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泪语》玉林鱼

7、分离前夕

　　这顿饭吃得很是压抑，林然一直码着一张脸，匆匆扒了几口饭，借口公司还有事向二老道过别，就先走了。小洋一直闷声不说话，一个劲地戳着碗里的饭，希乐关心地给他夹菜，他看着面前堆成小尖的菜，赌气地把它们都夹给旁边的阿丽。阿丽很无措地看看希乐，再看着沉着脸的小洋，慢悠悠地扒拉碗里的饭菜。两老看着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空荡荡的位置和这快成曾经的儿媳，沉沉叹气。只有小姑子一家吃得最是开心，小孩子完全不理会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吵闹着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吃那个。终于捱到吃完饭了，希乐钻进厨房，习惯性地开始洗碗刷盘。婆婆在旁边看着她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收拾干净，心里觉得为难，但还是开口道：“希乐，我们林家对不起你啊，这么多年你对我们两个老的这么孝顺，把阿然照顾得也挺好，还给他生了个大小子。事业上也多亏你操持进账出货，阿然生意才做得越来越大。哎！”希乐心里一暖，不管怎么样，这个像母亲一样存在的婆婆还是心疼理解自己的。可她的下一句话却如一桶冰水浇在希乐刚觉有暖意的心上，让她觉得7月末的天已经刮起了冬风。“希乐啊，我不是要当恶人，你一直很懂事温顺，我们老林家三代单传，小洋这么大了，你也没有给阿然再添个一儿半女的。你看阿香那孩子也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了6年，一直默默待在阿然身后，从来没有影响过你们夫妻感情。现在她又有了，我们老林家不能对不起人家啊，更不能让自家的孙子受委屈，在外面被人戳脊梁骨，说是没爹的娃啊”婆婆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却继续絮叨着小孩在外受的委屈，字字似乎都在控诉她那流落在外的孙子可怜身世，末了加上一句“希乐你看我们还不把那么小的孩子接回来放到身边养着，那还是人吗？咱家丢不起这人啊！”字里行间暗藏着威压，这是关系到咱家脸面的事情，你这个当儿媳的不同意那就是率先打了我老脸一个耳光啊！希乐的心已经麻木到感受不了疼痛，眼眶却酸胀得不行，鼻子像是塞了棉花呼吸不了空气，她瓮声问道：“妈，那我和小洋怎么办？”婆婆还沉浸在对孙子的怜惜中，听到她一问，亲热地握住希乐的手，柔声安抚道：“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儿媳，妈真的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有啥委屈跟妈说，没事儿过来看看妈。小洋也长大了，马上是要成家当爸爸的人了。孩子和你都有分寸，妈不操心。你放心，我们老林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阿然呢，怕伤着你，让我先跟你好好说说。这个家是你和他共同打拼下来的，该你的绝不会少。你看阿然正在事业扩张期，还需要你多帮衬帮衬呢，他是再怎么都离不开你的。”希乐听着婆婆这些前后矛盾的话，只想放声大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上扬都做不到。“妈，那是我的家庭啊。”希乐很想冲她嘶吼道，想起那幸福的一家四口和林然冷漠绝情的态度，终是心冷了。“妈，谢谢你这么多年给了我母亲一样的关爱，离婚的事您让林然亲自来跟我谈吧。”希乐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好好好，我们还是一家人，你就是我亲闺女。”婆婆似乎松了一口气，连忙应声道。希乐觉得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现在的她很是担心情绪激动的儿子，他和林然到底谈了些什么，吃饭的时候脸色那么差。她回到客厅，发现儿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打游戏，看到她来了，难得地收起了手机，拉着希乐到阳台，少年愤懑地说：“妈，我爸居然说我不懂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情，说你和他没有共同语言，无法再共同生活下去。他是不是铁了心要接那外面的女人孩子回家？”希乐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经过这一天的种种打击，她也算想通了，既然所爱非人，物是人非，再苦苦地守着这个虚妄的家有意思吗？他们又是暴力威逼又是苦情攻势，无非就是想让她识趣自己主动提出来。如果还不奏效，是不是还有更狠的在后面呢，会影响到小洋吗？希乐有些忧心地想到。小洋她低头不说话，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妈，你也真的要和爸离婚啊？”希乐也有些茫然，自己曾经以为能和他一直走到白头，即使再苦也从未想过离婚，总觉得时间长了他就会回心转意，知道自己的好。可今天离婚这个词无数次地被人提起，她似乎也不再那么反感，被逼着离婚得到自由与继续忍受轮番冷暴力，还有可能给小洋带来威胁。或许这就是林然的真正目的，让离婚成为她唯一的出路。不管怎样，即使离婚，也要守护好小洋，护他无忧。希乐定一定神，以商量的口吻对儿子说：“洋洋，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爸其实说得没错，我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经常我说啥他也不听。有时想说点好的讨他开心，想了半天发过去，要么就是没回应，要么就是嫌弃我啥都不懂还瞎掺和。妈的确文化不高，或许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听信老人的话，女孩子读书没有用。放弃了继续学习而出去学手艺。”她说着轻抚小洋的头，儿子心里还有怨气，把头扭到一边不说话。希乐轻轻笑道：“儿子，你就是我最大的骄傲。妈妈真的不想再忍受下去了，离婚对你和我爸都是最好的选择。不要怨恨妈妈好吗？”小洋闷声不说话，希乐顿了顿“洋洋，这次算是妈妈主动提出离婚，不管是上庭打官司，还是协议离婚。我都会把属于我的那份夫妻共同财产全额转到你的名下。”小洋听到这话猛地抬头，“妈，你是要找律师打官司吗？”希乐苦笑，眼里透出一丝迷茫，“妈也不知道，如果你爸真的要我净身出户，为了你我会去找律师。”小洋隐约明白了他妈的艰难处境，爸真的是在逼妈主动提出离婚，而且不愿意分割财产。“妈，咱不找律师，打官司需要一大笔的钱，把那钱给别人不如我们自己留着。爸本来就是有错在先，不愿给你应有的那部分共有财产是犯法的。你把那部分权益转给我，他也无话可说。你找人拟一份离婚协议，和爸谈好财产债务的归属问题，之后做公证。”小洋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开始有条有理地给希乐分析情况。儿子对她的支持如同大雪天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让她冰冷的心开始泛起暖意，不觉泪水都快溢出了眼眶。希乐不想儿子看到自己这么失态，转身说自己去找人草拟协议。小洋没有注意到她声音的异常，平常嬉笑的脸如今一脸严肃。即使已经成年，父母家庭的变故也让他猝不及防，理智上能接受并帮母亲做出最好的选择，情感上却无法理解这相伴大半生的感情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正准备开始婚姻生活的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吗？少年的心第一次开始塞满这么多大人的烦恼。
　　希乐拿着打印出来的两份离婚协议书，呆呆地看了半响，终是拨出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那边过了好久才有人接起，她仿佛还听到有女人娇声问是谁。林然低声说了句“生意上的人”。呵，自己现在仅是公司同事，一起做生意的人了，即使头上还顶着林太太的帽子。“什么事？”他冷冷的声音传来，希乐回神，咬了咬唇，强自提起一口气冷静说道：“离婚协议书我拟好了，你啥时候有空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去民政局。”手机那边半天没有传来声音，希乐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一看还显示的通话中，“好，我马上过来。”他的声音再次传来，声调平稳，没有一丝的惊讶或者不愿，连一点疑问都没有，似乎她开口提出离婚是迟早的事。希乐听着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一遍遍地响起，心想这样算是要结束了吧，她22年的婚姻？林然果真很快地到了，门铃响的那一刻，希乐有种丈夫下班回家的错觉，习惯性地打开热水器，准备好搽脸和手的热毛巾，拿过拖鞋摆在门口。都做完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不管怎样，这是最后一次了。希乐照常迎他进门，他看到多年来习惯的热毛巾和拖鞋摆在他面前，只是这次希乐不再帮他脱下外套。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又恢复平静无波的样子。希乐率先来到饭桌前坐下，那份协议书正醒目地摆在桌子中央。林然在自己惯常的座位坐下，拿起那份薄薄的纸，不知为何，上面的字居然有些刺眼。看到上面写着女方自愿放弃所有财产，净身出户，应得的夫妻共同财产部分归儿子林洋所有。他的嘴角一弯，希乐果真是够聪明的，看清了所处的形势，还尽量维护好小洋的权益。“你看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趁着还没下班，今天就可以办了。”希乐面上沉静，心里却五味陈杂，又担心林然会过分地拒绝她为小洋争取的权益。林然毫不犹豫地拿过笔刷刷几下签好两份协议书，希乐看着那霸气潇洒的签名，努力抑制指尖的颤抖，默默地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与他并排的位置。
　　林然这次很绅士，让希乐搭自己的车过去并说办完事之后送她回来。希乐没有拒绝，她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能不能一个人顺利把车开回来。一路无话，车里的广播电台正在播放一男歌手的《好聚好散》，悲伤低沉的男声唱着“尽管你还在我身边，我却看见你带着爱情，走出我的世界。你对爱只永远只会往前看，就让我们好聚好散。”希乐侧头看着前面开车的林然，岁月也给他带来了几丝白发，略微发福的身材。记忆中那个爱笑倔强的少年似乎再无法与眼前的这个身影重合，或许活在过去美好记忆中的只有自己，他始终是那个带着梦想和爱情永远往前看的人。“宁愿我孤单，不要心再乱，戒掉想你的坏习惯。”深情的歌声如一股带着砂砾的风钻进了希乐的眼睛，她压了压酸涩的眼角，微微抬头，努力逼回快要包不住的眼泪。再睁开眼时，民政局已经到了。林然熄火停车，第一次绕道后面为她打开了车门，而不是只留一个大步向前的背影。希乐吸了吸鼻子，苦涩地想，何必呢？既然到了这里就不会临时逃跑。算是留最后一个念想吗？他俩一前一后，前后相距只不过一两步的距离，希乐却觉得仿佛遥远在天边。来到里面，结婚和离婚窗口相距不远，满满地都是排队的人，只不过结婚的那队列里男女相依，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甜蜜幻想。离婚的这边多半沉默不语，面沉如水，看不透在想什么。他们这边的队伍移动得很快，估计来这之前都是下了决心。前面的一中年男子手捧着刚到手的离婚证，转身又紧紧抱住了站在后面的女子，“没了我照顾你之后，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幸福。”女子用力点了点头，轻拍了拍男子后背，轻声说道“你也是，和她好好过。记得按时吃饭，少喝酒。”两人举止亲密，看上去感情仍深，却在分开之后头也不回地背向而行。感情的事儿真是说不清的复杂。轮到希乐的时候，她把材料递过去，办理手续的中年大叔仔细翻看，忍不住惊讶地问：“你净身出户啊？你们这么大的家，咋能够这样分呢？”看希乐不说话，大叔转向林然：“夫妻共同财产知道吧？上千万身家，原配离婚啥都没有，你让人家咋生活？小伙子，这样办事不合章程啊！”他的话引来了周围人好奇猜测的眼光，林然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听到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哎呀，该不会是老公联合小三逼得正主净身出户吧？看这有钱人，心贼黑啊。”林然一把扯过协议书，加上赔偿金额，递给大叔。大叔挑起眉头，拿着两份协议书，指着他新写上的金额问道：“一份上你写的20万，一份上200万，小伙子，你到底是想给多少啊？”大叔的话引来新一轮的猜测和哄笑，旁边等着那结婚证的一年轻男孩看到女友瞪自己，害怕自己成为被殃及的池鱼，连忙大声表忠心道：“老婆，你放心，我全部身心、身家都是你的，工资卡按时上交，绝不藏私。绝不搭理各种妖艳贱货！”女孩娇媚一笑，两人又继续搂着说悄悄话。林然的脸色越来越黑，脸上咬肌凸起。他将20之后添上了一个零，补上了大写金额。希乐知道有这条内容的存在，这是朋友传来的标准范本，含有男方给女方的补偿金额、最迟给付时间和违约金。既然是净身出户，希乐也懒得修改，让内容保持空白。没想到这位大嗓门的热心大叔却帮忙争取了她的生活费，希乐心里暖洋洋的，原来自己的世界离开了林然，也并不是一片荒芜冰冷的，这世上终究有温暖存在，只要你仔细感受。希乐接过盖好章的协议书和红艳艳的离婚证，原来离婚和结婚一样也是红色喜庆的颜色啊？谢过热心大叔，希乐正转身，听到大叔的声音带着一声叹息传来：“婚姻不容易，一辈子的时间还是太长太难得了啊！”希乐心下默然，看着林然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次他俩的距离是真的渐行渐远了。回家的公交上，希乐细细摸着包里那张薄薄的纸和厚厚的离婚证，想起那被修改的200万后依旧空白的支付日期和违约金，心知这恐怕是一张空头支票，还是无限期的。毕竟是意外的收获，不能抱希望。现在自己可以松一口气，至少儿子未来的生活得到了保障。窗外的老城街景一点点地后退，希乐抬头看连日阴雨之后放晴的天空，突然觉得原来没有他的世界天也可以这么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