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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缘梦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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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宾客齐齐将目光投去,想要一睹这对年纪轻轻便已经登上九重天境界的兄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洛饮离亦与众人看向一处,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像一只脱手而出的羽箭,最终静止在一树碧玉垂枝之下,白芳歇款款走来,姿态从容,如清风朗月一般淡然皎洁,丝毫不为满座或惊或喜或鄙的视线所动。他身后不过两步之远,白芳泽持剑相随。
他二人容貌极其相似,只是白芳歇多些温润淡漠,白芳泽多些英气傲慢,气质神态截然不同。这一点上,洛饮离娘亲与白城主之间倒非如此。
白家因为血统缘故,生下的孩子都是龙凤双子,且白家继承人继承先人衣钵之前,另一位必须寸步不离,时时护卫监督,上一辈如洛饮离之母,这一辈如白芳泽。
这白芳泽也算是尽忠职守,千百年来没有出过半点差池,谁晓得百年之前会被他坏了规矩,难为她追上九重天也要杀他,可是面对众神的询问,她到底还是不敢将事实抖落出来,千般不情愿地放了他。毕竟就算她心中再愤怒再气恼,也要以兄长清誉为上。
要是依洛饮离所想,亲了也就亲了,两个大男人又有什么关碍?想是如此想,他终究还是理亏,虽然酒后失德情有可原,但是别人都没坏规矩,偏偏他越了雷池,的确有失礼之处。
当年他只顾着逃命去了,还没有来得及向白芳歇道歉,这一百年他又鲜少出来,表兄表弟之间,生了嫌隙也颇为不好,所以洛饮离决定趁着今日这个机会,一定要向白芳歇道个歉,方显得他这个青丘的小公子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兄妹二人跟随在侍者身后,慢慢朝洛饮离走了过来,然后停在了花未眠的坐席之前的空位上。
侍者与白家兄妹之间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侧过身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洛饮离心想这果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缘分,青丘宴请宾客的地方这么大,偏偏就把花未眠和白家兄妹的位置安排到了一处,回头一定要问问是谁安排的座位,这么睿智!
不过白芳泽的脸色实在不大好看,她乍一见到洛饮离,脸色由青转黑,因为后槽牙紧要显得脸颊显而易见的紧绷,唯有嘴角极不协调地抽搐了两下。
“怎么是你?”虽有一百年未见,但白芳泽见到洛饮离的第一句话还是火/药味十足,她急忙拦在白芳歇身前,手执凤翎剑横在洛饮离与自己之间。
她这样的警觉,好像洛饮离是一头饥饿的野兽,在无望的觅食路上忽然遇到了柔弱可欺,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
这种刻意的防备反而激起了洛饮离的顽劣之心,他嘴角上扬起得意忘形的弧度,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角眉梢皆是戏谑:
“正是在下没错。此处乃是青丘,看见我不必太过惊讶。”
“你在我兄长后座,意欲何为!”白芳泽的目光如同一把利剑,每一个字从似从齿间紧咬而出。
洛饮离悠然揽住花未眠,左手搭在他肩上:“这是小花的座位,我们关系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坐在他旁边,你有什么意见吗?怎么,你吃醋了?你放心好了,小花永远都是你的,我不抢。”
白芳泽皱着眉头飞快扫过他二人,嗤之以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花未眠怔住,目光在一瞬间聚拢,将洛饮离推开,忙不迭起身解释:“芳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他不熟。”
洛饮离:“…………!”
“花未眠你——”
洛饮离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竟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这小子果然是重色轻友。
白芳泽冷笑,并没有打算理会花未眠,仿佛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连欣赏的价值都显得微不足道。
这样的冷淡和忽略花未眠已经经历了无数次,他十分识趣地闭上了嘴巴,默默地移开了一直专注于白芳泽的目光。
尽管这样的挫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花未眠总是越挫越勇,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放弃过对白芳泽的追求。这一点连洛饮离十分佩服他,毕竟,坚持在一棵树上上吊一次又一次,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洛饮离将目光转向站在白芳泽身后一言不发的白芳歇,他浅棕色的眸子,僵硬的面部表情,以及精雕细琢般完美的脸部轮廓,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肩背总是保持着一条直线般的笔直,这种笔直让洛饮离觉得很没烟火气,像是供在神龛上高高在上的武神。
“好久不见啊,凤首,有没有想念我?”洛饮离用最寻常的方式,他一贯的轻浮浪荡口气与人打着招呼,以化解两人之间一道无形的高墙。
“并未!”白芳歇面色如常,并未有不悦的神色。
殊不知这样的尺度却不能为白芳泽所接受,她立即瞪大了眼睛,视线聚焦在洛饮离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几乎贲张成杏眼形状,剑鞘一端直指洛饮离面门,脱口而出道:“你这个不要脸的……”
“不要脸的什么?”洛饮离旋即抢过她的话,笑容由无辜转为狡诈,他知道白芳泽想要说什么,于是刻意压低声音,轻到几乎只有口型:
“死断袖,对不对?”
白芳泽脸上刷地一红,她天生六感敏锐,耳目都比常人发达,能够听到极其细微的声音。洛饮离所说的话,就算别人听不见,但是她听得清清楚楚。
简直不要脸!
“你这只狐狸精,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之徒!我——”
白芳泽恼羞成怒,想要出口骂人,奈何自小家教太好,从没学过骂人的话,她憋得脸色通红,情急之下拔出了凤翎剑。
凤翎剑只出鞘一寸,刺眼的剑芒在洛饮离眼中一闪而过,邻座的仙客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被这里的突发情景吸引,眼巴巴等着看一出好戏。
洛饮离心中也正紧张,她知道白芳泽的剑术快如闪电,瞬息之间就可取人性命——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白芳歇迅疾出手,将白芳泽将要出鞘的寒刃又打了回去。
“算了,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他面上表情孤傲,一边说着,一边只睨了洛饮离一眼,那眼神中几多蔑视,让洛饮离莫名有些心悸!
白芳泽望住兄长眼神,满脸都是愤愤不平,她紧握的指节发白:
“可是兄长,他出言不逊,意指……”
“坐吧。”白芳歇教养极好,悠然说着,转身坐下,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白芳泽纵然怒火难息,也只能甩下一个恨极的眼神。
一众仙客见此情形,纷纷小声议论,只道是两家小辈闹了矛盾,一个个回忆起年少轻狂的时候……还有人笑道:“想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几日就可冰释前嫌,何必刀剑相向?”
然则,确确实实算得上深仇大恨了。
花未眠如坐针毡,他仿佛已经成了石磨里的豆子,被夹在中间研磨成齑粉,里外都不是人了。
坐下后不久,一个天宫侍者逶迤而来,朝洛饮离与花未眠各执了一礼。
这上九重的规矩总是如此繁冗。
那人停在花未眠身侧,语气十分恭敬:“繁素上神请您过去说话。”
花未眠见到那人过来,就已然意识到不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屁股有意识地往洛饮离身旁挤了挤。
早知会如此,洛饮离幸灾乐祸地拍了拍花未眠的肩,一副送他出征的悲怆神色:“兄弟,一路走好。”
花未眠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内心却十分抓狂,他这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啊。
他极不情愿地起身,乖乖地跟在侍者身后往上首席位走去,只留给洛饮离一个慷慨就义的背影。
繁素上神便是花未眠的亲姑姑,天族太子连周殿下的正妃,洛饮离记得幼时还跟着师父后头吃过她的喜酒,也是在那次喜宴之上,被爹娘认了出来,认祖归宗回了青丘。
她未出嫁时对花未眠便百般宠溺,这几年更是十分热衷于为花未眠说媒,相亲对象算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上神偏偏就是看不上白芳泽——据说这里面还有一段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只是问其究竟洛饮离还不大清楚。
花未眠一走,洛饮离顿时百无聊赖,他天生是个坐不住的人,而此时白芳歇就在眼前,他方才生出的道歉念头这时候又萌生出来,只是这种致歉实在不可明言,要是声张出来不利于白芳歇的名声……洛饮离脑中的思绪如织女织布走梭一般飞快,莹亮的眼珠在白家兄妹背后来回逡巡。
像是被最优秀的猎手附体一般,洛饮离精准地捕获了一个绝妙的时机,他趁着白芳泽与身边仙子说话的空当,拿着起桌上的筷子在白芳歇背上戳了一戳。
白芳歇手中酒杯微微一滞,转而又恢复如初,岿然不动。
竟然没有反应?! 洛饮离偏不信邪,得寸进尺地在他背上写了一个“白”字。
白芳歇黑着脸,仍是不动。
这一下反倒使人来了兴致,洛饮离觉得有趣,又写道:“我错了。”
白芳歇面如铁色,却还是坐得笔直。
此时,白芳泽与那位仙子简短的谈话也结束了,回身看了一眼兄长,并未察觉到有何不妥,原已是放心,却还是顺带着给了洛饮离一记狠厉的眼神杀。
洛饮离毫不心虚地迎上那目光,一副这是我家我怕谁的表情,气的白芳泽心脏有一瞬的梗阻,仿佛血液凝固在心房,一口气险些背了过去,似乎多看他一眼都要折寿一般,好在邻座的仙子又找她搭话,才及时止住了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
机会说来就来,洛饮离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在白芳歇背上写道:“我不是故意亲你的。”
饶是涵养再好,白芳歇也忍不住洛饮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拨,他遽然站起身来。
“柳慕白!”
这动静似乎又太大了些,邻座的白芳泽亦被惊动,见到此情此景,也不问缘由,二话不说就拔剑冲了过来,大声质问:
“洛饮离,你对我兄长做了什么?”
洛饮离见白芳泽这般气势汹汹,虽然难免心虚,但还是佯装镇定,一脸“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表情摊开手道:
“什么也没做呀,就是玩了两把‘你写我猜’的游戏而已,我一根手指甲也没碰到你兄长。”
白芳泽自然不信,问其兄长道:“兄长,他没对你干什么吧?”
她这话还不如不问,白芳歇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缓了好一会才道:“没什么……”
洛饮离:“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哈哈哈……”
他肆意地笑着,分明看到白芳歇眼底要把他撕成碎片的隐忍!
此地毕竟乃是青丘,白芳泽不好太过,只得咬牙:“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剁了你这双狐狸爪子。”
洛饮离此时偏要得寸进尺,将一双狐狸爪子伸到白芳泽眼前:
“你剁,你剁,给你剁,大家都看着呢,也好让大家都评评理,我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了,你这样咄咄逼人的,还是我表姐呢,就这么对你的亲亲表弟啊,干嘛呀这是……”
白芳泽本来只想吓唬吓唬洛饮离,被他一激将再加一调戏,愣了片刻,气不打一出来就要上去动手,却被白芳歇一只手拦下。
白芳歇面色稍霁,淡淡的道:“退下。”
“兄长!”
“听话!”白芳歇说着,目光却死死钉在洛饮离的脸上。
那种想要把他胖揍一顿又端着面子强忍怒气的模样,落在洛饮离眼中莫名有点可爱!
有几个仙客看热闹不嫌事大,此时亦在一旁道:“青丘与岐山乃也算是世交,怎么如此不友好。”
又有人道:“岂止是不友好,火/药味还很重呢。”
“岐山有岐山的规矩,青丘的公子公然挑逗凤首,言语上也似有轻浮之处,难怪两位少主会如此齑激愤。”
“挑逗”一词,运用的十分微妙。洛饮离眉梢一挑,偷偷瞄了一眼白芳歇,只见他神色如常,五官中总是透着一股与年纪非常不融洽的成熟。
另有一年岁较长,白发苍苍的上神目光微微扫过,捻着胡须说道:“我看两位公子之间就是闹着玩儿的,年轻人嘛,火气重,正常的很,白家这姑娘,小题大做了啊。”
白芳泽拳头握得咯咯响,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为了顾及体面,只得回位置上坐下。
白芳歇抬眼,浓密羽睫下那双黑色的眸子淡然凝望着洛饮离,傲气得很:“芳泽的剑很快,你不怕吗?”
这句话倒是出乎洛饮离的意料,他粲然一笑,“怕什么,这不是有你在吗?”
这的的确确是实话,不是洛饮离说出来恭维白芳歇的面子话。他今天可是代表着整个岐山来参加青丘的喜宴,要是纵容自己妹子在这样的场合杀了东道主家的小公子,岐山必然会在天帝那里被参上一本,而今日在坐的仙家皆是证人,就算他白芳歇可以免责,天帝忌惮青丘的实力,也会拿白芳泽开刀……事情不消细想,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明白利害!
“哼!”白芳歇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洛饮离嘻嘻笑了两声,声音压的低低地,“咱们两个有过肌肤之亲啊兄弟!”
这话当然只是洛饮离在耍无赖,白芳歇的耳根子却红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害羞起来了,这么点玩笑就红了脸,那要是跟他说上点荤段子,是不是还会流鼻血?
想到这里,洛饮离禁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太过淫/荡,引起众人强烈不适……
洛饮离笑过了,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地道,低声对白芳歇道:
“诶诶诶~那个芳歇,其实我想跟你道个歉的,之前那件事情,我真不是有意的。”
“哼!不需要!”白芳歇别过脸,很是不屑,一侧耳根已经红了个透。
若是旁人,遇上这样的态度,自然识相地闭上了嘴,不过洛饮离就是皮实,这反倒让他觉得白芳歇是刻意以这种愤恨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羞赧,带着几分调戏的口吻低声道:
“你不接受道歉也可以,要不咱们找个隐蔽的地方,你再亲回来,保证不让别人看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样?”
白芳歇低垂的眼皮诧然抬起,眸色似乎沉入了深海,然而这种变化却是万分之一秒的瞬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嫌恶。
“你无耻——”
“不无耻不无耻,我这不是和你商量着解决问题的方法嘛!”洛饮离已和白芳歇说话,便情不自禁地没脸没皮起来。
白芳歇不想再理他,面红耳赤地转身坐下。
没想到白芳歇这么坐的住,洛饮离觉得调戏地不过瘾,正欲再说,忽然觉得后背一阵恶寒,他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本能让他转过半张脸——
刚刚转了一半,就见白芳泽已经将目光钉在了他的身上,而左手业已慢慢挪到身边的凤翎剑上,无声地握住,双目之中的杀气丝毫不加掩饰,周身的气压极低,宛如置身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狭蔽角落。
洛饮离深知,自己这种四千多岁只有两道天劫加身的小仙,在白芳泽这样有九道天劫加身的高手面前,是不可能有胜算的,所以他果断地选择了逃跑。
三十六计走为上,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