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斯月一

47、丹青不似旧松萝

　　自万莹玉走后，朱珠旁的不管，一心一意照顾徐璧。幸得年轻人底子好，经过大半个月的调养，结的痂脱落，留下淡淡的痕迹。朱珠担心留疤，斥巨资得了几瓶祛痕露，效果倒也好，除非凑到近前才能察觉。

　　这日清晨，朱珠清早醒来，欲像往常一样去找徐璧，敲门却无人应答。她正讶异，不妨背后突然传来人声惊得她一跳。

　　“朱珠？”

　　朱珠回头，徐璧额上沁了些汗，不知打哪儿来。

　　“大哥一大早去哪儿了？”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帕递给他，徐璧擦了擦汗，道：“出去走了走。最近天气和暖，我们也该启程。”

　　昨日已让大夫看过，说徐璧伤势已无大碍，适宜远行。

　　徐璧推开房门请朱珠进去，倒了杯水给她。

　　朱珠开玩笑道：“大哥今日殷勤的很，莫非做了亏心事？”

　　徐璧取出地图，指着一处与她商量：“我们回程绕道洪州可好？”

　　自和城回睦州，一路东行便是。绕道洪州，多了近半的路程。她二人在洪州既无亲眷，又无有朋，唯有……朱珠眸中笑意褪尽，双眼盯着面前一盏清水，水色漾漾倒映两人。纤指单敲杯壁，人影被震碎摇晃几下，倏忽不见。朱珠不知作何反应，只低头道：“你听到了？”

　　徐璧晓得她犹豫，握住她双手，柔声道：“有几日你魂不守舍，是不是也在思索该不该去？”

　　“那时候有人告诉我娘说父亲被洪水卷走，十死无生。”水患来势汹汹，带走太多性命。朱珠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心有余悸，当年的哭喊、求救声声如在耳边。

　　“我有一次寻人的经历，再不想无功而返。更何况，若真是我父亲，怎得这么些年都不找我？”

　　从来是骨肉亲情难断绝，朱珠话中虽带埋怨，徐璧却感受到她双手微颤。大概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既存着希望，又不敢抱有期望，唯恐最后一场空，徒惹伤心。

　　“你若是不想去，那我们就不去。”

　　朱珠猛地抬头：“我……”

　　“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下不定主意的时候就抓阄，其实还没抓你就知道想要的结果。”徐璧柔声细语，等朱珠自己下决定，“现在回程两条路，你想好走哪一条了吗？”

　　朱珠豁然开朗，听到徐璧说不去，她心中已觉后悔，万一其中有所误会，她若不去岂非让人空空牵挂。

　　“只是……”朱珠忽有想起一事，立时又犹豫不决，“洪州不是云王驻地？我们前去只怕会招惹麻烦。”

　　不必他提，徐璧自然也想到这点。蔡邈闻风而逃，指不定还留有何招数。不过他既然提出此举，心中早有考量。

　　“欧阳大人已上书京都，届时云王自顾不暇，我们这等小人物定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到了洪州，我们小心行事即可。”

　　朱珠闻言点了点头，和徐璧对视数眼，但觉脸上发烫方移开视线，回房点检行装。

　　从和城去洪州，有运河连通。两人行船前往，一路无事，十数日便达洪州城。

　　因怕遇上蔡邈等人，两人进城前改换装扮，办作农家兄妹。

　　日近黄昏，城中仍是熙熙攘攘，一派歌舞升平。朱珠和徐璧寻了一处旅店暂住，安置后向小二打听道：“小二哥，跟你打听个人。城中可有一位姓赵名钊的老爷？”

　　“公子，我知道的便有两位，您是指哪一位？”

　　徐璧又道：“四十往上的年纪，最近往外寻亲的。”

　　小二笑道：“原来是他家。赵老爷家住城西梅子巷，您往那边再打听便知。”说罢往朱珠身上溜了一圈，打量再三见他们不似轻狂人，出于好意劝道：“你们也是来攀亲戚的？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占这个便宜为好。”

　　朱珠道：“此话怎讲？”

　　“人为利往。赵府家大业大，少不得有人来冒充认亲。那些人可都被送到官衙去打板子了。”

　　徐璧闻言浅笑，他们非为利而来，赵钊寻女，朱珠认父，乃是双方皆有辨认之意。倘若赵钊不是朱珠的父亲，那赵府即与他们无干。送走小二后徐璧和朱珠商量，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再去不迟。

　　常言道近乡情更怯，朱珠此时却又犹犹豫豫，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她原不曾想到赵府竟有一份家业，倒显得她来只为求财一般。况且，既然不是为生活所迫，何故才起寻她之意。她心思展露在脸上，徐璧一瞧便知。

　　“怎么了？”

　　朱珠垂眸，两边衣袖已被揪皱。她低声说道：“我不想去了。”

　　徐璧道：“是怕他不认？既然能对外放出消息，这一点不必怀疑。”

　　朱珠摇摇头，将自己的心思全盘托出：“我心中不安，总觉得内有隐情，就怕连累大哥你。”

　　原来是为此，徐璧淡淡一笑，道：“你我回乡途中经的事不少，你何曾连累过我，倒是我连累你颇多。”

　　“徐大哥，我非此意……”怕徐璧误会，朱珠忙解释道。

　　徐璧挨她近些，扶着她坐下：“咱们明日见机行事，要是不对即可离开，如何？”

　　朱珠心中两方拉扯，听此言胜败已分，道了声好。

　　翌日朝霞漫天，映得各处红彤彤一片。

　　梅子巷居于城中央，居者非富即贵。经人指点，两人轻而易举来到赵府门前。门前两头大石狮子分立两边，朱门紧闭，外头站着两个门房，正在说笑。

　　见有人前来，也不相问，只抬眼瞅了瞅，继而接着玩笑。

　　徐璧上前一礼，道：“敢问这可是赵钊赵老爷的府邸？”

　　一人随意瞥了他们一眼，另一人看着较为敦厚些，应道：“你们是谁？”

　　徐璧道：“实不相瞒，听说贵府在找寻名唤朱珠的姑娘，所以前来问讯。”

　　先前不说话的门房抬眼瞧了瞧朱珠，用着几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又来一个骗钱的。”另一人怼了一下他的胳膊，虽不知赵钊为何热衷于寻女，但想来内中有情由。这两月来投亲之人不断，万一遇上真的，可不好得罪。

　　“两位暂候，我先去禀报。”

　　常言道，要看主家行事，自门房待客就可见七八。朱珠于此旁观，已对未见面的赵钊心生不愉。

　　等了约一炷香的功夫，门房领着一人前来。朱珠闻声望去，瘦长脸，双眼透着精光，与她记忆中的父亲截然不同。正又遇见，听到门房开口，方知有所误会。

　　“管家，就是这两位。”

　　赵钊自京城得到朱珠画像，也曾与薛管家看过。眼前的姑娘虽与画中人打扮不同，但形貌体态却极为相似，该是大差不离。因而忙上前道：“可是朱珠姑娘，快里面请。”

　　门房倨而管家恭，朱珠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往徐璧身后躲去。

　　“公子是？”

　　徐璧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朱珠的手，一边道：“我与朱珠结为兄妹，陪她而来。”

　　薛管家看在眼里，眸中精光一闪，笑道：“既是如此，公子亦是贵客，请随我来。”

　　三人前后踏阶而入，只留下门房暗地里不屑。

　　见客来，丫鬟忙奉上茶果。薛管家亲手放至朱珠面前，道：“二位稍待，老爷即刻就来。”说罢步履疾移，衣摆匆匆掠过朱槛。

　　朱珠趁机打量，厅堂古朴雅致，三面开窗，风徐徐而入，消去几分燥意。两人等了半柱香，方闻门外脚步杂乱。

　　丫鬟小厮于门前止步，薛管家伴着赵钊夫妻进入。

　　朱珠和徐璧站起来不及说话，秦氏已上前攥住她双手左右打量，眼中止不住的惊异。不一会儿泪如泉涌，双手合十直叫菩萨保佑：“绝对没错了，真是老天怜见。”说着携了她到赵钊跟前，又哭又笑：“老爷你看，瞧这模样，定是咱们大小姐没错了。”

　　朱珠与她素昧平生，被她一番举动闹得浑身不自在，悄悄挣脱手离得远些。想来秦氏也觉唐突，讪讪挤出笑意，退在一边拭泪，同时借绢帕遮掩，示意赵钊上前。

　　赵钊如梦初醒，轻咳一声，哑着嗓子道：“可真是我的朱珠？”

　　眼前人和记忆中的父亲有些相像，可和两鬓霜白的母亲相比，这人又显得太过年轻，仿佛不曾经过风催雨折。遥想幼时，赵钊总在铺子里忙碌，父女朝夕错过，少有一家团聚之时。但她仍记得父母应是恩爱，那今日情形又让人从何说起。

　　不见她应声，赵钊略有些尴尬，遮掩着和徐璧寒暄：“贤侄送朱珠前来，老夫一定重谢。”

　　徐璧道：“赵老爷不必客气。只是小侄心有疑问，还请赐教。”

　　赵钊和秦氏在上位坐下，道：“贤侄但说无妨。”

　　“坊间传闻近日有人冒认亲朋，怎么夫人一见面就一口咬定是朱珠呢？”

　　赵钊心中有数，早备好一番说辞：“说来话长。当年安州大水，我蒙岳父搭救生还。早有心寻找朱珠，只是一穷二白寸步难行。侥幸挣得一副家业，派去安州的人都说不得消息。”他转眼又去看朱珠，眼中擒泪，半是感激半是惆怅，“本以为父女重逢要待来生。不料虎威将军之事遍传天下，与我那外甥恰是同名同姓。托人打听方知果真是朱珠表哥，只可惜朱珠当时已经离了京城，再次错过。”说着抬袖擦泪，转悲为喜，“也是老天待我不薄，让我父女时隔十年再相见。”

　　秦氏亦在旁帮腔：“老爷因寻不到大小姐，一直闷闷不乐。现在总算父女团圆。”也不等人反应，连连向外吩咐，“将备好的绫罗丝绸取出来，给大小姐做几身衣裳。今日府中大喜，让厨房准备酒宴。华容，你伺候大小姐。”

　　朱珠忙道：“夫人不必操劳。赵老爷认定我是他的女儿，我却不敢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