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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赎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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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唐家嫡系……此毒可救命……”
被萧弗狩两指点开穴道,男子总算挺直脊背,两眼直直望着院墙,似能透过去直接看到外头的那对男女。
甚么“命格尊贵”的荒诞说辞他不信,只是这时机太巧罢了。
恰巧那人受了致命伤,恰巧那贱人手里有药,恰巧又在此时路过此地。
……可能吗?
倘若真的有命格之说,那……自己又如何呢?
他自问除却出身品性,武艺高强,手段精明,不比那小子差。
十三弟之所以独受宠爱,莫非原因在此?
不是文成武德,而是因着这可笑的由头?
这教他如何甘心!
儿时吃的苦,受的冷眼,是他出身卑微,世道使然罢了,无甚可抱怨。
然而如今,回想老爷子派给他的任务,却是要他往后长久地屈居十三弟之下,为他暗中犬马。
他答应了,但当时不甘,现在更是如此。
那小子……何德何能,让家主对他青眼有加?
嫉妒的火焰在眼里熊熊燃烧着,随后又有一言入耳。
“你不若随我一同回唐家罢……”
这该死的贱人……竟胆敢勾引那小子。不过是救过一命罢了,倘若那小子敢走,他便再施些惩罚,让那人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跟着别人鬼混的十三弟,倒不如死了更好些呐……
福伯在一旁看他神色暴怒,不由心下叹气。
川少爷精明强干,只是每遇着容少爷的事便失了方寸,教人忧心。
眼看萧川双膝微弯,又要跃出墙外去,却被老爷子使三成力拍在后背上,当下心神巨震,吐出口血来。
“如此鲁莽,如何堪得大用?”萧弗狩抓着他的领子,往远处行去,“天赐在这上头,见识远强于你。
你且看着,他要如何做。”
外头的街道上,两人尚且说着话。少年此时伤处仍是闷痛,说话间有些底气不足。
“你如今怎么个打算?”
“甚么打算。”萧容盘腿坐在地上,手搭在脚踝上看她。
“对我的打算啊。”烟烟理着鬓角,淡色的樱唇含着笑,“我救了你,倘若你不和我回去,族人势必怨我救了敌人,唐家回不去了。”
“倘若不嫌弃,天赐园里可挑间中意的屋子住着。”少年站起身来,眼里暖意融融,“有我护着,你不会有事。”
唐烟烟抬手抚上他的脸,尽情地凝视着。萧容唇角含笑,半晌,抬手将她的手摘下来。
“烟烟姑娘可是要住下?事不宜迟,这便去挑罢。”
烟烟笑嘻嘻将手指往他胸口一戳,转身便走了。
少年却扭头往院墙瞥了一眼。那里已再无气息,显是三人都已走了。
他抚上自己心口,隔着衣衫犹能摸到那凹凸不平的疤痕,其下覆着跃动的疼痛,却是比早先箭伤所创更甚。
满心信赖地被爷爷扔在了街道上,直到最后一刻,竟是意图过杀害自己的烟烟相救。那种被至亲抛弃,孤伶伶、孑然彷徨的凄凉绝望,他不愿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还记得覆在面上的明黄面料,光滑冰凉,老人的手一如儿时温暖。
“呸,臭老头儿。”
受够了猜来猜去,且等着,他这次非逼出真相来不可。
否则,别指望他当个好孙儿,等着接收个败家的纨绔罢。
烟烟选了一处清幽的小院,管事差人收拾停当,入住歇息。萧容回了自己住处,沐浴后,散着湿漉的长发,倚靠着床头坐着。
“小林子,等天亮了,差人将我这屋里的摆件儿、赏玩用的值钱玩意儿。通通拿去典当了罢。”
萧容唇畔含笑,墨玉似的瞳仁浸水般,幽黑清亮。
小林子早先听说主子中箭身亡了,此时再听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便忍不住红了眼圈,走近前躬身道:“是,少爷。”
怕是身前的人如今说甚么,他都只会答应着。
萧容倒是奇了,自己这般出格要求,倒不再问东问西了。
待瞧到那对红眼圈,便温声唤道:“这般拘谨做甚么?你且抬头。”
他通身一套棉白内衫,腿上盖着大红云绫面料的被子,上以金线刺绣凤凰花纹,被灯火映着,衬得越发如神人临世,尊贵非凡。
小林子抬头一看,竟双膝似坠,最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小的……只盼主子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萧容心里滑过暖流,温声道:“我如今手脚灵便,身子骨自是好好的。”
小林子低声应是,吹熄烛火,退出屋去了。
少年的眼却依然睁着,蜷着身子思索起来。
如今刑阳出师不利,龙腾也参与过起兵。姜彝定是被蒙在鼓里,才被遣来当了特使。
若所料不错,兵马司想是会让他受一番罪,再好生接待起来,促使他对龙腾夷族、瑶光族怀恨在心,嫌隙愈深。
待此人回归,龙腾三大族定然内部不和。倘使呼延大哥把握时机,或可将蚩族发扬壮大,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他向来行事利落,这便爬起来,挑灯提笔。
“呼延大哥,见信如晤……”
……
京城事变后的第二日,天光未亮,巡逻兵们在各处街区敲锣打鼓,高声宣扬处决事宜。按其所示,西菜市一清早便搭建了高台,二十来个曾起兵反叛的家主跪成四排,一名面白无须的男子捧着张明黄薄纸,朗朗诵读——
“兹有黄、王、赵、贾……等二十四家,纵使私兵行凶,致伤民众三百有余,死一百二十有余,更为一己私欲,勾结外贼,为京城横加沦丧之危。黄、王两家,曾借由联盟特权,对平安司断案横加干涉,包庇族中子弟行伤天害理之事,屡教不改……”
私兵行凶之事、外敌入侵之事,经民众口口相传早传遍京城,且多有家中子弟死于敌手者,此时已是一片群情激愤。
萧弗狩将一道白木牌从木筒中取出,掷落地上。轻轻巧巧地,却教那些蓬头散发的家主哆嗦了一下,大呼起来。
“啊,啊……”
还未舒出大气,便被刽子手的大刀切掉了脑袋,双目大睁地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台下民众爆发响亮喝彩,萧老爷子起身致辞,复登车离去。
长街上,连串的囚车晃晃荡荡地行驶着,里头枷着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女。
按着京城律例第一百三十二条,家主勾结外贼者,其族人子弟,男者充作壮丁,女者发配为娼。
此时那一张张白净面容上,条条道道泪痕鼻涕交错纵横,粘着鬓发糊成一团,倒少了些明面示人的耻辱感。
有那家里遭贼毒手、或子弟当兵被外敌杀伤的,备了大盆的狗血和腌臜汤水、粪便,往路过的囚车上泼。
一辆富丽马车平稳前行,萧容抬手掀了帘子,将这一幕幕情景纳入眼底。却又有素手伸来,轻轻放下帘子。
“看这无用的做甚,没的坏了心情。”
萧容两手拢在袖里,往车厢壁上一靠,淡淡“嗯”了声。
依外人看来,不过杀鸡儆猴罢了。就萧家想要立威而言,这手段十分常规。
然此举不宜频繁使用,否则反易招致人人自危。
马车驶到如意楼门前停下。小林子先行跳下,打起帘子,萧容随后钻出,眉目含笑伸出手来,便有一只柔荑轻轻搭在其上,半明半暗中露出张秀美朦胧的面容来。
少年等女子将将落地,便立时收了手,转身进了如意楼。
春风如意楼是火家的产业,当初是从人贩子手中买了烟烟,对她身份却是不知情的。
京城里识得烟烟面貌的大有人在,倘要她在自己这里久待,少不得要为她赎身。
此时已近晌午,昨晚留宿睡到日上三竿的、来此寻欢作乐的不少。鸨姐儿正倚着栏杆迎来送往,打眼看见他们,扭着腰肢款款行来:“哟,哪阵风竟将容少侠吹来了?”
萧容垂眸摆手,笑道:“承蒙抬举,少侠之名愧不敢当。”
他对杀人之事厌恶至极,昨夜满手血腥,如今却被人当了功绩来夸赞,着实不舒服。
鸨姐儿风情地瞥他一眼,“咯咯”笑了:“昨儿个夜里,如意楼丢了姑娘。不想是容少爷恁般神通广大,百般操劳之余,仍唤了我家烟烟去接风洗尘。”
“因着思念过甚,不打招呼便接了姑娘过去,是容某的不是。”少年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张张面值百贯,笑嘻嘻道,“折合白银三千两,为烟烟赎身,还请姐姐清点。”
鸨姐儿一愣,少年却又另拿了个成色极好的翡翠如意来,一并递过去:“往日兄弟们打搅甚多,这个留在房里摆着,还算好看。”
“我竟不知烟烟姑娘,价值这么高个身价儿。” 鸨姐儿火眼金睛,立时瞧出那翡翠如意才是名贵,抬手抵着那把柄,笑吟吟往外一推,“这般金贵的宝贝,奴家可不敢收。”
“鸨姐儿言重了。”萧容挑眉,有意扬声道,“我和烟烟向来投契,她知情达意,冰雪聪明,拿这些俗物来换,我这是捡了便宜呢。”
此时周围人已不少目光投过来,风流浪子们纷纷叫好,年长些的却是冷眼旁观——
向来贪玩,却洁身自好的容小公子,终于也落得同那些纨绔一般,学会为妓子一掷千金了!
这容少爷也算子弟们的领头人物,如今竟也堕落了。果真是少年心性,难以坚守。
鸨姐儿这才收着了,翠绿的如意搁在白嫩掌心,爱不释手地摸着。
烟烟在他身后以帕子掩唇笑着,水雾朦胧的杏眼眯得和柳叶儿相似。
小冤家……分明刻意扮个纨绔模样,却将自己做由头。倘若日后萧家人将她视作了祸水,少不得要寻他来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