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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现场 ...

  •   大雨倾盆。

      城市中心被灰尘和潮气淹没,楼层褪色,广告光虚弱。天光暗淡却仍然存在,显出一种死气。

      人们都在匆匆往返,大雨让人无法悠闲驻足。紧绷和焦虑的气氛强了一倍。

      但有一些年轻人聚集的场所仍然火热活络。

      其中一家,是个夜场。它打着酒吧的旗号,作舞厅的扮相,是个鬼影幢幢、人流复杂的场所。八点开始营业,缭乱的灯光像在丛林里激战,音效讲究一个震耳欲聋,务必要让人变成鬼,忘乎所以。
      因为够有钱,这里常会请一些音乐人来现场造势,不需要什么音乐性,只要够吵闹。

      因此,这里常常是DJ乱打,迪斯科乱飞,一会儿嘻哈、一会儿摇滚;中场来段雷鬼歇歇,最后再广场舞曲。
      一高兴了,连新闻联播和春晚报时都给你编进去。如果有人打架,就放国歌。

      来这的年轻人大都是精力过剩,不介意什么歌;但今晚直到八点半门仍关着,而外面排长队的人显然躁动不安,兴趣不减。
      据说今晚来了个摇滚乐队。那主唱要求严格,仍在调试场地。

      纪南遮和费均披着雨衣,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夜店招牌的光燃烧在每个人脊背上,踏碎地面积水里的灯红酒绿。

      进场前,门口忽然拉起警戒线。社区巡警匆匆赶来,开始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证。

      纪南遮皱起眉。

      这时,费均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叠传单,转身冲后面的人说:“精装商品房,低价平层。美女,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队伍一路前行,他一路推销不止。纪南遮跟着他,听他从学区房卖到了黄牛票。
      他两人站在队伍外面,看起来不像是进夜店排队的。

      经过那查身份证的巡警时,费某人自然地掠过他,继续恳切地跟小情侣推销健身房卡。纪南遮也绕过了巡警,后者毫无察觉,他的表情终于由愕然变作沉默。

      “不要不要!”那对情侣很激烈地拒绝,“你烦不烦呀,你看我俩像健身的吗?”

      就在对方手里的炸鸡排快砸到头上时,费均趁巡警和别人不注意,拽着纪南遮一闪身,就跨进了夜店门。
      他马上没了低头哈腰的样子,面无表情,迅速在入场口出示了电子票。
      两人隐匿进一旁的黑暗里。

      “我们来这里干嘛?”纪南遮问道。

      “因为这个乐队的歌手也是你们的同类。”费均说,“而且她的影响力层级,比你和那个送子都大得多。”

      他说得心不在焉,大概在像只豹猫,悄无声息地巡视全场。

      他手随便一抓,不知从哪拿了杯水喝,纪南遮迅速把他拦下了。
      他从后面吧台拧开一瓶瓶装水,换给费均,看着他喝了,自己也拿过来喝一口。

      “所以又是测试吗?”纪南遮抿着嘴唇,“试验我的能力,给你做实验?”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也不确定你会怎样。”费均伸出一只手,向他展示这个昏暗,躁动,热情得危险的场子,“这里在安全部门眼里一定很危险,肯定布置了严密监视。同时也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气氛又会充斥着宣泄和释放,所以,也许你能从这么复杂的状况里更好地把握自己。”

      他又转回头去。

      纪南遮忍了半晌,但还是想说,在这很不安全。
      但他不想再追问了,得到模棱两可的推托或不得已的安抚,他想自己思考。

      他拥有和挖掘这些能力算危险,还是安全?在当局那里,显然是危险;但于他自己,能保证安全吗?
      难不成被通缉一辈子,犯真正的罪?

      假如费均给他规划的策略不是当个亡命之徒,那么他的能力一定能通过某个方式保证他的安全。

      纪南遮还在思考,迄今为止,他都遇到过什么危险,危险的来源、程度,和应对的方式,都是什么?

      忽然,他开口:“那个崇拜我们的教会,是外来的吧,在中国合法吗?”

      费均饶有兴味地望着舞台,说:“是外来的。不合法。深城的这个是注册在基督教名下的,但其实是崇拜撒旦的异教。”

      “假如说他们也出现在这里,这安全吗?这些异教徒追踪过我们,也主动上门去找松间传教,那么要是找到这里这个歌手,不是也很正常吗?”纪南遮盯着他,眉眼黑得异常,“和邪/教不干不净地扯上关系……”

      费均终于转过头来,似乎很惊讶。

      “啊,是啊。听起来很不好。”他笑了,好像被这样的话题挑起了兴趣。
      此时音响声音骤大,淹没了一切嘈杂,于是他倾身凑过来,说了一个“但是”,话音全部吐进了纪南遮耳朵眼里。

      靠得太近,热气熨着难得的磁性声音,鼓膜发痒。纪南遮一动不动地听他说话,但眼神右移,定格在他倾斜的肩头上。

      经过了漫长的调音,前面的乐队出场了,一时间光芒万丈。

      .

      这支乐队叫做莫邪。

      主唱正站在舞台上。
      她有一双阿拉伯神话里的长眼睛,五官节制而冷酷;在不均匀的暗光下,五官像石膏雕塑。
      因为容貌常被类比于日本彩虹乐队的Hyde,也确实如字面意思一样绚艳惊人。

      人穿一身黑,绸半袖衬衫,丝质长裤,瀑流至靴尖。

      看到她,底下便引爆了似的:“兰酒!兰酒!”
      “周天华!啊——周天华!”

      兰酒,或是周天华,斜挎一把吉他,像背着长剑。从舞台下遥望上去,身量修长高不可攀。

      她先刷出几个和弦,前奏起了,这才正对着话筒和观众,开口唱道:“无声不是我们的音乐,哪怕拳头攥着声带歌唱。”

      鼓声骤起,如闷雷炸响,音乐来得像疾风。刷刷的沙锤,清脆的鼓槌敲击声,一下像后脑勺被摩挲,一下像竹板敲打手心。
      声音传入,让所有人不得已地摇动,音乐唤起了成千上万个名字,每个人都像在街上被叫住回头一样被夺走了神智。

      “啤酒泡沫运河上的垃圾,工厂运转流水线吞噬。默默无闻的人啊,音乐隔开我与死亡。”
      兰酒唱完,所有人蓦然激动,喊叫像滔天的浪,带来闷闷的压力,传来声嘶力竭的表情。

      兰酒站在那台上,狂野浓密的长发像狮子皮毛,腿异常的长;手指也长,按大横跨、双手指弹、击勾打板,骨节凸起,比乐器更像乐器。

      这只手让底下的人发疯。如此灵活,如此有力而克制,那一点点筋脉和皮肤的活动就是她全身上下最有激情的部分,如此震撼。

      整个场子的人都在看她,从卡座里,从偏远的小桌上,从踊动的舞池里。

      演奏完了第一首,兰酒便满不在乎地飞下了台。
      她跟熟客打招呼,问候生面孔,再跳回去,跟舞池里的人互动。

      期间,不断有人招呼着她,想要她来这里、去那里;兴奋、好奇、猥亵的注意,成千上百双男人的饶有趣味而贪婪的目光,洗礼过主唱的全身。
      从她的衣领,从她的袖口,从衬衫松松塞进裤腰的一截里,钻进去,一直钻到她的脑子里去。

      兰酒唱了第二首、第三首,依然是欢快的暧昧的舞曲;到了第四首,曲风开始变了,变得“金属”。鼓点密集,贝斯沉重,吉他负责拔高的悲怆。她猛然抓出一把嘶声,接着凑到话筒前,开始死亡般咆哮,中途还甩起了头发。

      “……像连排风扇。”远离人群的纪南遮,转头对费均说。

      所有人都在甩头。有人跪下,搭肩组膊,有人大舞大蹈,有人跟着嘶吼,有人高举起看不懂的手势。整个夜店血光和黑暗狂闪,像一处祭坛。

      极端的情绪传入纪南遮,那里面的冲动让他头皮发凉。
      狂怒完全取代了这首歌前奏的阴暗和悲壮,变得残暴,然而在“情感之主”操作的音乐下,让人无法抵抗。
      兰酒恶狠狠地盯着前面,声音低沉而爆裂,凶性和凉意破土而出。

      直到一切都结束了,那种沉重的洗礼还留在空气里。

      兰酒冷漠地抬起双臂,接受欢呼,接受听众的顶礼膜拜。
      不断有礼物、鲜花飞上台,有人甩了一把红钞,落雨似的,于是她冲那轻轻飞了个吻。
      有一束花砸得太准,砸偏了她的脸,但没有人生气,包括她也笑了。

      “谢谢捧场。”她深深鞠了一躬,“大家休息一下,喝点酒,吃点夜宵,我们稍后继续。”

      不远处,纪南遮摸了把湿透的后背,热汗混着冷汗,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凌晨三点。

      裤袋里的指南针震动起来。他回神,掏出来一看,危机感一下变得清晰直厉。
      指针定格在门口,颤动着,忽然慢慢转向四周,接着大幅度摇摆起来——好像外面有一场包围。

      纪南遮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好像都能听见四面被包围的沉重脚步声。

      这时,休息片刻,莫邪乐队再次登场了。

      由于主唱是绝对的中心人物,据说她包揽词曲创作,又极具表演才能;只要她一出现,气氛就在沸点。

      她换了身衣服,白上衣,漏膝的破洞牛仔裤,铆钉靴子。扎过脏辫的卷发扎成高辫子,脸上的妆不见了。
      但这时,灯光却被调成了浓紫色,只是缓慢地流转。

      兰酒说:“最近不太平,愿各位平安。接下来是最后一首歌。”

      观众依然在高声呐喊,喊着名字,喊着爱,迸发出欲望。高举起一双双手臂,不知是要拔高自己还是要接近她。

      但兰酒的气场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面孔坚硬如冰,眼神侧视向不知何处,顺着看过去,只是一片虚空的黑暗。

      她拨起弦,只是纯粹吉他的声音,但背景音里有三轨弦音,共同鼓噪。歌曲的声音像是铁轨被火车压碎,像隆隆的风声迎面冲来。
      她开始唱歌,嗓音高亢、彻底,不管不顾,夹杂着沙哑的破音,破布似的。她让人想到向着烈日的追逐,炙烤下的公路,撕心裂肺的爱情;一切痛快的事情,一切悲哀的事情。

      人们大叫,连配器的节奏都唱出来。

      而她全然不顾。

      发丝沾满细汗下的手臂,电吉他向天嗥叫。

      场子里的声浪越来越盛、越混乱,接近饱和了,人人的脑袋像灌铅一般。
      音乐的高/潮变成酷刑,一刀刀砍在最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演出被打断了。

      防暴警/察鱼贯而入,迅速控制了门口。
      他们抬起枪口,演奏于是戛然而止。

      人们尚未从摇滚乐里恢复神智,被四面涌动的警察推搡着,他们一声不吭,压翻了就铐。

      场内极其昏暗,混乱的喊声越来越大。
      突然,扩音器和音响不祥地嗡鸣了一阵,有人大吼道:“给我放开——!”

      震动声,呼叫声,人们成片摔倒。从费纪那里远远看去,舞池里有一圈好像爆炸余波似的,变矮变空了。

      “打起来了?”纪南遮突生不安,“袭/警?”

      他俩还要围观下去吗?

      他扭头看向费均,“不是,咱们不跑吗?”

      “逃生通道就在你我后面。”费均从一个废弃的吧台高脚椅上跳下来,趁着黑暗,把他拽进一片巨大的航空铝箱后面。

      当然,他不会说,这个月莫邪乐队的所有行程里,只有这家夜店有个靠逃生通道的死角。该死角经常堆满东西。
      他也不会,说这个逃生通道不会锁门,因为外面紧贴着三四个大垃圾箱,是店员出去扔垃圾的地方。非常隐蔽又非常臭,往往也不会有人冒险从这里带一身“香氛”进来。

      他只是说:“我们再看一会,他们不是来抓咱们的。”

      “哥,当特务有瘾吗?”纪南遮扭头看他。

      费均头堵在铝箱和墙边之间,从个缝里看得非常专注。

      前面舞台上,兰酒很习惯性地摘下吉他,在旁边蹲下了,两只手都放在地面上。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被看作异类,曲起的脊背弧线尽是忍耐。

      就刚才,警方在人群里四处搜捕,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抓谁,莫名其妙铐了好多人。有人奋起抗议,爆发了好几丛骚乱。
      兰酒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终于忍不住,拿过话筒说:“同……志,请问这是哪一出?”

      “例行检查!”有个警察一边大声说,一边指着个怒目圆瞪的男人说“蹲下,让你蹲下就蹲下”,接着上去把他扭翻了。

      “你们有执法记录仪么?”兰酒一声问在混乱里。

      她注意到,这些人“执法”并不依照规矩,穿的黑装也并非社区民警,倒像是镇压抗议的防/暴警察或者特/警。他们行动无所顾忌,全然使用暴力。
      她于是站起身来,冷冷地,用扩音器问:“我们犯什么事了?”

      “马上下来!”下面有人气势汹汹走来,“你们干扰社区秩序了,有害安全!唱的演的都是些什么,不符合公序良俗。”

      “我们从未收到过投诉。”兰酒说,“这只是音乐,妨碍不了任何东西。”

      她拿起竖在地上的吉他,拉出一声长腔,嗓音透过麦克风反而更冷静。

      几个特/警似乎颇为忌惮她。
      叫夜店老板把所有灯拉亮,到处通明,什么魑魅魍魉都能显形。
      但他们仍不靠近舞台,只隔得远远的叫嚣喊话:

      “生活不顺心,才来蹦野迪!怎么不收拾收拾去找个工作,这叫花天酒地。你们觉得自己很有个性么?成天发泄些负能量,能让社会更美好么!”

      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被说过多少次不务正业、邪门歪道。但在她眼里,不论她这份“个性”发泄不发泄,社会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一切恶事仍在发生,而音乐无能为力。

      “难道我们不该表达感情么?”她忽然笑了。

      “你饿了就要吃,哭了就会喊。快乐时笑容压抑不住,就像愤怒也自然而然。”她与其说是饶有趣味,不如说压抑又挑战地直视,“怎么能不做个正常人,警官?”

      兰酒居高临下地往下看。
      几个警/察开始呼叫外援,于是,捕风组的人来了。
      他们煞风似的刮进来,来抓捕风灾的主人。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连串爆炸声。骤响,玻璃破碎,连天的警报声,刹车声,联结成连绵的混乱。
      让所有人都往门外看去,让惊悚和恐怖的联想成真。这一刻堪称惊天动地。

      深城太平了十几年,许多年轻人一出生,就不知道混乱和危险为何物。别说爆炸,别说骚/乱,就连蓄谋的恐怖都没见过。

      真正的无辜群众完全惊呆了的时候,场内灯光骤然黑灭。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里尖叫声撕破僵持,只有特/警干员们的夜视眼镜能看到有人暴起攻击警/察,在一片混捅混攮里队员无力地倒了下去。

      人群奔逃惊散,夜店门口完全被撞开了,警戒线也被冲散了。

      恐/怖主义袭击成真了。

      纪南遮脱口而出:“等一下——”

      在进入这场演奏一开始,费均就凑在他耳边,跟他说过:假如这里真有教派混入,那他们的目的性很强,他们的问题也绝对非常严重;纪南遮作为两方的重要人物,在警方的利用价值会高很多。费均的预言成了真,现在他身不由己地卷了进去。

      他只是想回头,再看一眼刚才还在演奏的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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