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淡且独

1、金色

　　太阳躲在成团的灰白云层后，只从裂缝中透出金色耀眼的光芒，投在远处清澈的湖面上，将那绿色的湖穿上金光粼粼的衣裳，像面金色的铜镜。

　　“小许又来跑步啊，”扎着花苞丸子头的邱婶站在寺庙前，怀里抱了个保温壶，抬头望着许昔之，扬声说，“今天晚了些吧，往常我送完饭都见不着你人了。”

　　许昔之站在祈福台的边沿，向下看着层层叠叠的绿山包围着的那一方金色的湖，闻言慢慢的回过头，对着寺庙前的邱婶点了点头。

　　“你还是这个样子，”邱婶抱着保温壶朝他走来，“怎么老不爱说话呢，生了副好模样，不爱说话也是留不住媳妇的，早餐还没吃吧？婶这里还有俩花卷，你要是不嫌……”

　　邱婶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许昔之突然原地蹦了蹦，随后重新跑了起来，他像阵迅猛的风，从祈福台上飞速卷了下来，绕过邱婶的时候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消失在了寺庙右边的小路上。

　　许昔之有些微喘，他许久没有跑得这么快了，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应付邱婶，也实在还有事在身。

　　初一的年级主任陈秋生是个事儿逼蛇蛋，还是打个哈欠都嫌累的废物点心，仗着家里的关系当了这个主任，平日里最爱使唤人，唯一点好，他这人主张属下人人平等——意思是谁都得给这孙子干活，挨个来，谁都别想逃过去。
　　今天被翻牌的是许昔之，要他去八中教务处帮忙取份文件，还得赶在九点之前送到年级主任办公室。

　　许昔之住在凛阳山脚下的老街上。
　　这条街叫承阳街，是条杂货街，居民大都非常朴素热心。
　　“小许还跑着呢，这都七点半了，今儿学校放假？”
　　“没有。”
　　“小许，上回儿我给你介绍那姑娘你又没和人家见面，我可是遭了人家埋怨的。”
　　“不好意思。”
　　“小许，呐，带上这盒蒸饺，早餐再怎么也不能委屈了。”
　　“谢谢。”
　　…………
　　许昔之跑出承阳街后，脚步渐渐的慢了下来。
　　他打开岑伯塞给他的那盒蒸饺，拿竹签戳了一个，小口小口的吃着。
　　他或许要感谢陈秋生，给他派得并不是太艰难的活儿，至少八中离他家近，而且在去九中的必经之路上，他取完文件后，可以直接去九中，顺利的话还能踩点打个卡。

　　八中是这次教资面试的定点学校，现在还早，考生大都还没来，校门口前面只站了几个不同教育机构的人，个个手里抱着一沓资料，胸前挂了个工作牌，一面表明门派，一面微信二维码，见许昔之过来了，除了蹲在保安室前面那个穿着柠檬黄连帽卫衣的男生没有动静外，其他的都眼冒星光的朝许昔之走了过来。
　　抢生意的时候到了。
　　最先到达许昔之面前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看就是来兼职的，她笑着递了份资料到许昔之眼前：“同学，打扰一下，这份面试资料给你，帮我扫一下二维码，关注一下我们xx教育好吗？”

　　许昔之看着她，脑袋小幅度的歪了歪，眼底浮现出几分迷惑。
　　叫我同学？
　　许昔之拿着蒸饺盒的手紧了紧，小声说：“我三十二岁了。”

　　小姑娘花了半分钟，表情才从不可置信生生的转成了灿烂一笑：“完全看不出来啊，真的，你看上去最多也就二十五岁左右，况且只要还在考试的，就都还是学生嘛。”

　　“我不是来考试的，”许昔之从外套里拿出教师资格证，“我只是来有事。”

　　小姑娘看着那个小本儿愣了愣，余光瞟见她的竞争对手们已经蠢蠢欲动了，索性一撒娇：“那哥哥你就帮我扫一下二维码嘛，就当帮我完成一下任务。”

　　哥哥？
　　许昔之愣了愣，随后红着耳根，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没有要小姑娘的资料，然后在小姑娘感激不尽且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走到了校门口，他把蒸饺盒扔进保安室外的垃圾桶里后，又拿了张消毒湿巾出来，把嘴和手仔细擦拭了一遍，才准备进校门。
　　但他脚还没踏进去，就被保安拦住了。

　　“现在还不让进，”站在保安室里的保安说，“来面试的？还是考官？你这也没挂工作牌啊？”

　　许昔之再度拿出了他的教师资格证，言简意赅的说：“你好，我来教务处取个文件。”

　　保安接过资格证翻看了一遍，没好气儿的说：“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不能让你进去。”

　　“好的。”许昔之把捏着资格证一角，将它拿了回来，然后转身就走。

　　这丝毫不费劲争取一下的精神差点感动到保安了，他拿胳膊肘推了推旁边的另一位保安，喃喃道：“看着挺好看一小伙儿，怎么感觉憨憨的？”

　　许昔之还没走出两步，就感觉脚突然被什么拉扯住了。
　　他低头一看，是刚刚蹲在保安室前面的“黄柠檬”抱住了他的小腿。
　　许昔之刚想问他怎么了，黄柠檬突然抓紧他的运动裤，低头哗啦吐了他一脚的污秽物。

　　这一瞬间许昔之头皮都要炸了，他双手攥成了拳，咬牙忍着从胃里翻滚上来的不适感。

　　校门口的教育机构宣传小伙伴都看了过来，看眼神应该是在等待许昔之扶起黄柠檬，丝毫不计较他的呕吐行为，并且热心的帮助他。

　　“不好意……”黄柠檬吐完了，虚弱的道歉还没说完，就被许昔之猛地一抻腿，将他踹开了。

　　教育机构宣传的小伙伴们以及保安室的两位保安：“……”

　　刚刚让许昔之帮忙扫二维码那姑娘儿震惊的走到被甩到花坛边上的黄柠檬面前，将他扶起来后，她刚想回头质问许昔之为什么这么做，却发现许昔之已经跑着离开了。

　　陈秋生的电话是九点准时打过来的，但许昔之没听到。
　　他刚刚洗完澡，把全身上下消完毒，才觉得从那种黏腻恶臭，令人作呕的肮脏中活了过来，他戴着橡胶手套拎起那条运动裤和那双污染严重的运动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到客厅后，许昔之刚拿消毒湿巾把教师资格证外面擦拭完，茶几上的手机就响了，他又扯了几张消毒湿巾将手机擦拭一遍后，才接通了电话。

　　陈秋生是咆哮着出声的：“许昔之你现在在哪儿！我就知道你办不好事儿！每天踩点上班不说，上次让你帮我去教育局取个证儿你迟到了我也没不跟你计较了！你这次是想干什么？在我发脾气的边缘蹦迪吗？要给你颁个雷区乱舞奖吗？”

　　“正好，”许昔之冷冷的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

　　“什么？”陈秋生尾调差点儿飙成了太监音，“你他妈不来了？那我的文件怎么办？”

　　“挂了。”许昔之说完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许昔之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奥美拉唑，就着茶几上水杯里已经温了的开水吃了一颗。
　　然后他起身回了卧室。

　　许昔之有写日记的习惯。
　　他打开笔记本之后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右下角的日期，五月十九，果真是教资的面试时间。
　　他在电脑旁的皮卡丘样式的小盘子里拿了一颗草莓味的硬糖，拆开包装含在嘴里后，开始打字写日记。

　　“2019·5·19
　　起床晚了。
　　天气很好。
　　有凉风吹。
　　周婶又找我说话了。
　　但我不喜欢说话。
　　承阳街的居民还是很可爱。
　　我还是很讨厌陈秋生。
　　不想帮他跑腿。
　　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儿。
　　她叫我哥哥了。
　　我很开心。
　　被别人叫哥哥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讨厌黄柠檬。
　　讨厌。
　　讨厌。
　　讨厌。
　　好脏。
　　不过我踹了他，小姑娘一定对我很失望。
　　以后如果还能遇到她一定要说抱歉。
　　让人失望了是一件很抱歉的事情。”

　　许昔之保存好日记后，合上了笔记本。
　　他趴着书桌上，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五月二十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李声钧坐在餐桌前，边嗦粉边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是他大学的兄弟许高：“你昨天又发传单去了？我说你那么拼做什么，今天不是就要上班了吗？”

　　“要吃饭的啊，”李声钧说，“我临时顶包上班能有几个钱？还有，别提昨天了，就为了八十块钱，我昨天本来就是忍着胃痛去的，还差点让人一脚踹出胃出血了。”

　　许高惊了：“你没找那孙子算账？”

　　李声钧低头嗦了一大口粉，边吃边说：“这帐算不了，是我先吐了人一身。”

　　许高：“……换个脾气好点儿的你可能不会挨踹。”

　　李声钧说：“也没事儿，都过去了。”

　　许高叹了口气：“我一直都想说，你在D市待着不好吗？去年毕业的时候，你随便应聘的那几个重点中学不都通过了吗？你非不肯签合同，跑去兼职，终于等到今年九中临时招人了，立马屁颠屁颠跑回荃城，我说你那初恋情人就那么重要？你都不知道他名字，只知道人姓许，再说了，人说不定已经不在九中教书了呢？”

　　“不会的，”李声钧笑着说，“他说过会在那里一直等我的，我会找到他的。”

　　九中年级主任办公室。
　　陈秋生盘腿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他不安分的转着椅子，见许昔之进来了之后，立刻停了下来，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框眼睛，装作严厉的模样，随手抓起一个文件夹往桌上狠狠一拍：“许昔之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许昔之皱着眉头后退了一步。

　　陈秋生咬着牙问：“怎么了？”

　　“有灰，”许昔之低着头，慢吞吞的说，“脏。”

　　陈秋生：“……”

　　许昔之看着白得发亮的地板，半晌才听到陈秋生叹着气说了一句：“你就不能像许以清一样？整天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明明五年前你还是……”

　　“不能，”许昔之猛地开口打断了他，他抬头眼神冰冷的看着陈秋生，“如果没有其他的事，陈主任，我就先回办公室了，第一节课我还有课。”

　　陈秋生叫住他：“等等，是有一件得你来做。”

　　李声钧刚从学校人事部出来，他站在初中部的教师阳光栏面前，感觉早上自己的话简直就是个鲜红的flag，一立风吹就倒。

　　十分钟前人事部主任的话还在他脑海里清晰的回荡着。
　　“姓许的语文老师？三十二岁的？有啊，我们学校有两个，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位。”
　　“长得好看的。”
　　“这不是长得好不好看的问题，他真的是那种……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你自己去阳光栏看就知道了。”

　　李声钧看着阳光栏里，许昔之和许以清那两张极度相似的的，俊秀的脸，眉头紧锁了起来。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
　　他们俩是双胞胎吗？
　　他居然有双胞胎的兄弟吗？
　　原来他七年前其实是告诉过自己他的名字的吗？

　　李声钧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他能很清楚的记得七年前那位姓许的老师说的每一句话，也记得他的身量，甚至记得他的脸部轮廓，但不知道为什么，唯独清晰的五官，他始终记不起来，无论怎样绞尽脑汁的回忆，他都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
　　而且潜意识还在告诉他，那一定是张好看的脸。
　　李声钧能肯定阳光栏里这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因为虽然细致的五官记不清，但是轮廓重合了。

　　王奇抱着一沓作文本，刚从楼梯上下来，就看到迎面走来的许昔之，他笑着喊了声：“许老师好！”

　　许昔之点了点头，让到一边，王奇笑着抱着作文本跑了下去。

　　阳光栏旁边的李声钧听到轻快的脚步声才后知后觉的想到有人叫了许老师，于是他猛地转头看了过去，隔着楼梯扶手，他看到了一位穿着黑色长风衣，身高腿长，有些消瘦，皮肤很白，侧脸轮廓凌厉得有些冷漠的年轻男人。

　　李声钧心里怀疑道：应该不是他。
　　气质完全不同。
　　但他还是快步走到了楼梯上，从许昔之身后叫住了他：“许老师，你好，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我叫李声钧，声音的声，千钧一发的钧。”

　　许昔之回过头，在看到李声钧身上那件扎眼的柠檬黄卫衣的时候，他脸色瞬间沉了。
　　讨厌。
　　昨天穿了的衣服今天居然还穿。
　　脏。
　　讨厌。

　　“许老师？”李声钧看着他越来越冷漠的表情，怀疑自己是不是刚刚说错了什么话。

　　许昔之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
　　因为刚刚在陈秋生办公室，他还说了会有一个新的语文老师来，要他多帮衬些，还要他遇上了要带他熟悉一下校园环境。

　　“许老师？”李声钧前进了两步，他开始怀疑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而是这位老师耳朵不太灵光了。

　　许昔之看到他越来越靠近，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甚至神色都慌张了起来，他沉声吼了一句：“滚。”

　　李声钧心里当即断定：这一定不是他的许老师，一定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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