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亲手奶大的徒弟一剑刺死之后》阿诀

33、第三十三章

　　我不曾料到阿洄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主动提起他杀我一事，我们双方都不曾提起过，而方才，那件事被我毫不留情面地说破了。

　　那几句话我并非随口一说，也不仅仅只是为了戳一戳他的心窝子，更为试探他。

　　我知阿洄杀死我之后心中必然怀有愧疚自责，只是他再遇我后，一直表现得如同从前在清屿山时，好似他杀我的事从不曾发生过，他仍旧是我喜欢的小徒弟，还可以同以前一样装乖卖可怜。

　　我猜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只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微妙异常，他不说我也不说，这实在没什么意思，为避免继续这样下去，我于是先行打破了这微妙的局面，想试他一试。不过我起初也只是预想着说破以后，他大约会表现出几分自责来，万万没想到他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此刻，他整个人就那么定定地立在我面前，面上惨白一片，额上亦有冷汗渗出，唇角紧抿，似在忍耐克制着什么，而他望向我的眼神亦是痛苦不堪，眼底翻江倒海一般，混杂于其中的各样复杂情绪好似要汹涌而出。

　　我不知他是否是回忆起了那日的情景，此时又是何种心情，不过我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来，他这副样子，分明又是要失控了。

　　只须臾，他眼中又逐渐泛起了猩红，那猩红触目惊心，掩去了原先深藏其中的痛苦，我知他仍在竭力隐忍，只是这忍耐却使得他的面容愈发扭曲狰狞起来，而其周身的气息也陡然间发生了变化。

　　我一见他这般变化，便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他杀我的时候，我生怕他再一剑刺过来，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哪知阿洄见我如此动作，眼中猩红更甚，眼底好似燃着熊熊烈火，那火愈烧愈旺，仿佛快要眼底喷发出来，我于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也定定地站在那儿，心道，若是这回他又失了神志要杀我，有玄光在，他总不可能再得了手的。

　　我戒备提防着他，随时准备出声喊“玄光”，这番警戒之下，心中却也顿生万分感慨。

　　我与阿洄好歹也做了二十年的师徒，那些师徒情谊也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他日常给我端茶递水，但凡我说的话他都会听，我也待他极好，夜里哄着他睡觉。不过是到了后来熏香渐渐地不再起作用，他的病症也变得愈发严重，甚至于开始影响到他的神志，自那时起阿洄就常常避着我了。

　　再后来，他恐自己彻底失去神志成了个疯子，于是借着外出历练的时机，选择在彻底失控之前离开清屿宗。这些，即便他不说，我亦是知道的，我觉得他忒傻，又不免担心他在外的境况，于是两次出山寻他，最后却反被丧失了神志的他一剑刺死。

　　由此，我跟阿洄走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我暗自欷歔之下，阿洄站在我对面依旧紧紧望着我，他抿着唇，一动不动，不过须臾，那满目猩红竟又渐渐褪了去，最终只余点点，而额上的湿汗却已浸湿了两鬓。

　　随后，他蓦地动了一下身子。

　　我克制住后退的冲动，稳住了身形，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却不想，下一刻，他忽然一个俯身，整个人蹲了下来。

　　他用双手抱住头，将脸埋在了膝盖里。

　　再随后，我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呜咽。

　　此时房间里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阿洄身上，那声呜咽虽微弱却清晰，没有谁会听错。而初初那一声呜咽过后，阿洄又接连发出了数声呜咽，那声音如同自一只受伤的幼兽口中发出，带了说不尽的哀恸。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呜咽声终于停止，阿洄却不曾起来，他依然蹲在地上，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我不知他是否还在哭，却不禁想起昨夜里他蹲在房门外泪眼朦胧仰头看我的情形。

　　我叹息一声，最终还是抬起脚走至他面前。

　　“阿洄。”我唤他。

　　他弓起的脊背颤了颤，随即将脸从膝盖里抬起。他微仰着脸看我，脸上湿润一片，明显是流了不少眼泪，泪水洗净了他的双眸，原先余下的点点猩红已经尽数褪去，只有眼眶泛着哭后的薄红。

　　此时，他眼中澄澈干净，面颊湿润柔软，与方才那副狰狞扭曲的模样全然不同，他睁着一双泛着水色的双眸对我说：“我不会再发疯了，我的病已经好了。”

　　不同于平日里的插科打诨，此时他的神情无比认真。

　　我也在这一刻终于想通，姑且算是解开了心结。和昨晚一样，向他伸出了手：“起来罢。”

　　他这回却没有将手递过来，只是一直对我重复着：“我真的不会再那样了，我已经都好了。”

　　我点了点头：“好。”

　　“真的好了。”似是怕我不信，他又强调了一遍。

　　我皱着眉：“好了便好了，说几遍做什么？现在起来赶紧罢，蹲在地上成什么样子？”

　　我又忍不住念叨了起来。

　　阿洄见我不太耐烦了，缩了缩脖子，随后才把手递给我。

　　我将他拉起来，直接用手给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动作异常粗鲁，手劲儿也下得极大，阿洄怕是被我抹得疼了，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又不敢吭声，便生生忍下了。

　　见他如此，我心里诡异地舒服了许多，下手也便轻柔了些，又叫追邈出去打盆热水来。

　　给他胡乱抹了几把脸，我想到他刚刚说的话，方才不曾往耳朵里听，这会儿想起来倒是叫我惊讶了一把，我便问他：“病真的好了？”

　　阿洄连连点头：“真的。”

　　“那你方才……”

　　“我能控制住了！”

　　“那头也不会疼了？”

　　他摇头：“不会了。”

　　他这么一说，我又忽然想起件事来，事情也才发生不久，大概就在昨晚上罢，他站在我房门外眼泪汪汪地对我软声软语：“我头疼……”

　　以后还信他个鬼啊！

　　我冷笑着看向他，阿洄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神躲闪了一下，低下头不敢看我了。我已经不想再理他，等追邈的热水一到，我索性直接递给阿洄一个眼神，他便自己乖乖去洗脸了。

　　方才发生了那么一出，房间里的气氛陡然变了，好在阿岭他们并不曾对刚刚发生的事发表任何想法，亦不曾追问我什么，都各自保持着沉默，哪怕其实他们心里面是好奇的，但只要我不主动开口说，他们便不会过问。

　　我坐回茶桌前，继续跟他们说起白无啾与阮鸿羽的事，阿洄刚刚说他们二人欲在试武大会上对江湖人下手，这“下手”究竟是何意？目的又是为何？

　　当然最要紧的就是，到时候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我们讨论了一番，无果。

　　最后，我看向站在边上的阿洄：“阿洄，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阿洄眨眨眼。

　　我鼓励他：“你在艳姝宫好好干，争取早日成为阮鸿羽跟前的红人，能成为她的心腹就更好了。”

　　我一说，阿洄便听懂了：“要我得到阮鸿羽的信任，从而从她那儿套出有用的消息？”

　　我颔首，又问：“阿洄，你会答应的罢？”

　　阿洄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我很满意，进而又得寸进尺：“不过时间有限，也不知道他们会选择什么时机下手，有些等不得，你最好就在这一两日内把消息套出来。阿洄，你能做到的，对罢？”

　　阿洄又点头应下。

　　我向他露出笑容：“好孩子。”

　　想了想，念及阮鸿羽的德性，我不免又叮嘱了一声：“不过也不用委屈了自己，阮鸿羽要是想逼你……做什么，你要是愿意就罢，要是不愿，也不必屈从于她。”

　　阿洄脸红了红，这回倒不似装出来的，他小声道：“我不会愿意的。”

　　“哦，随你。”我不欲再这种事上多说，只是敲着桌子提醒，“你是不是该走了？”

　　阿洄一动不动，只是小声问我：“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自然是回你的艳姝宫。”我道，“让一个人信任一个人这种事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而你又时日不多，就更得抓紧时间多去阮鸿羽面前露露脸才是。你这会儿不去，难不成想等天黑了再去？只怕那时候就有去无回了。”

　　我啰啰嗦嗦说了一堆，阿洄一直安安静静等我说完，而后方道出一句：“其实，阮鸿羽很信任我的。”

　　“……”

　　“她与那白头发碰面时，从不会避着我，只是我不愿意听他们说话罢了，每每都离开去了别处，是以才只听到一言半语。”

　　呵，他倒是又傲又娇。

　　等他说完，我问他：“所以你现在是想说明什么？”

　　阿洄无辜地眨眨眼：“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得到了阮鸿羽的信任，只要等到哪日她与白头发再见面时，我在场即可。”

　　“只是你不回去，又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见面？”

　　“上次他们已经约好了的，明日午时再见。”

　　“……哦。”

　　“所以我今日就不用回艳姝宫了。”

　　“……”

　　他此前铺垫了那么多，恐怕仅仅是为了说出这最后一句，我想了想，道：“行罢，总之你自己是计划好了，我便也不多干涉了。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你不回艳姝宫，是要跟在我身边？”

　　阿洄乖巧点头。

　　“那晚上……”

　　我尚不曾说完，阿洄眼中便立即涌现出几分希冀，他不言不语，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觉得我是明白他的意思了。

　　只是——

　　“早上就说过，今晚不会再放你进屋，你自己找地方睡一夜。”

　　既然都答应玄光了，也是要言而有信的，否则下一个闹腾的就是他了，况且，晚上还有软乎乎的小道童陪我睡觉，更不可能容得下阿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