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润玉线]素心一片玉壶冰》十一月皎

68、第六十三章

　　趁假邝露被彦佑打出结界，魇兽后腿一蹬，跟着跳出殿门。

　　血腥味夹杂着刺鼻的魔气扑面而来。
　　它们的源头，卞城公主鎏英，算是魇兽的熟人——当年它跟随润玉前往魔界讨伐穷奇，她曾是队伍里可靠的伙伴，但现在，显然一切都不同了。只见她单手护持住假扮邝露、此刻已现出原形的穗禾，两人朝璇玑宫门的方向不断移动着，另一只手执鞭同破军星君等人缠斗在一处，须臾间挥出数十道刚猛劲气，将左近的列阵天兵横扫出几丈开外。

　　魇兽躲在殿门右侧的石像背后。那座石像，赶巧不巧，恰好是一头成年魇兽的模样。它小心翼翼地探长脖子，视线在混战中的人群里逡巡着，片刻后，碧蓝色的大眼轻轻眨了眨，已然找到了它的目标。

　　映入它眼瞳的乃是一条发光的、淡金的细线。
　　线的一端连接在璇玑宫，另一端穿云破晓般地劈开重重结界，一路延伸到视野尽头，不知通往何处。混战中的人群无数次地从上头穿透而过，似对其无所知觉。

　　从两日前起，这条金线便已经存在了。最初发现它时，它夯实而明亮，可随着时间流逝，它的颜色逐渐稀薄，形状也越来越纤细了，直至今日已然变得若隐若现起来。然而，盯着这条线越久，魇兽的心仿佛越是被它牵连，随着“咚咚”跳动，自遥远的另一头传来一记记清晰而近乎庄严的呼唤，隐隐似蕴含天道法则。

　　作为梦境的主宰，魇兽一族在感应天机方面有着天赋神通。“必须在金线彻底消散之前赶往它的源头。”魇兽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原本它计划缠着前来拿取文书的邝露，跟随她离开结界。现在事态生变，尽管心中惊惧不安，它也不愿意放弃寻觅，只默默躲藏静待机会来临。

　　“哐啷——”头顶忽地传来一声巨响。

　　魇兽匆忙跳脚，堪堪避开兜头砸下的碎石块，一转头，又恰对上那魇兽石像断下的头颅，泛白眼球闪着诡异的光。

　　“……”它僵硬地转开了视线。

　　另一边，鎏英绞碎了魇兽藏身的石像，扬鞭卷起巨石向破军星君甩去。破军忙侧身闪躲，不料漫天烟尘中又有道幽兰色火焰从后方骤然袭来，他避之不及，瞬间左手所执的玄铁盾牌就被熔了大半。

　　“唔……琉璃净火？”破军大惊，眼见那火焰迅速攀咬上左臂朝肩头蔓延，当即右手举刀，咬牙斩下。随一声闷响，包覆着重重铠甲的断臂滚落在地。做完这些，他已是冷汗淋漓，几不能站立，勉力右手拄刀支撑身躯，目眦欲裂地看着偷袭他的穗禾被鎏英拽起，往宫门外掠去。

　　——就是现在！

　　顾不得同情破军星君，魇兽拔腿就跑，迅捷地追上二人逃离的背影。

　　与天兵天将缠斗多时，她们的状况也算不得好。鎏英已濒临力竭，此时正反复击打着最外层结界上的一点，试图集中魔力将它破开。而穗禾则奇怪得紧，明明方才只是打出了一道灵力，面色却好似去掉了大半条命，竟连走路都已非常勉强。

　　鎏英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蹙眉道：“你怎么了？是那条蛇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他哪有这等能耐……是玄穹光。”穗禾沙哑地回答。她翻转手腕，苍白的掌心现出一座遍刻梵文的玉石小塔，孔洞中依稀透露出微光。然而未待她缓一口气，塔中光芒却陡然变亮，自塔顶起一层一层匹自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篆刻的经文也似活了一般，化作金色流光，环绕着它游走。

　　“咔——”随着一声脆响，塔身裂出一条长长的细缝。

　　鎏英见状大惊：“浮屠塔……裂了？它不是上清天法宝么？难道说……”
　　话还没说完，却见那裂纹迅速分叉蔓延，不过几息功夫，浮屠塔便已溃散成霰，经文亦随之光华收敛，眼看着越转越慢，马上就要烟消云散。

　　穗禾的掌心独留一团白光聚成球状，像活物般猎猎跳动，仿佛在期待着那束缚着它的咒文消失。

　　到这时，鎏英似终于回过味来。

　　“是因为琉璃净火！”她狠然回瞪璇玑宫的方向：“天帝的手段好生狠辣，他早就防着义兄来拿玄穹之光了，竟在浮屠塔上动手脚，不惜毁掉上界法宝……幸亏，幸亏他不知晓你也拥有琉璃净火，误打误撞地提前催动了陷阱，否则到义兄分离他爹残魂的时候触发，后果可不堪设想！”

　　闻言，穗禾却摇头道：“不……天帝的心机我早有见识，恐怕无论何种灵力，都会催动浮屠塔自毁！他手上有建木琼枝可用来温养玄穹之光，自然不在乎区区一件法宝。可惜我还未搜完璇玑宫就被察觉了身份，未能到手……”说着，她忽然顿住了，从结界另一边由远及近清晰地传来兵甲碰撞之声。

　　“糟了，是他们的援军，一旦从外面包围就麻烦了！”鎏英面色一沉：“你快放手，没有承载物的玄穹之光你拿不住的，先回魔界找义兄他们商议……”

　　然话音未落，只见穗禾猛然抬手，将玄穹之光往结界上拍去。白光乍烈间，硬生生在那最后一重结界上破开了一道缺口。

　　随即她单手结印，祭出琉璃净火凑近玄穹之光，后者感应到业火的气息，立刻化成一道流光，循着指尖没入她体内。做完这一切，穗禾面上已是颜色尽褪，“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在用神魂承载玄穹之光？”鎏英难以置信。

　　“事已至此，如何能够功亏一篑？只要表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到时自然会为我修补神魂，”穗禾咬牙：“走！”

　　鎏英二人所言种种，魇兽多半是不能理解的。听见“建木琼枝”四个字，它本能得缩紧了脖子，将它的宝贝小木牌隐没在长长的绒毛里，屏住呼吸，祈祷着她们千万别注意到它。

　　在鎏英弯腰将穗禾架起的当口，它弓起脊背一跃而起，在她们头顶划过道流星般的弧线，准确地穿过结界上的缺口，一溜烟地奔远了。

　　周遭的景物飞快后退。

　　魇兽跑了一阵，发觉自己在往北天门的方向靠近。

　　璇玑宫原本就已经坐落在天庭中较偏僻的一带，没想到这金线指引的地方却更为寥落了……魇兽正暗自思忖，觉得这地方自己好像来过，不料前面的转角处却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它来不及躲避，“咚”的一下和他撞了个满怀。

　　“谁啊？长不长眼睛！”那人气急败坏道。待看清是魇兽，愤怒更上一层楼：“原来是你这小畜牲，没事乱跑什么，赶着去投胎吗？我好说歹说才求膳房做的粽子，全都掉到地上了！”

　　方才那一下魇兽也摔得不轻，甩头定睛一看，自己原来说碰到了熟人——了听和飞絮。被撞的那个是了听，脚边果真散了个食盒，原本摞得好好的粽子撒了一地。
　　它立刻弯下脖子，讨好地冲了听“吱吱”直叫。

　　以往闯了祸事，但凡魇兽这样做，总能蒙混过关……但这一回，事情却并不如它心意。

　　了听嘲弄地哼了一声，忽从衣袖中掏出一根红线来。
　　魇兽心头骤然升起一股危机感，转身就想逃跑，可那红线却如同离弦的利箭从了听手上飞射而出，凭空化作圈环套上它的脖颈，转眼就将它锁在了原地。

　　“跑呀？怎么不跑了？”了听冷笑道。

　　飞絮原本袖手旁观，见状忙道：“了听，你怎么把月下仙人给的灵宝用在这种地方？这头鹿毕竟是天帝的爱宠，咱们都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因为咱们要走了，我才不想咽下这口气！”了听打断了他：“你且想想，自从那位当了天帝，发配二殿下去魔界受难，我俩可曾有一天好日子过？连邝露那厮都能加官进爵，拿鼻孔看人！这小畜牲平日里颇受宠爱，那又如何？这儿除了咱们就没有第三个人了，把它带去魔界，宰了给二殿下下酒吃，又有谁能知道？届时天帝丢了宠物，要怪也只会怪邝露没有看好它，还能找到你我头上不成？”

　　这番话既出，飞絮也沉默下来，似感同身受。魇兽的心则像有一瓢冷水浇下，拔凉拔凉的。它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人哪里是心疼掉在地上的粽子，分明是对润玉怀恨在心，准备叛逃出天界，临走前要杀它以泄心头之愤呢！

　　魇兽奋力挣扎，奈何那红线品阶颇高，任它如何扭动、啃咬都无济于事。绝望之下，看了听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微笑，伸手朝自己的脖颈抓来，只得双眼一闭，祈祷他能给自己个痛快。

　　“呼……”这一息好像尤为漫长。

　　……嗯？

　　有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魇兽的脊背。

　　耳畔，衣料摩擦的声音……几乎……把它圈在了怀里？

　　“——唔！”是了听的声音。

　　魇兽忙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刚刚还神气活现的了听竟已脸色发青地跪坐在了地上。他的大半副身体像是淋了场滂沱大雨，衣物湿嗒嗒淌着水。

　　而飞絮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把匕首，上头隐有暗红色光华，显然也是件难得的灵器。“你……是何人？”他颤声叫道，如临大敌地用匕首正对着魇兽，以及，抱着魇兽的那个人。

　　魇兽仰头看去。

　　入目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算得上稚嫩的面容、胡茬被打理得很干净的嘴角、微方而显坚毅的下颌骨，还有从下往上看颇为浓密的睫毛……如果只看一半的话。

　　而另一半，是野火反复烧灼过的土地。
　　沟壑纵横在地面上，是扭曲干瘪的经络。被烧死的血肉将腐朽颜色深深烙印，像横跨半幅面孔的印章。

　　但不知为何，魇兽并不感到害怕。这个人给它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虽然这样一张脸，只要见过恐怕就不会忘掉。

　　‘我见过他吗？’它想。

　　“你忘了我吗？”像是在回答它，他说。他低下头，一只正搂着魇兽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它藏在脖颈绒毛里的、建木琼枝所幻化而成的木牌。

　　“我是茂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