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之昙华忏》延陵冷砚

33、第三十三章 回澜百折争低昂

　　俏如来离开百草堂之前与百草堂的主人会了第二次面，饮了三杯药茶，并向她请教了三个问题。

　　前两个问题与小空、藏镜人的病况有关，后一个问题则是涉及到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三问三答之后，百草堂的主人也问了俏如来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俏如来只回答了一半。

　　俏如来离开后，百草堂的主人用放凉的茶水浇熄了红泥小火炉内的炉火，而后望着火炉内的余烬出神。

　　多年前的一个雪夜，有人与她对坐品茗，在她将要饮茶时问了她一个问题。

　　她因为那个问题摔碎了手中的茶杯，那一夜的茶，她一口也没有喝到，却尝到了苦涩的寒凉滋味。

　　“我有选择吗？”

　　“当然有，我从不剥夺他人选择的机会。”

　　但他也只会给别人一个选择：选对了，深渊沉沦；选错了，万劫不复。

　　那个雪夜之后，她模糊了眼，再也看不清那个人的笑容，也再不愿看清那个人一身耀目的白衣。

　　泪水无声滴落，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但清晰的记忆与心口的刺痛感却告诉她——她其实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雪夜。

　　那个笑容柔和温煦却乐于谋算人心、志于试炼人性的白衣人已经过世很久了，但那些曾经受他影响的人却依旧困锁在他设下的无形牢笼之中，走不出自己的人生。更甚者，他生前留下的谜团与解密线索还将吸引更多的人自愿走入他排布的棋局之中。一旦步入局中，脱身或有可能，心神却有可能终竟此身都不得解脱。

　　正气山庄。

　　雪山银燕带着满腔疑问与心事站立在山庄大门内的内影壁之前，等候着俏如来的归来。

　　黎明将近之时，自百草堂返回的俏如来带着满身霜露回到了正气山庄。

　　这一夜，俏如来忙碌无歇，与奚连溕洌深谈一番之后的他眉眼之间的愁郁之色与凛肃之态又浓厚了几分。简单地与雪山银燕交谈几句过后，俏如来又先后与刀缺忘尘、石寒尘、云十方交流了一番。待他将目前能想到的安排都交代妥善之后便坐在了庭院中的石凳上，静待天明之后的即来变局。

　　静坐的俏如来想起了一个留存在他记忆深处的人，这个人曾告诉他何为“权力”与“责任”，这个人的出现与消逝让孩童时的他深刻地认识到了武林的残酷，致使他曾有一度质疑过“世俗的正义”。也因为这个人的死亡，心性尚未成熟的孩童史精忠曾试图与父亲走一条全然不同的路来为武林和平努力。

　　这个人过世不久之后，父亲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史家人也经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离散漂泊······后来，他入佛门修行，就此将有关这个人的记忆留存在记忆深处，不再提起，也不再轻易想起，却始终不曾忘记。

　　催使人变化的“因”在不经意间点滴积累，最后，在无人料想的时机结成出人意料的“果”。

　　明日之后的“他”与今夜之前的“他”会有什么不同呢？

　　这一夜，雪山银燕的疑问与心事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将俏如来眉眼神色变化与忙碌看在眼中的他，心中的困惑与思虑不禁更为深重了。

　　时光不停流转，又是一夜过去，月隐日升，新的一天来临了。

　　谁人将于变局之中谋开新局？谁人又能于危机之中培育新机？

　　晨光染红云，朝曦布林影。

　　泣血邪魔洞外，一身白衣的重明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打磨着一只白色骨笛，他的身旁放置着一个盖着蓝色绢布的竹篮。

　　骨笛的原材料来自于被网中人抛掷在泣血邪魔洞外的尸骨，如今此地除开重明手中的那支骨笛与他坐着的岩石近旁的粉末之外，已无其他东西能证明此地曾经存在着许多无能主宰自身生死的亡者骨骸。除了重明自己，谁也不知道那些尸骨的消失是因为重明心中存着一丝善意将其就地掩埋，让亡者入土安眠，还是单纯地嫌尸骨的存在碍眼直接以非常人之能将之化成灰末随风飞散了。

　　随着时间推移，日光照射到的地方也不停变化，在明亮的阳光照到重明身上的那一刻，他手中的骨笛终于制作完成了。

　　此骨笛滑润剔透，如玉石晶莹明澈，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着耀目的光彩。

　　重明左手握着骨笛，右手手指逐一划过骨笛的孔口，在识海之中拼凑着残缺不全的记忆，怀想着那被埋没在时间洪流中的属于娑河重明的过去。

　　重明微微挑起唇角，露出一个苦笑。分明不甘心只是作为那个人的一部分存在，分明已经下定决心竭尽全力活出自己的精彩，为什么还是会尽可能地捕捉属于娑河重明的记忆？娑河重明曾经拥有的一切当真那么值得眷恋吗？魔尊啊，你对自己的了解终究是不够透彻啊！

　　重明抬手将骨笛横放在唇边，回想着残缺记忆中的曲调断断续续地吹奏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在吹奏曲子的过程中，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原本不成调的曲子也逐渐变得能让人听出旋律来。

　　重明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几个画面，那画面里有一山一湖、一舟一灯、一笛一琴······一曲一梦一念痴，一灵一幻一心执。

　　风涛浩浩，烟波杳杳，望仙源缥缈；妄尘遮碍，空生烦恼，嗟人迷颠倒。

　　“忙活一夜制造出这种废品——日后与人对战，你是妄想以这不堪入耳的曲子来折磨对手逼其自尽吗？”

　　突然入耳的沉冷嗓音打断了重明的回忆，重明停止吹奏骨笛，抬头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的网中人。“你——”

　　网中人俯视着重明，“再继续制造这扰耳‘魔音’——我就让你回魔茧重造！”

　　“嗯——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但这毫不掩饰的嫌弃真是叫我难堪啊！独自难堪未免过于可怜，不如互相取笑制造乐趣——”重明换了个坐姿，左臂撑在上屈的左膝上，右手握着骨笛转了几个圈儿后搭在左手掌心，凝聚在眉眼间的郁色逐渐转化为笑意。“嫌弃我吹奏的曲子难听？会比某个失忆到忘记自己来处以致无家可归连正常的食物也吃不到的魔啃噬活物血肉发出的声音难听吗？”

　　网中人寒声道：“你想听到自己的骨头寸寸碎裂的声音吗？”

　　重明脸上的笑意更浓，很是诚恳地道：“那真是抱歉了，现阶段的我并无实际的躯体让你实现这种可能，至于神魂毁灭——欸！很遗憾，那似乎并不能产生什么扰动听觉的声音。”

　　网中人闻言冷哼一声之后转过身去背对着重明。

　　重明很是遗憾地感叹道：“就这样认败了，你斗嘴的战斗力仍旧低得让我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愉悦啊！听我一句话，你以后与人对战直接动手就是千万不要与人交谈，否则我担心——你不是被人气死就是自己郁闷死。”

　　网中人沉声道：“你若再学不会‘适可而止’，今日我就亲自动手将这四个字刻入你的神魂之中让你‘刻魂铭心’。”

　　重明配合道：“吓！真是好可怕的威胁，属下记住了。”重明说完挥手施力使得放置在身旁的竹篮飞动到网中人身前，“这是属下的赔罪之礼，请主上宽宏大量原谅属下方才的冒犯之语。”

　　“这是······”蓝色绢布自动掀开，网中人看清楚了竹篮内中的东西，冷然道：“不需要。”

　　“是我亲手所做，诚意恳恳，心意满满啊！看在我一番诚心的份上，你即便要拒绝，也请委婉一点，切勿——”

　　“我是魔，不是人。”网中人说完便走回了泣血邪魔洞。

　　“你这‘拒绝’还真是干脆利落得十分‘委婉’啊！不对，等一下——”重明挥手将竹篮送进了泣血邪魔洞，“你对人魔之别的认知是不是有什么误解？纵使我对魔司令口中的魔世没什么了解，我也能肯定魔世内中的魔绝不可能是靠着以同族为食存续到今日。若非魔司令不在，我真想问问他你在魔世当中是不是众魔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种······咳咳——”

　　重明轻咳两声之后转而道：“说到魔司令，都等了一日两夜了，他还未回来，你说，他是因为伤重不治死在外面了？还是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不打算继续跟随你了？呀——似乎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结果都是你变回一个连跑腿的手下都没有的‘孤家寡魔’——呢！”

　　“魔”字方落，银绿焰火飞袭而出朝着重明所在的方向轰击而去，重明以骨笛为武器在空中划出一道漩涡收化网中人的焰火攻击。“有进步，但攻势还不够快，也不够凌厉。”

　　“你该庆幸我尚未将你视作敌人。”

　　“是，多谢主上手下留情。”笑语完毕，重明略作停顿之后语气正经了许多：“说正经的，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一日两夜的时间已足够多了。”

　　网中人只道：“他会，这一点，不用怀疑。”

　　“这么肯定——你的记忆恢复多少了？”

　　“不多，勉强能让我肯定他的忠诚。”

　　“太少——也太慢了，先恢复你的记忆，再决定接下来的行事方向。”

　　泣血邪魔洞中，负手而立的网中人垂眸望着悬停在身前的竹篮，沉吟道：“你的态度有所变化，为何？”

　　“并无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希望接下来你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行动都是出自于你的本心。”

　　“这理由——”网中人移开投放在竹篮上的目光，转而望向洞内的石壁，“未免太过敷衍，也过于可笑，你——”

　　“我在说笑——你可以这样认为，随便听听就好。”含笑的一语说完，重明抬起左手横挡在头顶上方，而后仰头望向那轮亘古不灭的天阳，语调低沉了些许：“我希望你能发自真心地与我一同寻回我们的故乡，我希望你生而无畏、死而无悔。如果，对于拥有完整记忆的‘你’来说魔世内中的过往牵绊才是最重要的，将来若有‘万一’，我不希望你因为自己曾经的决定而心有憾恨。因为，我要做的事情是现在的你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

　　中原境内的一处树林之中。

　　一个墙头草一般的不义“双面人”与一个变换身份的狡猾“假面人”躬身站在一个谨慎忠诚却又自作聪明的魔世之魔面前，为了各自图谋的利益卖弄着自身的小聪明。

　　交谈声响起，一阵言语来往之后，交谈声又止歇了。风声依然在流转，谈话时隐含在言语之中的利益谋算此刻仍充斥在各有图谋的两“人”一魔心中。

　　口音奇特的人最先离开，擅长拍马奉承的人谄笑着再次开口：“魔司令大人——”

　　魔司令淡然道：“无谓的废话省下，做好你该做的事情，证明自己的价值比阿谀逢迎更加重要。”

　　“是，是——属下定会把握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魔司令大人——属下还有——呃！属下告退。”

　　惯于阿谀逢迎的人快步离开了，一心做实事的魔世魔将仍旧带着满怀思虑留在原地。漂浪异域多年，寻回旧主、回归魔世就是他唯一的生存目标，为了达成愿望，他不惜代价。

　　一场纷争之中牵涉着多少人的目标？一个目标会牵扯多少利益纠葛？一项利益又要用多少算计来圆满？

　　显晦逆从人莫测，岚嶂层叠迷浅深。

　　正气山庄。

　　三日之约期至，众多武林人士齐聚正气山庄，欲向中兴百武会盟主俏如来讨要一个关于“西剑流败降后续事宜”处理的交代。

　　这一次，俏如来没能给出全然出于他自己独立意志的交代。因为他此次对时局判断的差失与对战争后续问题的“后知后觉”，赤羽信之介、宫本总司与冥医背后的神秘智者抢先替他做出了决定，使得他“临阵补救”之下的仓促布局毫无发挥的余地。

　　“西剑流的人是我放走的，与俏如来无关。”

　　一语激起千层浪，一身负荷万人罪。

　　今日之后，有恩于中原的天地双部创立者萧无名就只是一个因“挟恩图报、身负‘一派’罪责”而招致整个中原武林唾弃、追杀的西剑流余孽，“西剑流四天王之一”这个身份带给他的除了干戈征战博得的荣耀，还有伴随血腥杀戮而来的罪孽。

　　“我既然创立天地双部帮助了中原，那要求回报也是该然。”

　　“我放走西剑流之人，从此与中原恩仇两清。”

　　“如果谁对这件事还有异议，直接来找我就好。诸位若要寻仇，宫本总司随时奉陪。”

　　干戈云扰，如若对战双方皆无结束战争的决心、谋略与实力，杀戮征战，必将永无终途，直至双方皆在反复不断的侵伐中化为劫灰。

　　如今，俏如来已经为“化干戈为玉帛”走出了“过程”，就由身为师父的他继续走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