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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出刃 ...

  •   晚上,模糊的玻璃窗外灯火迷离,三个人挤在一间逼仄的出租屋里。

      阿泰拉开阳台门,走出去,冲纪南遮摇摇烟盒,后者跟出来。
      没了推拉门的半遮半掩,市井的陋艳和杂乱就现出原形。他们在上空的夜里点烟。

      “我这里睡不开咱三个。”阿泰愁容满面地挠头。

      “我们下去找地方睡。”纪南遮抽着烟说。

      阿泰瞅着他,“你们……睡一间?”
      “啊?”纪南遮莫名其妙,“睡一间睡两间有什么区别。”
      “你们不是那个……”阿泰挤他,很很很小声说,“gay?”

      “要gay也不是我gay吧!”

      纪南遮马上跟他细数,从费均跟踪他、变态般偷他病历,拿他做人体实验,这么一想还真挺瘆人。这时门板一响,“连环杀人狂”本人进来了。

      “我也来抽烟。”费均说,从善如流地抽出烟盒。

      纪南遮很难不想到他是怎么扔了自己的古巴烟的。

      他看着他点一根利群,吸一口,把第一口吐出来,在浓重的烟雾腾升里再叼上第二口。手法居然熟练之极。
      费均拿着一只有毕加索和平鸽的都彭牌火机,轻轻擦拨滚轴,火焰水晶般响起。如此反复着,他低着眼帘,真在飨烟,没关注旁人。

      纪南遮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借个火。”

      费均把火机递过去,见对方没接。把火苗擦出来,擎着,纪南遮还杵在那里不动。

      费均只好凑过去,伺候大老板似的给他点,还不忘伸手挡风,用虚假的潮汕口音说:“老板发财!”

      ……所以一点也没有强/戒他时婆婆妈妈的样子,也没有昨晚拿他当实验对象时一脸的渴望和狂热。

      阿泰故意一脸尴尬,纪南遮大受挫折:“不是,你是对我抽烟有什么意见吗!”

      “你那天已经十根了,像个烟囱。”费均往阳台边缘躲,看起来极为正直,“床单很难洗。”

      阿泰乐得直充纪南遮拗口型:“真就你gay!”

      纪南遮冤得没处说。
      阿泰叽叽喳喳鸟雀般谈近况,他无比愤懑,心想下次一定接受费均的建议:揍他几拳找感觉。

      九十点钟,临近睡觉的时候,连治安巡查庭都换了岗。费均抽了一根就停了,把视线从外面转回来,对他们说:“你们一起。我去下面住。”

      纪南遮愣了愣,瞬间明白他可能是希望自己照看下朋友。
      之前社区访查,阿泰在社会关系里忘记提到纪南遮,因此也没受到特别关注,他这里是安全的。

      费均指了指下面灯红酒绿一条街,“同福客栈,我还能看到你们。”

      “但是开房都需要身份证吧?”纪南遮皱眉道。费均在当局或是什么神秘跳大神教派里,应该都还算隐形人物,而身份证太容易被追查。

      “那家不会,”费均折身出门,“它挨着家‘按摩房’。”

      在这种地方,按摩房,洗头、洗脚房,洗浴中心,SPA馆,甚至直接的硅胶娃娃体验店,都是些性服务提供地。
      每过一阵就被扫荡,但屹立不倒的就是警局也默认的灰色地带了。

      “你不至于吧,”纪南遮干巴巴地跟出去,“你懂挺多啊?”

      费均一脸严肃正义,“说不定我真去试试。”

      走到门外,他忽然递过来一小条特浓抹茶糖。
      “你抽太多了。”在黑暗的楼道里,那双眼睛很亮,但他在缓缓摇头,“没有一丁点自制力。”

      纪南遮皮笑肉不笑地目送他离开,费均健步如飞,好像生怕被“情感之主”给一怒击穿。

      他关上门,想了想,决定打听下让那个费均特别感兴趣,楼洞那头的同类。

      “阿泰,”纪南遮坐在沙发上,“你说那人真十几年不出门?”

      .

      贝壳指南针映着空调灯的一缕红光,一动不动地指向门外。

      隔壁楼姑娘的故事像电场流过他全身。

      有个人,从十二岁开始就不踏出家门。不扔垃圾,堆在门口臭气熏天;不见人,难说这一户里还活没活着人。只有电费、水表虚虚跳动。

      居委会减免了她的费用,每两三个月会上门,询问要不要帮忙打扫卫生;在这一天,邻居会看到成山的秽物和污水流出来,还有难以置信的恶臭。

      很少有人见到过她。或者说几乎没有。
      居委会说她会躲在狭窄的厕所里等待外人离开。

      “这怎么可能,她靠什么生活?”纪南遮问道,“这像精神正常吗?”

      “据说靠一些抚恤金什么的,和每个月低保,”阿泰轻声说,“她爸妈的,还有老人的抚恤金吧。”

      据说,之前这女孩的爷爷还会经常上门,给她带饭,打扫家居,好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人非常和善但内敛,大概和她有着遗传基因。但半年前,老人久不上门,好像是去世了,这里的老住户说看到了政府部门的人来吊唁。
      她的门永远都敲不开,他们只能签不了字的文件材料回去了。

      老住户们还说,她这样是“正常”的。

      十几年前,一桩凶杀案发生在这阴暗又寂寞的筒子楼里,可称骇人听闻。一对夫妇大打出手,男的提起斧子,女的拎了剁骨刀,竟能争执到互殴至死;当时这小姑娘就被锁在厕所里,恶咒声缭绕在很多人的噩梦里。

      有人说,是那恶汉虐待妻女,妻子砍死他后自杀,把孩子先藏起来;也有人说,那婆娘本身神经有问题,那丈夫忍无可忍,把孩子藏了起来。但不管怎样,女孩不能永远藏在厕所里,还是要被救出来,看到了人间。

      纪南遮按了按太阳穴,两根手指像个夹子,捏住眉心。

      “哦对了,她还是个日本人。”阿泰想起一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情,“她妈妈似乎是日本来的,给她留了个日式名字。隔壁家阿嬷说记得这家‘鬼子’。有些人歧视他们,据说小女孩原先还被欺负过。”

      “她现在吃饭完全要靠外卖吧,”阿泰说,“我每天看到好几次外卖过去。前两天发生那事的时候……还刚有一个外卖小哥来了。”

      “前两天发生什么事?”纪南遮心里一动。

      “在公安局和卫生部门上门调查之前,我们都听到那边的动静。”阿泰描述道,“一声巨响!好像手/榴/弹被投进来,然后玻璃碎了。那一户的隔壁阿姨出门遛弯,结果居然发现她家房门开了——还是被踹开的——但走出来一个男人。”
      “据说看起来像警察,还是军人,总之有很大的枪,掉头就走了。”
      “偏巧有个送外卖的刚来了,也很忐忑,过来问我那户怎么了,要不要报警,里面怎么那么脏?”

      “隔壁阿姨战战兢兢好几天,直到晚上看到门关了,又有送外卖的来,才知道人没出事什么的。”

      纪南遮听这描述,就断定发生了什么事。
      那闯入民宅的人物听起来和在校园门口伏击他的是同一类。

      他心想,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但是,他突然想到,那个女孩在这,他也在这,这里岂不是最危险的地方?
      费均默认甚至引导他来,是为什么?

      他感到胸口有什么蠢蠢欲动。但仔细想来,却是深深的困扰和悲戚。

      .

      第二天早上,纪南遮躺在沙发上折纸。

      阿泰从里屋打着哈欠出来,看到他好似一晚没睡般清醒整洁。空调早已关了,清风从阳台穿入。

      他垂着眼,忽然说:“那姑娘一直在害怕。”
      阿泰一怔,“谁?”
      “那头的,”纪南遮翻了个身,侧枕着扶手,“我就感觉到她很害怕。”

      昨晚一整夜,他都在一种莫名的电波干扰音中度过。他像飘荡在无意识的海里,并不能真的听到什么声音,但就像浮想联翩,画面和情感不停涌现。

      纪南遮似梦非梦,艺术家的想象力大抵如此。但这次不是他在编造什么故事,倒像他在反复地路过某扇门前,好奇着,驻足着,满怀怜悯地伸出手去。

      对方像深海里的大鱼,呼吸间带起沉重的洋流,始终不回应他。但仿佛感觉到他的友善,逐渐现出形貌。

      凌晨时分,纪南遮被一记铁门敲击的“叮”声给惊醒。

      这声音不来自他这房子的实木门,而来自一扇老锈的防盗门。是从他头脑深处冒出来的声音和画面。

      早上九点,外卖员刚离开,纪南遮在费均的陪伴下,犹豫着走向对楼那户怪人。
      他站到那扇防盗门前,看了看坏掉的松松的锁,把一个外卖包装纸折成的富士山放在护栏上,火山口里盛了块抹茶糖。

      他转身离开,靠在两栋楼之间掏出烟……在费均威逼的目光中换成糖。

      这时,楼梯间传来沉重却快的脚步声,是许多人的,正逐层变得清晰,还有对讲机里的调度声。纪南遮顿时慌了神,马上看向费均,后者还没说话,他已经像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如箭的冰冷直觉。

      “上面有人!”传来一个女干员直截的声音。

      “不要慌。”费均沉声说,带着他的肩膀往过道上推。
      纪南遮忙乱间回头,一眼看到防盗门上的纸火山和糖都消失了,心里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一件事。

      既然都被当局找上了门,她怎么还没被带走呢?

      他在万丈高空短暂的风里寻找她的存在,直到两人的潜意识又蓝牙般联通了,他感觉她又像那天一样,一切“踪迹”都消失了。就像大鱼又沉回了海底,就像她这辈子只能躲避。

      纪南遮只是想象了那个画面,就迅速效仿了这种“伪装”……耳边只剩下浩浩风声。

      他们后脚跟踏进了另一栋楼。费均往他身侧一挡,装模作样地对着一扇门打开手机,纪南遮借影子转过转角。
      他手掌心里攥着的指南针渐渐不再震颤,低头看了一眼,指针已指向对面,静静地,不再指向他自己。

      费均已敏捷地跟上来。

      “是特/警,”他们一边匆匆下楼,一边低声说,“制服有SWAT的徽标。”

      纪南遮一言不发,听他说:“他们动作很快,这周围一定被围起来了,也肯定有哨岗……也许还有狙击手。”

      “她跟我说,她本来都打算出门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穿过厚厚的墙壁。

      即将下到一楼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连门轴都要踹断的巨响。

      外面人很多,风很冷。是暴雨将要到来的气息,深城的人们一向深知,街上的人拥挤混乱,也是因为这路口塞了三四辆警用皮卡。重枪荷弹的人们像秃鹫般四处扫视。
      不远处还有一辆载着半层楼巨大的蓝色雷达车。

      纪南遮还没反应过来,斜身一飞,被费均猝然拽进一条极窄的小巷,踏着公厕前的污水奔跑。他好像对这贫民窟过于了解了,才一天一夜。

      “等、等一下……”
      纪南遮拽停了他。

      他仰起头。他们在这幽深不为人知的居民楼夹缝里,抬头是曲曲折折、衣衫褴褛的一线天,正好看到那栋楼。
      是那诡秘的“情感之主”和特警们正对峙的楼。

      “我没法拔腿就跑,她刚刚告诉了我名字。”纪南遮指着楼顶,“松间杏子。是她妈妈起的名字。”

      “你们什么时候交流了?”费均忍不住扭过头。

      “就刚才,抽……糖的时候。”纪南遮看起来很抑郁,“我们进行了下脑内交流,很难说是不是幻觉。但是我没那么会编,我又不是小说家。”

      “我就知道我逻辑分析不了你们这些人。”费均说。

      纪南遮又露出了第一天搭车时的神情,那种鲜活、矛盾、温柔怜悯的痛苦。但是不再那么矛盾了,他仿佛被什么深深地改变过,“她告诉我她已经打算走出去了。很痛苦,但要改变。”
      “她……本来有一点希望。”

      但那屋村是如此的逼仄,混沌,黯淡。
      现实依旧如此凶险,保不齐一点个人的尊严。

      “她问我能不能帮她,但我什么也做不了。”纪南遮说,“我甚至在想你让我见这个人的原因,就是展示下我的下场,还是结局。”

      他仿佛又想哭又在笑,“我能怎么办呢?我总是……对这种事,很容易愤怒……也很容易难过。我是杯水车薪,默默无闻,但又不想变得麻木。”

      “假如能有一点希望——”

      “哪怕是非自然的报应。”

      费均有一会儿被阴影遮蔽,阳伞效应让这里一瞬间冷得刮骨。
      他周围的一切都被风刮得飞起来,而他在这片混乱里有种危险的相宜:“那你要怎样?”

      “……”

      纪南遮喃喃说了句什么。但一切都听不清了。
      共情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不知道他改变了什么。

      但现实和希望将如他所愿在此刻坍塌,又重建。

  •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的时光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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