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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东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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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廊下一串串紫藤萝悬下,秦年此时意识清晰,又是这个梦!她四处张望,下意识地去找寻少年的身影,忽被唤一声“阿年”,秦年转身,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白衣少年正朝自己走来。
“哥哥。”她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你课毕啦?”
他点点头,道:“阿年等多久了?”
“不久,一炷香。”她回答道。秦年特意瞧了瞧这个少年的模样,一双眉眼似曾相识。
“阿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牵着秦年的手,一路走到房檐燕巢下,“是长者新请来的老师,比起龟老和李公,这个乐理老师可好了!”
‘小秦年’看上去有点胆怯,进门前不安地巴望着哥哥。
“别怕,陆老师很好的。”他刚说完,秦年便看到黑衣背影在抚琴,这位老师背对着她,乌黑长发用红线随意绑着,长发落在肩膀,他停下手指的动作,一转头,抬眼,正眉目温柔地笑,缓缓起身,行礼恭敬道:“太子殿下,东隅公主。”
‘太子’小手一挥:“不必拘礼。”后带着秦年走到他面前,道:“这是陆衍,我的老师,是不是很好?”
秦年眼珠转动,在这个俊逸温尔的人身上打量,点了点头。
陆衍没有气势,一副温和近人的样子让向来害怕老师这个职业的秦年感到不可思议,陆衍正在朝她温柔地笑,让她心头一暖,回以一个腼腆的笑容。
房间角落传来沉香的味道,又静心又安逸,少年跟秦年一同坐下来,他笑道:“阿年,陆衍老师琴技超高的,我第一次听的时候都惊呆了。”
秦年眼露惊喜,看着陆衍一会儿,目光又落在他面前的那张琴上。
陆衍道:“太子抬举了,拙手尔尔。”说罢,以手抚琴,长短音错落纷沓而至,琴音又幽长又清灵,身心舒畅,陆衍敛目垂睫,修长的手指触碰到琴弦的那刻,恍若全世界都在他的指尖弹彻。
一曲毕,秦年发出赞叹:“好听极了。”
少年一笑,道:“对,太好听了,什么时候我才能修炼到老师这种境界,长者肯定高兴疯了。”
陆衍噙笑,道:“公主冰雪聪慧,太子睿智俊才,莫要跟在下这凡夫俗人相比,太子若要是用心勤学,到我这种水平还不是轻而易举?”
“老师你可是不知道,光是那些文章啊武学啊就足够让我头昏脑胀了,平时带阿年出去玩都要偷偷摸摸的,哪来得轻而易举啊!”
“那是太子身负国运,肩担重任,用心不一,陆某文不成武不就,平时什么都做不了,不过一双手能动动,弹出来的东西能勉强入耳罢了,太子殿下您就不一样了,文武礼乐,您都得是佼佼者,您是天骄种,未来几十年,四海皆以君为准。”
少年摆摆手,表示不爱听,道:“长者也是天天跟我这么说的,可我不想学,我就想陪阿年四处玩乐。”
梦境外的秦年暗想:长大便是昏君一个。
“那太子倒是独特,不被权势禁锢,雄鹰肯为暗香嗅,也不枉人杰也。”他把手放回袖中,恭敬坐正。
秦年接着心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一瞥旁边少年的神情,他显得颇为喜悦,大言不惭地跟陆衍说着什么地方好玩什么地方被禁了。
那黑衣男子静静听着,时不时低眉含笑说几句。
秦年觉得这个人,绝对有问题。可惜座上的少年少女笑得天真灿烂。
画面一转,两人出门,暮色四合,黑衣少年倚在柱上,背后绣有一只很大的红老虎,肩上和下裳也有红色虎纹,袖子被交错有致的红绳束紧,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太子!”他扬手高喊道。
少年牵着秦年,脚步沉稳地走向他,少年点了点头,道:“长清。”
名叫长清的少年露出白牙,笑道:“走!去喝酒!”
少年瞥了秦年一眼,用手肘撞了长清一下,斥道:“少在我妹前面说这个,要是被发现了有你好受。”
长清耸耸肩,道:“反正不止一回了,我都被长者喊打喊骂这么多回了,不差这一次,走走,咱这次不带上周启衡了,那小子上次又去长者那说我坏话,害得李公罚我倒立了一个时辰。”
“好,我把阿年送到母后那,就来找你。”少年牵着秦年的手,穿过百花阡陌,莲塘翠荷,转到宫门前,他温柔笑道,“阿年乖,去找母后,哥哥先走咯。”
秦年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想挣脱这个幼小的身躯去抓住他的手,可这是梦,她无法行动,喉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她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一片黑暗,视线也变高了许多,视野更加开阔,秦年低头一看自己的衣裳,不再是浅蓝色的衣裙,而是自己熟悉的大红衣裳。
身体能够行动自动了,秦年向前走了两步,这是哪?周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身边唯一的生灵便是低声呜咽的病鹿,走一步,跨过一具尸体,这种熟悉的窒息感感觉,这是——战场!
她蹲下身子,颤抖着手翻开离身边最近的一具尸体,蓝衣被黑血染透,那是周启衡!她艰难地挪动身子,掰开下一具身躯,她惊恐地睁大眼睛,那是苏致牧!
她慌乱站起身,后退两步,又踩到一具尸体,双袖红绳交错,背上大虎纹不知被什么秽物遮挡住了,她毋需再看。
秦年闭上双眼,一时间天旋地转,耳畔回荡哭喊救命声,她恐惧地蹲下身子,双手抱头,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一个女声在她身后幽幽地说道:“秦年......救我......”
她闻声全身一颤,避无可避地僵硬转身,声线无法控制地颤抖,道:“思思......”
她面前的郑思思只有一颗头颅,头发脏乱,眼鼻二窍流血不止,双目只剩眼白,她的头颅轻到随风而动,秦年伸手轻轻一触,头颅顺势一路滚下坡去,秦年喊叫道:“不要——”
随着她的这一声吼叫,脚下突然开始晃动,地面出现缝隙,正越裂越大,越来越长,世界开始分崩离析,她就要陷下去了,她要被吞噬了!
秦年倒吸一口气,惊醒时一身冷汗,她用袖擦了擦脸,摸了摸九渊,周围一片黑暗,夜深人静处,唯有风马萧萧声。
她蜷缩在床角一处,一手抓着被褥,脑袋埋到并屈的双膝之下,肩膀忍不住颤抖,
泪水滴落在衣裳上,又湿又热。刚刚那个梦,是真的吗?都死了吗?郑思思,是不是在怨她?在怨她为什么不保护她,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秦年的指甲深深扎进自己的肉里,又麻又疼,无声地质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在她身边?为什么当初没有提剑杀死敌人?
“秦年?”钟离央进帐,听到了声响,轻声疑问道。
秦年没有抬头,只是在快速地平复情绪。
“怎么还没睡?”钟离央察觉不对,走到床边,黑暗中依稀看到一人蜷缩在角落,忙问,“怎么了?秦年,怎么了?”
秦年从角落缓缓爬出来,到钟离央身边,摇了摇头,抽噎了两声,道:“做噩梦了。”
钟离央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道:“没事,我在这。”
秦年把脸贴在他的胸膛,无声流泪。
钟离央也不说话,秦年哭了一会,安静地躲在他怀里睡觉,他的胸膛早已成为她的另一个世界,安稳和温暖来自他有力的心跳,那里有着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白衣俊郎的温柔。
钟离央规律地轻抚着她,直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他才低下头,心道:你每次哭,都是在要我的命。即便手腿发麻,他还是抱着她抱了一个晚上。
秦年醒过来的时候钟离央正垂睫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她动了动身子,钟离央沙哑着嗓子道:“醒了?”
秦年一怔,道:“几时了?你没睡吗?我们......”钟离央打断她,道:“起床,手麻腿麻了。”
秦年连忙起身,站在钟离央的面前,讪讪道:“干嘛抱一个晚上,放床上就可以了。”
钟离央站起来动了动筋骨,道:“昨晚有个丫头一直钻到我怀里。”
秦年捏了捏他的手臂和大腿,没说话。
钟离央淡声道:“我得回去,你再睡会。”
“好。”秦年嘴上答应,可心里没想着再睡了,待钟离央走出去,她坐在桌旁,倒了杯凉水润润嗓子。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一觉过去,梦境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她独记得一双笑眼,梦里的她冥思苦想这双眼睛是属于谁的,梦醒之后她确信她知道了。
操练完毕,众人如常,该玩乐该打诨,秦年一瞥叶子楷,目光落到他袖口上交缠的红绳,脚步略有迟疑。
她来到钟离央帐内,钟离央正背对着帐门卸甲,头也不转地道:“夫人挑的好时机。”
“谁要窥你换衣服。”秦年娇嗔他,站到他身后替他把后领整好,道,“昨天忙到很迟?”
“嗯。”
“下午叫魏兮带兵操练吧,你去休息。”钟离央转身贴着她的正面,秦年替他系好腰带。
“不可。”钟离央道,他摸了摸秦年额头,确认烧退了之后,牵着她一同坐了下来,秦年熟练地把一堆书文拿到自己面前,取笔沾墨着笔。
魏兮在门外通报,钟离央准见。
他进帐行礼,道:“将军,有来信,字迹分辨不清,署名好像是向无闱还是什么无阑的,您看看。”
“......”钟离央和秦年同时抬头,面面相觑之后,钟离央道:“给我。”
秦年一扫,非常肯定,绝对是向天阑的字,龙飞凤舞,别人写信都要用密文,以防书信在半路被截,落入他人手中,而向天阑就方便很多了,除了解千愁和钟离央,没人能看懂他的狗字。
钟离央面无表情看完,秦年正想凑过去看写的什么,钟离央突然内力一催,纸张粉碎,摆明了不想让秦年看。
秦年道:“干嘛!”
钟离央淡淡道:“那是他写给我的。”
“那是我师父。”秦年辩道,“写了什么?”
“无甚。”钟离央把手敛到袖中,秦年有预感这信中一定有什么秘密,让钟离央看完立刻摧毁它,秦年一边继续落笔一边思忖着。
钟离央从看过信后便显得心不在焉,批了几纸书文后,索性弃笔,靠在椅背闭目而憩,秦年余光一直偷瞄钟离央的神色,她看得出他眉宇间的愁虑,要说他一定会说,他若不肯开口说,那一定是不会告诉她。
究竟是什么事瞒着她呢?她猜不透,那么魏兮会不会知道呢?
秦年借口说出恭,偷跑去问魏兮,很可惜,此人一问三不知。她灰溜溜地回来,左一句右一句试探钟离央,奈何他刀枪不入,演技也精湛过人,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事。
“师父有没有提到我?”
“有。”
秦年惊喜道:“说了什么?”
“腹饱,住暖,衣足,无他。”
“......就这样?”
“嗯。”钟离央闭目,秦年摸了摸膝盖,心想:太假了,钟离央根本不会撒谎。钟离央沉默了一会,又道:“过几天就回京。”
秦年点点头,此来北疆,大小战也就两役,说不上苦,也谈不上乐,日子自然比不上南山上的渔樵共话,却也见识了生离死别和人心不古,幸得一人伴身,虽然此人面如寒山,还凶得不行,近来有事瞒她,罪加一等。
“秦年,九渊剑是谁给你的?”钟离央突然问道。
秦年记得他同她第二次见面出手帮她的时候,问的也是这个问题,当时的秦年并没有回答他。
“我不知道,谷夫人发现我的时候,就有。”
钟离央一蹙眉,他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秦年在遇见谷夫人之前,是没有记忆的。
她有些笨拙地摇摇头,吞吐道:“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钟离央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何妨?记得我就可以了。”秦年勉强点头,思绪又散到别处去。她想起梦境里的白衣少年,他们称他太子殿下,另一位是东隅公主,她应该去找向天阑的,他对解梦略懂一二,说不定是前世记忆或者这个梦的内容是在传达什么信息。
“钟离央,宫中曾有过东隅之称的公主?”秦年问他,钟离央毕竟也算是宫中的人,若是问他,兴许也能解答一二。
他摇了摇头,道:“宫中皇家子嗣,只出过贞宁公主和馥宁郡主,公主仅三岁。”
秦年沉默,又提笔帮钟离央分担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