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绝症》梅蕴刀

11、车震

　　半夜，纪南遮突然被车/震吵醒。

　　床底奔出一连串沉重的脚步，车摇摇欲坠，撞得走廊、车壁、台和桌都把力道传到上铺床上。
　　朦胧间，他听到发动机点火的声音，有个声音粗重地喊：“拖车来了！”

　　纪南遮睡意朦胧，似乎问了句“怎么了”，又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问，只觉得车晃如摇篮，还怪舒适的。直到他一头狠狠撞在墙上——房车离弦的箭一样飞射出去。

　　他扶着走廊起来，在猛烈的惯性里，艰难地向驾驶座走。

　　费均头发蓬乱坐在那里，晨光稀薄，像沐浴一身冰水，但T恤大裤衩却很有种日常性/感，衬着这夺路狂奔的架势，让他十分矛盾。

　　“这是怎么了？”纪南遮摸索着副驾驶坐下。

　　“我昨晚停错，停到一个破修车厂边上，刚刚险些被拖走。”费均头也不回，“安全带。”

　　纪南遮想，仔细想了半天，他睡得像死猪，根本听不见任何动静。

　　这个住处的功效比得上三公斤安眠/药。

　　他撑着眼皮迷迷瞪瞪，看街角飞快转换，脑子像灌了迷魂汤。最后，只记得这是个小插曲，他们逃走以后他就又爬回床上，一头栽进羽毛枕。

　　一晚过去。

　　第二天上午，费均精力过剩地起得很早，用煎蛋的气味把纪南遮“叫”醒，又用烤面包的甜味把他“拖”起来。
　　当纪南遮新奇无比地问起来，他如此解释：“因为我听见铰链的声音了。拖车会先把你的保险杠卸掉，拉上挂钩，有可能直接拖着你走，也可能把车拉到车板上——我有次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整个空间斜过来了。有些城市清障车也会在清晨作业。”

　　“那是清晨么？”纪南遮迷迷瞪瞪地问，“我怎么感觉……”

　　“四点。”费均喝着牛奶，嘴角的弧度看起来很扭曲，眼睛弯成戏谑。

　　纪南遮抱拳，“你这车是蒙汗车吧！”

　　费均终于笑了，双眼和唇变成竖排括号，跟老了十岁似的，“我以为你会不习惯。”
　　“这谁知道……”纪南遮挠挠头，挠出来一手五指尖的油腻味，却不怎么在意。

　　他平时可是个很注意扮相的人。会挑衣服，搭配颜色，会买球衣，装电脑；尽管那些莫兰迪色和他根本不相配，尽管他并不爱打游戏和看球赛。

　　喜不喜欢，这很难讲；但他有没有尝试过别的？很少。

　　他并不符合一切的主流印象，但主流是如此的声势浩大，让他尽力当一个“男生”、尽力做一个“男友”。

　　他故意晒日光浴，让自己不要那么白；想练一身肌肉，但懒得挪不动窝。最后只能穿一身极垮的宽松潮牌，穿上跟风筝似的。

　　现在好了，这个费均比他皮肤还白；二十好几快三的人还套中学校裤，卧室里偷偷摸摸的喜好还那么多。
　　说不定有奇怪的性/癖。

　　跟“小唐嫣”走在一起时，纪南遮做得那么好。他是个标配男朋友，就连找女友的风格都臭直男。
　　如此设定好了自己，在人群前表演，却见到个镜子就紧张地照半天，看到车窗就偷瞄，神经兮兮的，一点都不“男”。

　　但上了这车，白天自由来去，半夜狼奔逃命，晚上雨打飘摇，纪南遮忽然记不清了一切。

　　吃完一顿包含蛋白质、全麦谷物和乳脂的早餐，费均站在流理台前，用免洗液和厨房用纸擦净餐具。他挑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忽然低声道：“不好。”

　　“嗯？”纪南遮循声而来。

　　费均回头看了他一眼。
　　纪南遮也侧头看他，掀起窗帘往外看。

　　法德中学。

　　两个人凝固在寂静里。

　　“见鬼了……我又停错地方。”费均低头匆匆擦盘子，好像在说一个诅咒。

　　-

　　车上的垃圾桶很小，空间又密闭，很容易积味，必须勤扔。

　　他俩跳下车，各提一袋垃圾，走出很远去抛进垃圾桶。
　　这附近荒无人烟，连垃圾桶都没人收拾。

　　纪南遮看着破败如厄府的校园，连“法德中学”四个字都要随时碎裂、颓落。那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大门，曾经雪白如奶油裱花，如今爬满裂纹和藤蔓；喷泉池焦黑，不远处的小树林枯萎。

　　费均看着那里，也在轻轻咽着口水，喉结不安地滚动。

　　他问：“要进去看看吗？”
　　“……嗯。”纪南遮点头。

　　走进去后，发现连地砖都碎了，井形的草坪砖原本一踩一中空，但脚踏上去直接踩成了碎块。
　　网球场的地面胶都被人划烂割走，一块块墨绿色摊在地上，好像怪物逃走后留下的液体；操场被黄草覆没，偶尔一只红蜻蜓飞来。
　　它低空飞行，消失在教学楼空荡荡的门洞里，里面漆黑一片、天光阴郁。

　　纪南遮神色恍惚，“这里是怎么了？”

　　费均却道：“你不知道？这里遭雷灾了。”

　　“我当然知道遭雷击了。”那个新闻曾在学生中间广为流传，“广东一直是雷电灾害的高风险区。但是……怎么能变成这样？”

　　“是很频繁的雷击，或者说雷暴。”费均道，“一天之内，法德的校门就挨了上百次雷闪，配电箱被击中，配电系统整个爆炸。有人被直接雷击致死，还有人被烧死在宿舍楼里，看那里——”

　　纪南遮毕业没多久，正是浑浑噩噩的时候，就听到了学校发生雷电灾害的事情。
　　但那时网络不甚发达，而且他又经常被爸妈限制各种东西的使用，他只是听过、模糊看过几张照片而已。

　　此时他顺着费均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周身滚过一圈战栗，那栋被黑暗吞噬的、冥府般的建筑，感到了恐怖。

　　那是他曾经的宿舍。

　　“怎么会这么……严重。”他喃喃道。

　　“这在科学上也很难解释。”费均似乎看了他一眼。

　　他背着手，居然直接走了进去。纪南遮僵立半晌，但觉得在他身边安全，也硬着头皮进去了。

　　光线立时被吞没，变作幻影。
　　他们顺着焦黑的走廊和墙面转弯，旁边圆扇形的玻璃窗户原本可以在上学时欣赏日出，如今只能灌进悚悚冷风。
　　窗棂扭曲成极不自然的形状。

　　“科学解释说，这是因为法德上空存在一个极不稳定的气象团，导致局部天气变化。那会是雨季，对流运动强烈：有运动，就有能量积累；而且云气彼此摩擦，电荷交换，就产生了很严重的直击雷。”费均不急不徐，声音回荡在脚步声里，扩出很远，更显得宿舍死寂，“避雷针都被劈坏了。”

　　纪南遮仿佛陷在过去的鬼影里，忽而看到旧日的画面。

　　他看到学生来来往往，捧着泡面盒，又看到有人在热水器前打水，跟他擦肩而过；一抬头，正是自己的宿舍门牌号。

　　费均走上楼，继续说：“但是，气象科学只能分析，不能解释；卫星网络只能监测，不能避免。专家提出大气运动导致雷雨云产生，水、雾、霰、冰粒摩擦，正负离子再依靠电势差形成电荷中心，接着天雷地闪……”

　　纪南遮突然看到集体洗漱的水池边，有个男生被几个人摁进池子里，但那都是透明的影子，眨眼消失了。

　　“你怎么了？”费均敏感地回头。

　　纪南遮勉强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他一直不说话，但也没见多恐惧。那明亮的眉目下面压着阴暗的神情，嘴紧紧抿着。
　　嘴纹都显出来了，跟他在客厅里和阿泰聊起家庭时是一样的表情。

　　“但是造成这样异常的大气运动的原因，还是没法说清。”费均总结。

　　纪南遮低沉地开口道：“还是自然科学吧。”

　　费均自顾自地分析，好像没见他在车上说过这么多话，“自然科学大致五门：物理、化学、地学、天文、生物。流体学、动力学、热力学，地球科学、太阳研究、海洋科学，地质，电磁，测绘，城市环境。十多年前法德雷击事件意外地在科学界引起了研究，合作研究，但是都没什么结果。又或者是这结果我们看不到。”

　　“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纪南遮苍白着脸，“能走吗？我感觉不舒服。这里的氛围。”

　　费均浏览周围，堆满碎石砖块的大堂，光柱冰凉，尘雾张牙舞爪。
　　窗外是一片干涸的只剩毒虫的湖底，他们身旁，巨大百合花像血一样渗入墙缝。

　　“氛围，”他不带感情地咀嚼这个词，似乎饶有趣味，“只是一种主观感受。它又不存在在这里。”

　　“存在，我感受到了。”纪南遮皱起眉，“刚刚你不是说这里死过人吗？”

　　“三个老师，六个学生。”

　　“都是被烧死的？”

　　“学生是，被意外烧死在宿舍里的：当时配电箱爆炸，热水管道爆炸，还有热水器爆炸，中央空调失控，等等。”费均说，“其中一个教导主任，直接在广场通往停车场的路上被雷直击而死。”

　　“那还不走？”

　　“有什么关系？”

　　“鬼气森森。”纪南遮说。

　　费均忽然回过头，“你真的有什么感觉？”
　　他肩膀很高，目光仿佛是从悬崖峭壁上掠下来的，又冷又远，“时隔这么多年了……你站在这里，还能感觉到什么氛围？”

　　他也许是无心发问，也许只是好奇——作为一个机器似的自我克制的人，对其他人类的敏感性意欲共情。

　　但纪南遮神情阴郁。
　　天色更暗又更蓝了，像深海盖在头顶，像巨浪随时能倾覆。

　　“你想知道什么？”纪南遮自打来了这，语气就怪异，“还是说你知道什么？比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