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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呢个年代,做人不如做只猪!追债,揾你果个死鬼老母啦,大陆妹!”
      (这个年代,做人不如做只猪!讨债,找你那个早死的老妈啦,大陆妹!)

      防盗门被猛地关严。
      铁链门栓一撞,透过门缝,清晰的摔打声和毫不留情的讽刺几乎一同传到耳边。

      而陈昭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

      从喋喋不休的清算旧账,到一片死寂的僵持冷漠。犹如不死心要看到结尾的观众,隔着几乎没有任何隔音效果的墙面,她依旧一动不动,停在这扇破落的铁门前。

      直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过头。
      连躲也来不及躲,对面恰好放学回家、小跑上楼的少女便这般与她四目相对。表情僵硬地杵在原地。

      “家、家姐……”
      “你来找阿爸?他应该……嗯,你、这是见过我妈了吗?”

      这局面配上这问题。
      陈昭想,实在说不上是天真还是反讽。索性不理她。

      全当面前人不存在,是空气是尘埃是什么都好,美艳却透着锋锐的面庞,此刻双眼微眯,豆沙色的嘴唇冷冷撇向下。一双眼却只直直向前看。

      盯着面前紧闭的屋门。
      目送那女孩小心翼翼地翻出钥匙进门。

      几乎同时,劈头盖脸的臭骂声又一次传来。

      “和那个女人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还喊她作家姐,你哪来的脸,平时上学怎不见你这么能说会道!”
      “你长嘴就是来气我的!”

      ……

      “一个两个的都是赔钱货——”
      “滚出去!”

      前后……大概十来分钟?

      陈昭抱住手臂,靠在墙边,眼睁睁看着那女孩满脸无措地、被推搡着赶出家门,宛若一只落难的小狗。
      而她居高临下,冷静地旁观着那张与她四五分相似的脸,用全然不可能属于她的、可怜兮兮的表情,滑稽地跌在她脚边。

      文具从书包里骨碌碌滚出来,散落一地。

      她弯腰帮忙去捡。
      把那半块脏兮兮的橡皮放回对方手里的时候,却突然开口,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这样就很难过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女孩脸颊上的泪。

      “……还好你不是我。”

      *

      当夜。

      “听说你真找你那个便宜老爸要钱啦?”
      “他自己都穷的只能住屋村,昭妹,哪里有油刮给你?”

      嘈杂的化妆间里,画着夸张妆容的女人来来往往,呛人的廉价烟草气时不时和刺鼻的香水味混作一团,争先恐后钻进鼻腔。

      陈昭刚挤掉一个占着化妆台半天不动手的,熟练地往脸上拍了一层粉底。坐在隔壁的熟面孔见她坐定,忽而却捡着机会探过头,自顾自地跟她扯起“家常”来。

      想也知道是幸灾乐祸的语气。

      她眼角余光一瞥,认出来人是谁,当即似笑非笑地回敬:“有什么区别?真穷好过有钱不给。住中环的老男人,算他每月十几二十万进账好了。芳姐,可有一厘息落你手里的?”

      她这话接的慢慢悠悠,手中描摹细眉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
      隔壁的女人却像被踩中痛脚,蓦地动作一顿。

      “你……”

      陈昭对着镜子抿了抿嘴。
      手指随意在嘴上一蹭,将艳色的口红抹匀,察觉旁边半天没人接茬,复又扭过头去,冲对方微微一笑,“嗯。我的意思是说,系度笑我,仲不如快手啲揾个靠得住嘅男人,同你一齐供楼咯(与其笑我,不如早点找个更靠谱的男人跟你一起供楼咯),大姐——哪里说错了?”

      “……”

      一语落地。

      对面脸色骤变,眼见得就是一场“恶战”在即。
      陈昭倒是显得游刃有余,早早摸了一根唇膏笔塞进包里,便招呼着旁边姐妹先走一步,抢先离开了化妆间。

      ——你问为什么不怕人追?

      答案其实也很简单:这两年经济吃紧,难得接到点阔绰兼职,她们这一批没什么资历、全凭好样貌撑撑场面的野路子模特,私下里讽刺归讽刺,倒还真不敢随便误事。

      毕竟又要打扮又要租房,在香港这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十个里有八个免不了要做月光族。钱都是紧巴巴地花,哪里敢随便给兼职的地方找麻烦?又不是个个都像她,明天就合约到期、拍拍屁股回上海。

      陈昭闷笑一声。

      说不清是觉得解脱,还是对过去的生活无语,不过转念一想,至少最后的兼职不过是在酒吧兜售酒水——当然,明面上还是会说“代言”的。倒是落得一身轻松。便又转忧为笑,撩了撩一头黑直长发,从善如流钻进舞池中去。

      等到十二点多稍事休息,除却酒费以外,她的裤兜里已塞满一整叠小费。
      如此这般耗到两点,她自觉脸颊腮肉已堆笑得发僵,终于才见得酒吧中气氛冷清,人群三三两两散去。长舒一口气,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踱回吧台,把整晚挣来的“工钱”一股脑全塞进包里。

      顿了顿,认真清点过后,又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问相熟的酒保要了杯威士忌。

      抿了口酒,回过神来,酒吧经理却不知何时倚在她身边的空位。
      肥肉和媚笑一起堆在男人并不年轻的脸上,他推开陈昭随意丢在吧台上的那叠入不了眼的零钱,放下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莉莉安。”
      大抵是为了迁就她,甚至说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普通话:“我听你经纪人说了你的事……真打算这么走了?不考虑一下我上次的建议吗。”

      陈昭装作回忆了好一会儿所谓“上次的建议”。
      许久,方才似笑非笑,举起酒杯,“我就只值一杯威士忌?”

      经理也跟着微笑。
      很快比了个“三”的手势,“当然不,做我的女朋友,你值这个价。”

      陈昭摇了摇头。

      几个没散的客人在一旁起哄,毫不遮掩的目光在两人身边流转。

      经理见状,脸上显然有些挂不住,眼神在她周身来回转了几圈,这才勉强伸出五根手指,问:“那这个价?”

      陈昭仍是摇头。

      局面渐渐开始不受控制,价格越喊越高,欢呼声愈演愈烈。
      陈昭看得饶有兴致,却依旧只是一而再的摇头。

      “还不够?”
      经理被她无动于衷的神态激怒,忍不住轻敲桌面,“那你说,多少钱合适?你该不会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大明星,狮子大开口吧!”

      “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最后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不要吊胃口了,开个价!”

      陈昭被他语气逗得“扑哧”一笑。
      想了半天,却是悠闲十足地端起酒杯,冲他歪了歪头。

      一张艳色无双的脸,如此一笑,竟平白笑出些天真不知世故的稚意。

      经理看痴了眼,呆呆点头。
      而她手指点住下巴,便也跟着认真回忆。半晌,轻声道:“是这样,我的前任呢,也给我喊过一个价。你要是觉得合适,比他多一块钱,我就跟你走。”

      装的再清高,原来还是有价码的。

      这话一说出口,经理当即一笑,粗肥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
      “……多少钱?”他问,“放心,像你这么正点的妹,我当然愿意出够本啦。”

      陈昭并不应声。

      只低垂了眼睫,从包里掏出唇膏笔,在经理的手掌心写下了一串数字。

      这长的近乎天价的数字。

      她端详着每一处落笔的勾折,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惊觉自己好似仍是许多年前、第一次在银行柜台机前,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金额时的样子。

      那份心情永远无法忘记。

      于是,在这样的时刻,在满堂哄笑声里,在所有人都只觉得她异想天开不自量力的时候。
      似乎也只有她,依旧还能面不改色地微笑,温声问道:“怎么样?”

      “只要这个数,”她重复,“再多一块钱都好。”

      *

      后来想想,在这种叫人坐立难安的尴尬境地里想起和提及前任,大概也只有她这种人才能做到。

      更别提她想到的场景,其实紧随而来、是对方几乎咄咄逼人的一句:“陈昭,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作对?”

      大概是八年前。
      陈昭想,这个画面或许应该出现在八年前。

      八年前的学校天台,一男一女,男的是她不久以后的初恋,女的是她。
      他们面对面站着——即使一句话不说,那画面仍称得上十足般配。

      那时的她扎着高高的马尾。无需刘海的修饰,亦没有似有若无的鬓发“藏脸”,依旧青春靓丽。至于对方——她至今还记得他走过校园时无数追随的目光,记得他的校服洗过之后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那时邋遢而不修边幅的同龄人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是以,那种自然而然的,好像突然就绽了满树心花的喜欢和吸引,就在那样的年纪悄然地来到。

      哪怕不是同一个学校,不在同一个世界,家境眼界都差得十万八千里远,她依旧一往无前。也不知那时到底着了什么魔?她依然还记得自己那时张牙舞爪的样子。

      仰着脖子,故作倨傲地在他面前说:“什么叫非要和你作对?”

      “钟绍齐,钟同学,我又有哪里得罪你了。”

      嗯。
      不屑与她纠缠的钟同学,往往会在这时被她气得轻轻蹙眉。

      而后声音便彻底清冷下去。
      末了,几乎是直言不讳地质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她反问:“你很讨厌我来看你?”
      “……”

      “可是脚长在我身上,我想来所以才来,我没有妨碍你。”
      “但你让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我喜欢你?”

      她穷得只剩用不完的勇气。

      对方却又一次对着她露出那种无法理解的表情。她无法解读那是理解还是疑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掏出钱包,数出钞票——四周那么安静。静得甚至能非常清晰地、听见新钞剐蹭之间发出的“沙沙”声。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

      看他数了又数,像是在给她估价。
      看他数了又数,就是不走到她面前来。

      “给你。拿着。”

      然而。
      那天的最后,她却只收到一张薄薄的银行卡。

      两手交接的瞬间,似乎隐约摸到他手心湿润,满是汗意。她有些疑惑地抬头,对方却压根没有看她,只默默别开视线。顿了顿,又轻声提醒了她一句:“……你校服脏了。”

      “啊?”
      “去买一套新的吧。现金应该不够,用这张卡。密码输……你的生日。”

      陈昭一愣。
      “你不是在跟我谈判吗,你给我钱干嘛?”

      钟同学没有回答。

      只是很多年后,当她想起这一天,想起这个莫名其妙的傍晚,他几乎是叹息着从她身旁走过。已经不再限于年少轻狂的她,似乎才迟来的读懂了他那天眼神闪烁背后,某种无可奈何的退让。

      他总是对她一让再让。

      而她,因为这张莫名收获的银行卡,却在那天傍晚放学,第一次单独去了银行。不懂装懂地徘徊许久,最终被好心的警卫带到自动取款机旁。

      她学着旁边的人,一五一十地输入自己的生日:“870126”。

      取多少钱?
      她不敢多拿,只是试了试,取了一百块,打算明天去买件新的校服裙,穿给钟同学看看。一边取钱,忍不住又想着,他干嘛突然对她这么好?而且,买校服只要一百块,干嘛突然拿一张银行卡给她?要看她笑话吗?

      红色的大钞从隔板里显出原形,她像是做贼一样探手去取,把钱揣进兜里。
      鬼使神差地,又打印回执,查了查余额。

      5201214。
      她的心怦怦直跳,不因为手握巨款,而因为微妙的数字。

      那……如果加上自己手里的一百呢?
      变成5201314.

      520,1314.

      她吓得几乎蹦起来。
      刚一跑出人群,便急忙从书包里掏出可怜巴巴的小灵通手机,一个一个字给钟同学发短信,问他是不是给错了卡,要他明天在学校等着、她一定给他送过去……诸如此类云云。

      奇怪的是。
      丢了一张如此天文数字金额的银行卡,他却隔了很久都没有回复。

      她也不敢打他的电话。
      一直磨蹭到后半夜,手机才终于震动一下。熟悉的彩铃提示音响起瞬间,她马上摸过来看——

      幽幽发亮的荧光屏上,却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我没有拿错。】
      【陈昭,我其实】

      其实……?

      第二封短信,很快被撤回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三年,春光定于2022年11月5日晚8点开启预售。
    感谢等待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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