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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诺亚 ...

  •   淮海路上,费均靠边停下车,摇下车窗,冲对面屋篷喊道:“嗨——没带伞吗?”

      隔着雨幕,对面的人回道:“没有——”

      连续半月的阴雨连绵,终于在今天掀起了暴雨。
      整个天都是黑的,连地平线都被吞噬了。
      水花如炸,霹雳如豆,满世界都是雨的暴烈、雨的泛滥,一股淹没的气味。

      这里是罗湖区一处待迁移的棚街,依稀有渔村的旧影。狭窄的曲巷,叠架的房顶,磨花玻璃,专事修补和回收类的手艺招牌。看起来都被抛弃、被遗忘了。

      在这街旁有个自行车棚,有个人在极其昏黄的灯泡下躲雨。

      费均胳膊搭在窗沿,用一张非常可靠的脸说:“那……需要搭车吗?现在是的士换班的点。”

      那人耸耸肩,“不了,谢谢!”

      车窗边的人头消失,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
      在一般的车里不应该有这种动静。

      那人又冒出来,举着张落叶似的卡片,侧脸线条流畅,念道:“纪……南遮。”

      “我是那天载你的人。”他讲,“周一下午五点清平湾静吧,我在距离大门300米拐角处发现了你,你不省人事,浑身湿透,并且手机钱包都没有了。我把你带走一段距离,考虑到还有急事要办,就把你放到顺路的桥路上,希望江风能吹醒你。”

      纪南遮总算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看过去,看到那个那天载过他的陌生人,忽然之间,在雨中宁静抽烟的动作、疏离的姿态,替他按开音响的细节,全都历历在目了。

      他就慢慢走上前,“那……麻烦您了。”

      走出屋篷,立刻被雨打头脸、风刮腿毛。迅速登上徐徐滑开的自动门,纪南遮环顾四周,略带讽刺地说:“变成货车司机了?”

      费均从前面扔来一包纸巾,纪南遮用其擦了擦头脸。他道谢着,想找地方坐下,周围却漆黑一片。但是,从漆黑一片里也能看出壁上的开关、灯的轮廓,短暂而又飘摇的走廊。
      “这是……”
      “哈尔的移动城堡。”

      “哈尔的移动城堡?”纪南遮重复,蓦然笑出了声。

      前座的人折身钻了过来。他是高个子,过来按开了灯,头顶、两侧、前后全亮。
      白炽灯加助眠护眼的黄暖光,像橙汁掺奶油。整个移动住所敞亮漂亮,极有安全感。

      “可以喝杯热水,”费均指指极窄的流理台,“不过开起来后最好不要。”

      “不,不用麻烦了。”纪南遮在旁边坐下,低头挠了挠湿了一圈的后颈。

      费均低头看了他一会,转身钻回前座,在前面问道:“要去哪里?”

      纪南遮随口道:“伴山区吧。”

      前面传来广播被按开的声音,沙沙的播报朦胧又遥远,听不甚清。“北山别墅那片么?不大好,周围路况都被水淹了。这场雨下得很急,内涝严重。”

      “噢……”纪南遮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绞着窗帘。

      房车一进门,就是厨房器具流理台,对面则是一对沙发夹着中间桌子,类似火车硬座的摆放——但舒服多了。
      桌子上方有一面窗户,他正扭头看出去。

      外面晦暗如夜晚,屋村风雨飘摇,雨像黑色的大海,正激荡着。
      而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空间,是玩具屋里昏暗的卧室。小,而完整。
      是海上的诺亚方舟。

      纪南遮忽然问:“您有急事吗?方便呆一会吗?”

      “方便。”

      “就……呆一小会,一小会。”纪南遮闭上眼向后休憩,眉眼很疲惫,“躲躲雨……你住在这里吗?”
      “对,”费均说,“我住在这里。”

      “怎么住在车上?”
      “被房东赶了。”前面的人侧过脸,在车身与车头暗淡的连接处。他的脸轮廓清晰又沉重,眉隆鼻高,大概眼睛也是深的,肤色却浅淡。

      “被赶了?”纪南遮喃喃自语。

      他今天陪阿泰搬去了罗湖区的城中村,旧名草铺子。一厅一室的房子还算干净,只是阴暗。
      出了楼,街道像有毒的苔藓般鲜艳拥挤,电线分割天空,市井混沌败落,气氛是逼仄又困顿的。

      农民房,总是无业或低产的年轻人首选,麻烦而便宜;要是一拆迁,就会拆出几个百万富翁来。

      但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在为钱挣扎。他们跟着公司免费体检,接受低价的社区诊疗,花政府的补贴价看一场球赛或音乐会;再拿出全副身家,申请一套住房。

      城市里扩展开一块块绿地,拔起一栋栋高楼。他们甚至把花木种到楼顶和连桥顶上,可那些景色是无缘他们欣赏的。

      “是啊,他无理涨价,我呆不下去了。”费均轻声说,“你看起来是怎么回事?”

      “我都不知道我看起来什么样。”纪南遮说。

      “你看起来也像被房东赶了。”费均实言告之。

      “确实像。”纪南遮笑道,“昨日醉死扑街,今天屋村徘徊,明天怎样?乞讨吧!”

      今天,阿泰搬走了。纪南遮帮他收拾了所有物品,打包存放背拎。但他父母犹如欢度节假日:终于走了!
      周末他们要来检查房子。他妈妈无礼地嫌弃一切家外人、非亲属,会将所有不顺归结到阿泰身上,“破坏风水!”;而他爸爸和他妈妈是一对连体的互补巨婴,执着于双标纪南遮,很有可能会对他大叫:“搬走!你这个关系户!”

      纪南遮哈哈大笑。
      他和他们,确实是只有“关系”的关系。

      “我哪也不去,你随便开吧。”他被口水呛到了,吭吭咳嗽,“随便找个地方放下我,我随便找个地方住。就行。”

      前面的人像是懂了什么,过了几秒,发动了车。
      平缓的力将人推到沙发靠背里。

      他孤独地看着窗外。车驶入了一条隧道,隧道飞快后退。一圈圈橙色的光点闪烁在漆黑的洞穴里。
      有点像时间的刻度一年年飞逝,像踏在流沙上,心里却是宁静的。

      很奇怪,他的心很难为欢乐打动,却总落在这些狭窄的细节上。

      『精神文明创城』——扩张的绿貌,体育健康设施的兴建,一连三周的音乐节近乎不夜的狂欢……食品业,药工业,宣传甜食热、暴食瘾,让酒精无限制泛滥。精神制剂在一些地区流通,据说当地的立法部门悄悄让它们合法了。
      一切放纵的东西成了年轻人的表情符号,生活成了一场长期的慢效麻醉。

      但这些东西,都不能感动纪南遮这样的人。

      据说快乐是一种基因里注定的能力,有些人就是有,有些人就是没有。

      他眼里看到的,是拼命打扫一夜扩建的绿地的环卫工人,为着领导们一句“不准有落叶”的苛刻标准;他总是看见,蜷缩在餐馆后门的流浪者,还有艺术节上那些被粗暴拆毁的作品。
      他的心像是个无限放大的天线。

      饱受压抑的人,甚至饱受虐待的动物,明明都是事不关己的,但在他心里的“天线”上强烈地共鸣着。
      那些校园暴力的受害者,职场里的“老好人”,被训/诫的记者或艺术家,受歧视的工作;那些动物园里的表演项目,任人骑拽的大象,酷暑钻火圈的虎狮豹,唱歌跃水的海豚和虎鲸,一遍遍算数的猴子。
      那些赛场上累死的马,电线杆上电死的鸟,撞在反光玻璃墙上的鸟,懵懂的飞蛾。

      他该死地,就是不能忽视这些。
      直到彻底失衡。

      房车停下来,哗啦撑起雨棚。那陌生人又从驾驶座那里钻过来,他的身高总会衬得走廊狭小。
      “我把车停在莲花山附近了,周围方便,能补充水源和电;而且算是高地,不容易被淹。”

      费均站着,看到了纪南遮的神色,睁大了眼。

      在思绪电闪的片刻沉默里,他开口道:“呃……要参观一下吗?”

      纪南遮蓦然回神,抬头说:“嗯?”

      “我的移动城堡,要看看吗?”费均含糊着说,“我可能马上要裸辞了——说难听点实话就是我要被炒了,接下来前途未卜,要四处漂泊。这车很适合我现在的状况,而且,我实在受够了两点一线,坐地铁坐到窒息。”

      纪南遮四处环顾一圈,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在陌生人“家”里四处闲逛不礼貌。
      其实他也不怎么会交际。
      他只好半尴不尬地笑笑,“感觉不大好。你不怕我是贼啊?”

      每当侮辱嘲笑自己的时候,他总是心思飞快,又说出来几条:“入室抢劫?或者,我还有可能携带传染病。”

      “贼?”费均说。

      “对啊。”纪南遮说。

      对方像是那种家徒四壁者,无言的嘲讽地看着自己。

      “抢劫?”费均淡淡地说,“怎么还没开始抢?”

      纪南遮心想,自己为什么要陪他演戏?“刚才不抢,节省力气。现在逼问你:你值钱的东西都在哪?”

      费均凝神道:“我也想知道。”

      “……”

      “……”

      纪南遮突然笑出声,差点又呛到。他不好意思似的转开脸,随便捕捉到一个冰箱贴开始看。餐桌上的小射灯没开,这里光氛较暗,像旧日的储物格,藏着魔石。

      他看着看着,站起身来;对面的冰箱上贴满费均写的便利贴,不知哪里吸引了他。费均不着痕迹地侧退一步,纪南遮已经被这里吸引了,作为主人,应该为客导览。

      “你真住在这里啊。”他喃喃说,是个感叹句。

      费均敲了敲两座沙发的后面,发出空响,这后面藏着一个洗浴间,“洗澡上厕所在这里,非常窄,不过也好清理。”

      他的长手臂指向后面,两边是沙发座和厨房,“后面是我的卧室。上下两张床,下面的比较大。旁边有衣柜。”

      纪南遮往后探索,伸头瞧了一眼,出奇干净。

      但窥探不好,他又回来。

      他又好奇地问了一堆,费均都一一予以合理的解答。比如上厕所的水排到哪里,他说房车有灰水箱,三四天倒一次;比如吃饭洗澡的水从哪里来,他说有白水箱,找个地方用水管接满即可。水箱的容量都在150L以上,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上班,完全够用。

      纪南遮又问吃饭怎么吃,费均答就像平常,便利店买,或用烤箱简单做——对他来说饮食方式和质量完全没变。又问睡觉怎么睡,费均反问:你怎么睡?

      一个枕头,一张床;再加一对耳塞、一副眼罩。西服挂到衣柜里,普通衣服叠成卷塞起来。睡前找个僻静地方,半夜听到贴条就跑。避开学校,避开熊孩子。

      纪南遮听着很恍惚。

      这时费均的腹部叽咕大叫,便说,他要饿死了,现在要下去买吃的;有什么疑问,请随意参观。

      “你有什么想吃的?”他问。

      纪南遮还是恍惚,“哦……哦,随便买个饭团,或者烧卖吧。谢谢!”

      费均摘了伞,噔噔下车。

      他一个人留在车里,环顾周遭,装潢都刷着胡桃木色的鲜亮漆,让他想起胡桃夹子芭蕾剧。木偶们住在糖果王国里,爬上冰雪山,奶油精灵翩翩起舞。
      只是这生活漂流在海上。

      他又往卧室看了一眼,确定是两张床,间距还可以。茫然地坐回沙发里,纪南遮这许久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期待什么的焦灼。

      噼啪的雨声里,他焦躁地敲着桌子,手机都玩没电了。
      足足过去一小时,房车门才霍然打开。

      费均提回来整整四大包东西。纪南遮目瞪口呆,看着他一转身擦过头脸,把伞挂到洗手间里,开始往橱柜里塞东西。

      塑料袋噼啪响的间隙,一袋子东西放到纪南遮面前。两个牛肉饭团,两个三文治,一杯豆浆,一碗湾仔羹。几个塑料小盒分装的甜辣汁。

      “你这是逃难吗?”纪南遮问。

      “这是我家,谁都会在家里囤东西。”费均却扒拉出一堆雨衣、雨靴、充气皮划艇、手电筒和消炎药等物。

      纪南遮帮他捡起滚出来的辣酱,放到台上,他道一声谢。
      费均弯着腰,衬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骨骼线索般突起。他肩背宽阔,腰窄腿长,一层玉色,仿若磨砂。

      “吃的多少钱?”在他后面,有犹豫的低低的声音,“可不可以……借住一晚,一起给你钱?”

      费均顿了顿,慢慢直起身来。他手里是深圳湾很久没见的晴朗夕阳,一罐秃黄油。他定定地看着纪南遮,像是在深思,轮廓像外国人,但柔和的骨骼又有含蓄的留白,眼睛是深橄榄绿色。

      很久以后,纪南遮才知道,他是装模作样。

  • 作者有话要说:  宾利是编的
    开不起 也不想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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