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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所谓招魂葬,是凡因横死不得尸者所行之葬。

      朝中不少官吏以考稽经传无闻、乱其圣典为由横加阻拦,然而最终还是定下了,请动清泉寺圣僧为祁侯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招魂葬。

      祁侯,祁长陵,是当今太后和左相祁昭的生父。

      因而这场葬礼奢靡至极,铺陈之繁琐,采买之冗余,一时竟令长安中素缟白练翻价十倍。清正之派多数诟病是左相祁昭仗着手中权柄,为其亡父大办身后事,全然置国法宗规于无物。

      其实,这还真冤枉了他。

      自他父亲死后,特别是他亲手将已至老迈的父亲祁长陵自朝中逼退,远徙谭山郡,途中遭遇山洪,尸骨无存。自那以后,他整个人也像是被掏空了,整日恹恹的,鲜言寡语。

      他不伤心,绸缪十数载,父子亲情早已比水还淡。只是一朝胜败落成,内感陈杂,需要些时日缓缓罢了。自然也无心去给他父亲操持丧仪。但他地位尊崇,手握权柄,不需置一言就能数不清阿谀奉承的人替他操心。

      最初有人提出大行‘招魂葬’时,他只当了个笑话听,毕竟这样的仪式只存于典籍古书中,真在这鲜活明媚的人世间付诸实际,不免让人觉得诡异、荒谬。谁知,这帮人见祁昭没有明言禁止,以为马屁拍对了路子,愈发卖力,翻阅籍录,正儿八经地找了些佐证出来。

      朝中这些年都被祁昭狠辣的杀伐之风惊着了,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清正名流,顾忌着身家性命,也不敢多置唇舌,因而事情进行得格外顺利,等到祁昭想起来过问时,已筹办得十之八九,只差丞相大人的一句东风了。

      他陡然觉得,这世间荒谬得很。人人都道他祁昭是佞臣,把持朝政、欺侮幼主,做的都是遭天谴、绝宗祀的缺德事,可如今,他并没这个意思,也没指使人干什么,倒好像所有人都巴望着、推动着他去干这些事。

      手底下有个小道士,颇懂察言观色之道,给祁昭出了个主意。

      也是这个主意,让祁昭索性放任了他们去筹备祁长陵的丧仪。

      这一日,隆冬腊月,鹅毛般的雪花迎着凛冽西风飘摆而下,举目望去,华檐连阙之前若被扯碎了的破棉丝絮,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将人间映衬出一片惨淡光景。

      礼官煞有介事地念道:“五服有章,龙旂重旒,事存送终,班秩百品……”百官或真心或假意,皆排秩于魂舆前,俯首帖耳地听着。

      他不耐烦这繁杂的礼节,独自一人躲进了内室,自斟自饮了半壶太禧白,正觉光景寥落,幔帐被掀开,婀娜丽影轻轻杳杳地走了进来,在地上拖出若波懿般的柔软素纱。

      “思澜,你怎么独自在饮酒?”

      谢静怡的声音一贯柔软,像天蚕丝锦,绵弱又透着韵味,听得人耳酥。祁昭斜倚在绣榻上,无半点酩酊之意,只冷淡地掠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你父亲的葬仪我怎能不来?你姐姐这几日身子不适,太医都快把祁康殿的门沿踏碎了,我说替她来看看你……”

      祁昭轻蔑一笑:“来时没避着点人?近来又有人编排咱们,说是我一个先帝托孤的遗臣跟太妃娘娘不清不楚的,传得那叫一个难听……”

      谢静怡是先帝淑妃,先帝驾崩后,跟祁昭的姐姐合力扶了太子登基,如今又作伴寡居,前些年勾心斗角的两人倒真生出些姐妹情谊来。只不过,谢静怡与痴心的祁馨不同,当年与祁馨争宠也不过为着权势地位,因她满腔痴情在未出阁时都已交托给了祁昭。

      她坐在祁昭边上,俯下臻首,痴痴愣愣地凝望着祁昭的眉眼,说出口的话清冷干脆:“既已这样传了,就由着他们吧,不若……”她慢慢低下了身,襟前盘绣的银丝蔷薇花压下来,气若幽兰,“咱们索性让他成了真,不枉担着虚名。”轻启檀口,两片唇几乎贴在了祁昭的颊上,他倚靠着绣榻歪坐,谢静怡的大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可他没推拒也没迎合,一双眼睛却瞟向了谢静怡的身后。

      “大人,夫人来了。”老管家封信引着一个鹅黄淡襟的女子进来,正是祁昭的夫人萧兰茵。兰茵一进屋嗅到了轻飘淡抹的酒气,再接着便是这么一副活色生香惹人遐想的图景,她轻挑了挑唇角,“看来是我来的不巧。”

      谢静怡已从祁昭身上起来,理顺着衣襟披帛,半是含怨半是凄清地说:“郡主怎会来的不巧,要说不巧,也是我来的不巧。”软繻中又带着一点低徊惆怅,即便登堂入室不合名分,也足够让男人怜惜了。可偏偏祁昭是个铁石心肠的,只一点玩味的笑噙在唇角,斜倚着绣枕纹丝不动。

      像是一副枯肠让人拧断了似的,谢静怡抬起眼皮,拿出了精致雍贵的太妃气度,敛过袍袖,站起身,慢吟吟道:“那本宫先回去了,太后姐姐这些日贵体抱恙,又挂念亡父丧仪,挂念左相身体,才托本宫来看看,既然万事相宜,姐姐也该放心了。”说着唤进随侍的宫娥,在一团锦绣拥簇下,袅袅娜娜地走了,再没看祁昭一眼。

      直到她出了门,走得足够远,祁昭才用胳膊支着头,看着兰茵,漫声笑说:“知道我最喜欢她什么吗?”

      封信弓着身子退出去,兰茵兀自坐在了弯月凳上,斜着眉眼看他。

      “我最喜欢她不管场面多尴尬、多难堪,总能若无其事的样子……”

      兰茵一张绝美的面庞如覆了层冰霜,等着他说完,冷冰冰地问:“把我叫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总不会是专程让她来观摩丞相大人和太妃娘娘的闺中密情吧。

      祁昭终于从绣枕上直起了身子,随手将罩在外面的麻祬孝服脱下来扔在一边,面容上掠过一丝狡黠笑意:“让你来看个东西,兴许你能高兴。”

      他这些年阴沉谋算,手上沾了太多血,由心而生,面相上多是阴郁冷鸷,极少有这样鲜活灵动的表情了。兰茵看得一怔,但转而想起此人的禀性,随即有种不好的预感生出来。

      祁昭携着她的手一步一台阶地下了密室,阴暗逼仄的空间里终年不见阳光,缭绕着散不尽的酸腐臭气,还夹杂着血腥气。

      偌大的殿堂里中间对了半尺高的祭台,上面摆着皂色官袍,压着一张咒符,诡异的图纹蘸血勾画在黄纸上,触目惊心。

      兰茵脑子像有一根弦,被崩得紧紧的,一低头见四个方向的地面牢牢盯着木桩,就整体格局而言,很不恰当。

      “那是桃木桩,浸过公鸡血,专门辟邪。”

      兰茵不由得后退几步,再抬眼去看整个阵仗,心中有几分猜度,不可抑制的发冷。

      “道长说了,得是亲生骨肉的血画的符才管用,因不是好死,没有尸首,所以用生前的衣帛作祭,招回来的魂扣在这个阵仗里,管保让他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兰茵知道祁昭和他父亲的恩怨,自然不会说他不孝,只垂眸沉静了片刻,突然说:“思澜……”听得她叫他的字,祈昭猛地回头,视线深幽地凝睇着她。

      “祁长陵已经死了,你的噩梦也结束了,你该放下重新开始了,不能一辈子都活在祈长陵的阴影里。”

      祁昭的视线一寸寸从她姣美出尘的面容上移过,只道:“我前半生机关算尽都是在想着怎么对付他,怎么让自己铁石心肠,怎么让自己六亲不认,如今他死了……”脸微仰,下颌处显出秀致英朗的弧线,叹气:“倒好像失了目标,干什么都没劲了。”

      一时无言,密室外响起了戚戚悒悒的哀哭声,不同的声色连缀成一片,伴着东风从强壁的缝隙里透进来。

      祁昭笑道:“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有了权力,连哭坟这样的事都有的是人替你。”

      “权力是个好东西,可惜你用错了。”

      清凉的声音陡然响彻在空旷的密室里,如自天籁飘下来的仙音,清怡悦耳。

      卢楚自长阶上走下来,铭袍上绣织的金丝铭文在黑暗中闪着浑朔的光。他的身后跟着谢静怡,两人依次自暗翳中走到烛光里,像看死人一样怜悯地看着祁昭。

      卢楚是祁昭的同窗好友,两人是总角之交,情谊匪浅,即便后来祈昭以铁血手段排除异己,还是给他留了情面,并没有薄待他。

      只是如今,他这位好友倒是要迫不及待要他的命了。

      “你们两什么时候勾连在一块了?”

      谢静怡自阔袖间伸出柔软若无骨的柔荑,轻轻掩在鼻下,像是厌恶了这隔绝天日的阴腐气息,慢声道:“襄王府与谢氏既铁了心要对付你,自然少不得拉拢你的朋党,卢尚书肯弃暗投明,也是识时务。”

      祁昭嘲讽地瞥了那看上去衣冠楚楚的卢楚一眼,看向兰茵:“他是为了你才识时务的吧?”

      兰茵的脸被摇摆不定的烛光镀上了一层斑驳影珞,看不清表情,只将视线投到卢楚身上,默不作声。她近来才知晓了卢楚对她的情义,可是郎心如许,她注定是要辜负了的。她劝过卢楚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另觅佳缘,他没应,也没否,可没想到最后会走到这一步。

      卢楚看着光影里的兰茵,以为她为祁昭的话而难堪,说:“像你这样的人,怎配得上兰茵?”

      简短的一句话,干净利落,直戳祁昭心肺。他倏然上前,捏起卢楚的衣襟,照着脸给了他一拳。
      卢楚是文弱书生,经受住常年习武的祁昭一拳,踉跄着后退几步,勉强止住步伐,半边脸肿了起来,张开嘴吐出一口血。

      兰茵慌忙去扶他,靠近去查看他的伤势。

      祁昭打完了他,一掀外裳,从半空中截住兰茵的手,将她自卢楚身边拽走。

      “我说,都这个时候了,祁相还有闲心争风吃醋,心也忒大了。”谢静怡语中含着酸气,略显嘲弄地看向祈昭。

      祁昭拉着兰茵的手,后退几步,视线在卢楚和谢静怡之间巡视了一番,问:“我很好奇,你们为何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且不论朝中我的势力根深蒂固,单就这祈府,里里外外近千人的守卫,凭你们两个就想要我祁昭的命?”

      “就算皇帝容不下我,我祁昭的卫队可不认陛下手谕……”

      谢静怡嫣然一笑:“不认陛下手谕,可认太后懿旨。”她果然瞧着祁昭脸色突变,心情好了许多,声音也变得轻俏爽朗:“你姐姐病了这么久,你就没生疑?趁着你和祈侯缠斗,我和襄王暗中更换了大半的禁卫,将太后控制在我们的势力范围里。太后起先还不肯听我们的,可是她知道了你暗中给陛下投慢|性|毒|药,想了几天又肯了……思澜,什么时候臣子都得有做臣子的本分,哪怕这皇帝是你扶上去的,该俯首称臣时就得俯首,你干了那么些僭越不臣的事,早该想到有这一天。”

      当年先皇康帝膝下唯一的太子夭折,眼见江山无继,康帝收养同宗之子为后嗣,好将来承继大统。

      祁长陵当年为这事跟靖王萧从瑾打得火热,一心想把他的幼子萧毓常扶上太子之位。祁昭明着跟父亲一条心,暗地里勾搭着襄王和谢氏,扶持着襄王的儿子萧毓桐。

      他使尽了手段,引诱靖王和祁长陵内讧,相互折损。又坐观襄王为自己的儿子与祁长陵厮杀而大伤元气,等到三方都奄奄一息之际他横空出世,扶植萧毓桐继位,把靖王和祁长陵都收拾了,又紧紧压制着襄王,独揽超纲,大权在握。

      渐渐的,他觉得那傀儡皇帝萧毓桐开始不安分,便提点了太医院往他膳食里下了点东西,果然整日里病恹恹的,再没有心力给他祁昭添堵。

      刚腾出手来要将襄王也连根拔起,没成想,人家先发制人来了。

      因果、报应来得都格外快。

      他不由得想起祁长陵临行前看他的眼神,那般浑浊的曈眸下隐隐透着得意、怜悯,仿佛在看一个被他捆缚起来毫无挣脱能力的蚂蟥。

      就像当年他还是少年,躲在母亲的箧柜里,眼睁睁地看着祁长陵亲手扼死她。

      彼时和如今,其实都是一样的,无力挣脱他父亲给他设下的网,注定要在这阴影里滑入修罗地狱。

      密室里涌入大量的带刀卫士,这四面环壁的密室一下子像是个被捅的七零八落的破桶,四下里漏风,处处都是破绽。祁昭环视左右,听谢静怡道:“那个给你出主意布法阵的道士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思澜……”她拖曳着披帛慢慢走到他跟前:“我这么了解你,这么爱你,但凡你对我不那么绝情,今日你肯在萧兰茵面前留一留我,我会立刻调转剑锋替你除去襄王和谢氏,只可惜……”尾音化作嗟叹,凄怨难藏。

      祁昭却不愿意再看她一眼,只凝视着身侧的妻子,又看向卢楚:“你会好好待她,是不是?”

      卢楚愣怔,冰封一般的霜面略微松动,像是忆起了两人旧日的情谊,有些不忍地回看祁昭,默然点了点头。

      祁昭侧头凝望着萧兰茵的侧面,缓声说:“其实我没这么大方,我心里呕得很,想拉着你和我一起死,可我知道你不肯,我那么对你,凭什么要你跟我一起死……”

      一旁的谢静怡亲耳听着这阴狠魔王对自己妻子的倾情告白,心中的恼恨如怒浪狂发席卷了心扉,她抽出旁侧卫士腰间悬挂的佩剑,亮矢的剑刃划过暗沉沉的黑空,如一尾细线,直朝祈昭刺去。
      血肉破裂的闷顿声,祁昭瞠目,下意识地扶住挡在自己面前的兰茵,手揽着她的腰,摸到了一把粘稠的血。

      “兰茵!”卢楚声线颤抖地奔过来。

      那一声凄惨的叫像是绽在了祁昭的心头,他的嘴唇不停地打颤,手发抖捂住她的伤口,血液自指缝间汩汩流出,像是一股脑要流尽了似得,怎么也止不住。

      “为什么……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兰茵虚浮地靠在祁昭的怀里,气息孱弱,如一缕丝线,随时都可能会断绝:“我……我没能制止你,让你干了那么多糊涂事,可……我”兰茵伸出被血染红了的手,抚上他的面颊,“思澜,我心里一直爱着你,我是你的妻,时至今日,我也不想离开你。”

      萧兰茵是安郡王长女,容色倾城,性情孤傲,即便是面对他这个夫君,也向来自持礼节,没有过恣情放纵的时候。可今日这般场景之下,她反倒将压在心底的肺腑之言吐了出来,或许不是她不解风情,骄矜自持,而是祁昭根本从来没有给过她表露心意的机会。

      他的心中只有权势,只有争斗,即便他最爱的妻,又何曾多给过她一分耐心与关怀?

      祁昭摸着她的鬓发,丝暖柔韧的触感顺着筋脉传至身体深处,掀起一片颤栗。他有多久没与她靠得这么近了?

      又是一剑,这次准确无误地插入祁昭的腰腹。

      他只闷哼了一声,再无言语,手环住兰茵的腰,见她虚软地勾起唇角:“毓成已长大成人,我没有牵挂了。你想让我陪着你死,我便陪着你死,有什么……这个世上谁都会弃你,唯独我不会……”气息渐弱,直至或作一缕触摸不到的魂雾,怀中人没了声响。

      祁昭觉出生命正逐渐流逝,蓦然忆起曾经的场景。

      兰茵曾经婉言试探过他,可不可以辅佐她的弟弟毓成能入嗣天家,成为太子。

      祁昭当时打断了她的话,想都不想便严词拒绝。因为安王夫妇早逝,唯有兰茵和毓成姐弟两相依为命。缺少宗族帮扶,朝中又没有根系,很难与当时如日中天的靖王与祁长陵抗衡。那时的祁昭一心需要一个根深叶茂的盟友,才能帮他达成目的,而襄王才是不二人选。

      直到很久以后,他知道了为什么兰茵一定要毓成成为太子,可那时他已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也无心回头。

      他天天整治那个,整治这个,嘲笑人家愚蠢浅薄,殊不知他祁昭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为了那些恩怨情仇,为了那些丑陋不堪的宿敌,为了所谓的复仇,及至最后的争权夺利,一次次无视自己妻子的失望,枉顾她的伤心,不值,太不值了。

      弥留之际,他有些荒诞地想,若是一切能重新来过,什么襄王,什么靖王,让他们统统去见鬼。兰茵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想让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这天下纷纷扰扰,人心凉薄,世情冷暖,如何能与他的兰茵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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