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青茶木

1、第 1 章

　　早些时候下过下雨，万千的牛毛针落到青瓦上便没了影儿，时辰久了，却也是不甘心一般，溅起一层单薄的雾气，远远瞧着像笼了层轻烟。夕阳正斜，万丈红霞投射过来，将将盖住这有来处没去处的烟纱。

　　此处是京城外的一方长亭，建在青山曲水处，远离喧嚣，暖红的霞光也因此纯粹了些。

　　这地方往日廖无人烟，入眼唯有一片青白的天然景象，水穷云起，山水明净。

　　然则今日，却多了一抹朱红色的倩影，胜似娇娥的点绛唇。

　　那人穿着精致的红蟒戏服，唯一段腕前的水袖雪白，戏袍上绣了金线飞凤，周身缀绣花飞带，身子婀娜，雌雄难辨。

　　“绝代风流已尽，薄命不须重恨。情字怎消磨？一点嵌牢方寸。闲趁，闲趁，残月晓风谁问？”

　　这戏子的名字叫“兰青”，他出生时，兰花还只是青色的花骨朵，无花无叶。师父觉得这景致苦情，但戏子这一行，越是苦，越能勾住看客的心。遂，给他取了这名字。

　　兰青开嗓唱着，划破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湖上饮水的鸥鹭一听，非但没有四散奔逃，反而停止饮水，抬头来听。他的戏腔珠圆玉润，过去跟着戏班子登台，一开嗓子，台下的看客便纷纷往台上砸银子。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台下的看客也成了青草镜湖。

　　噢，自然还有那几只翘首以盼的鸥鹭。

　　他掂着一只白玉折扇，转了一个腕花，将扇子盈盈绕到脸前，只露出妆容精致的右脸。柳眉凤眼，脉脉含情，眼波流转，似笑似悲。

　　唱的是《长生殿》，演的是杨贵妃。选的桥段，是魂归马嵬坡。

　　这段唱词让他想起不怎么舒服的往事，眸中多了几分伤情，眼神从波光潋滟的流水收回，又接着下面的词唱去：

　　“我杨玉环鬼魂，自蒙土地给与路引，任我随风来往。且喜天不收，地不管，无拘无系，煞甚逍遥。只是再寻不到皇上跟前，重逢一面。”

　　正如词中所唱，只是再寻不到那人跟前，重逢一面。故而他今日来，是为了见一个人。那骗了他感情，亦骗了他尊严之人。

　　亦或说，是贼。

　　他熟稔地转着兰花指，踩着碎步，仿佛巴掌大的长亭与他出演的戏台无异。

　　许久许久，他没有这样痛快地唱戏了。

　　晚霞的熙光堪堪洒在他身上，将本就血红的长袍又添深了几分。

　　他唱得陶醉，却反反复复只这一阙词。待唱到第九遍时，身后终于传来了某个久违的声音：

　　“兰......鸢？”

　　听到对方唤出来的名字，兰青所剩无几的眸光一点一点黯淡。

　　他垂下纤柔的兰花指，徐徐转身，手间一个脱力，扔去遮挡左脸的玉折扇。左脸，他未有上妆。

　　慕容赋眉眼沧桑，下眼睑一片青黑，显然许多天都没有合眼。他看清那没有上妆的素淡面容，惊得往前迈了几步，眼中甚至添了几分欣喜。

　　“兰青！”

　　他轻轻握住眼前人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些天你去了哪里？我找你找得好苦！”

　　他全然忘了认错人的窘迫，但兰青记得。

　　若没有先前的那句“兰鸢”，兰青断然是像从前那般欣喜的。只不过现在，这人眼中的联系，以及不可多得的情愫，他却丝毫都不想沾染。

　　兰青抬起手臂，推开扣在肩膀上的手，冷冷道：

　　“苦......怕是对兰鸢相思成苦吧？”

　　他顺手抚上左脸，神色惋惜，又缓缓道：“红妆落净，我便是彻头彻尾的兰青。你若要找兰鸢，便自己去地府里寻。”

　　慕容赋急忙解释：“兰青，我这几日一直在寻你！我发誓！”

　　兰青盯着他的眼睛，企图瞧出个洞来，“是么？寻我，念我，然后对着我，唤着兰鸢的名字？”

　　慕容赋脸上生了赧色，道：“兰青，之前是我认错，你穿着戏服的样子，实在与兰鸢太像......”

　　兰青勾了一记讽笑，道：

　　“像是像了点儿。一个是男儿郎，一个是女娇娥。一个爱唱《长生殿》，一个爱唱《桃花扇》，一个爱那梨园里的洞箫音，一个爱那长街头的琵琶曲......当真是极像的！”

　　慕容赋的眼眸逐渐堕入深渊，似被锁在炼狱里不得脱身。凸起的喉头颤了颤，道：

　　“你在恨我。”

　　兰青的讽笑渐渐褪了，波光流转的眼眸倏地就含了眼泪，直勾勾盯着慕容赋，狠狠道：

　　“不错。”

　　慕容赋道：“兰鸢死前跟我坦白，那年东风细雪，我在梨园遇到的人，不是她，是你，对么？那个我一见倾心的人，其实不是她，是你，对么？”

　　这话若放在从前，兰青断然说一千一万个“是”，但这话搁心里久了，竟也变了味道，再说不出口。

　　“不是。”

　　他毫无波澜地吐出这两个字。

　　他以为自己会流泪，会哭泣，会不甘心。

　　但却没有。

　　他一丝一毫的感情，都不想施舍与眼前的这人。

　　记忆飘到从前。当年他十六，天公刚洒了一场细面子雪，照得天地间晶莹剔透。师父答应让他登台，唱一出《长生殿》，他演杨玉环。

　　他在梨园里苦练了十几年，为的就是成角儿，在台上咿咿呀呀唱一通，台下人抚掌称好，那些年受的苦便都值了。

　　那日的戏排在晚上，他却早早换了戏服，画上妆容，找了个僻静的亭子练嗓。他高唱着戏本里的词，情至深处，竟落了眼泪。

　　“——杨贵妃乃玉叶金柯之躯，可是不会落泪的。”

　　那时，他的眼泪被某个不速之客打断，举目回望，正是锦衣玉带的慕容赋。

　　慕容赋问他：“为何落泪？”

　　兰青认生，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

　　慕容赋又问：“我方才听你的唱词，好像是唱的《长生殿》，你可是为杨贵妃落泪？”

　　仅从一段词就听出戏名，兰青觉得，眼前之人是个戏痴。于是他没再后退，袒露了几分真话。

　　“我落泪，不为贵妃。”

　　“那是为谁？”

　　“杨玉环。”

　　慕容赋笑了：“你这戏子甚是有趣，可知杨玉环便是杨贵妃的本名？”

　　“知。”

　　“那你为何......”

　　兰青的眼睛十分清亮，虽然胆子小，却也要将心中所想说明白：“因为玄宗爱的是贵妃，不是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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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时开的脑洞，大家不要惊慌啦，捉鬼师那篇一直都有在存稿，只是突然想把这些脑洞记下来，正文该的时候还是会更，长篇没有出来的时候，大家就看看短篇解一下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