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纪》苏白墨

3、如意

　　连城笑吟吟看着他，摇头晃脑哼着小曲。柳诺轻轻吸了口气：“你怎么来的？”
　　“可还记得种在你身上的迷踪蝶？”她把玩指尖冰蓝剔透的蝴蝶，手腕轻转，蝴蝶缠飞了两圈，洒落星星点点的荧光后倏然又不见。
　　柳诺的欢喜顿消，淡声道：“难为你有心了。我两手空空去到三溪灵谷，亦是两手空空离开，可不曾带走一星半点女娲族的东西。”
　　连城撇撇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柳诺，你这话却很不君子啊。”
　　“连城姑娘不辞辛劳追到此处，还请赐教何为？”
　　连城歪着头道：“我来送送你不成？”
　　柳诺愣了愣，随即抿嘴轻笑：“多谢连城姑娘啦。谷主可知道你来送我？”
　　“嘿嘿，”连城背着手眨巴了下眼睛，压低声音，“师父自然忙要紧的事，这种小事她不须烦心的。”她殷切地看向柳诺，柔声问道：“我跟你去北边，同你一起找女娲血玉好不好？”
　　柳诺大惊：“这不妥。”
　　“有何不妥？”
　　“你也说过，你们一族不可以离开三溪灵谷。”
　　连城忙道：“我们只是不适宜离开过久。你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柳诺仍是摇头：“若是浊气积累成疾，岂非是我的过错？连城姑娘，你还是早些回去罢。”
　　连城上前一步，重重叹了口气：“我活了近六十年，都快在谷里憋死啦。”
　　柳诺怔了半晌：“你说什么？”
　　连城笑嘻嘻地捋了捋碎发：“我活了近、六、十、年，都快在谷里憋死啦！”
　　柳诺吸了口气，一时语塞。
　　“过了秋，我就满六十了。我们这一族血脉有异，年岁见了我们害怕，不敢龇牙咧嘴。你瞧师父那般的少女模样，却快两百岁了呢。”
　　连城看着柳诺：“浊气也好，清气也罢，我原本就活得比常人长久，即便少活那么几年，也强过一般人太多，也便没什么可遗憾了。若是在世一场，所见都不过是南疆一隅，那才是大大的不甘心。大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柳诺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微微一笑：“听你叫大哥哥，就知道我有麻烦了。”
　　连城道：“论年纪你怕是只有我的一半，快叫一声姑姑给我听。”
　　柳诺不由失笑：“好姑姑，你想要去哪里原也由不得我。只是到时候被捉回去时，别赖我头上，白白坏了我的名声。”
　　连城抚掌笑道：“这个自然！”忽又收了笑脸正经起来：“你这是答应了？”
　　柳诺问：“我逃得了么？”
　　“这是什么话，”连城不悦，“你有求于人，我乐于助人。我想游山玩水，而你见多识广，你我互帮互助，不正是朋友嘛。”
　　柳诺笑而不语。连城从怀里掏出个鎏金小袋，交到柳诺手上，道：“我也不是白吃白喝你的。”
　　“原来你还有小私库。”
　　“从前出谷去附近的村落行医，除了布匹衣料，我也多少收些银两。其实谷里吃穿都是自给，全不用我愁。当时只想着，有朝一日或许能用得到呢。”
　　柳诺拱手道：“连城姑娘未卜先知，神机妙算。”自然收了连城的钱袋，悄悄掂了掂，估摸着大抵有一两日的盘缠费，心中好笑。
　　连城喜滋滋地道：“我既不与你添麻烦，还能替你妹妹看病。”她已动身往城门里去，柳诺叫住她：“你往哪里去？”
　　“去城里的驿站雇马车嘛，不然你我双脚走路？”
　　柳诺笑道：“你还知道驿站，真不像是久居山谷不问世事的。”
　　“我们不大与人走动，却也不是一无所知，总有人出去会带些书记笔录回来。我又是个好读书的，平日是就看看书打发时光。嘻嘻，论来绝不比你这个书生差。”
　　“那是自然。”柳诺应和着，跟她返城。连城的雀跃兴奋映亮了天空，昏沉沉的余晖也活泼起来，跟着她一路旖旎。
　　然而一问之下才知道，眼下驿站一匹多余的马也没有了。“别说没有马了，眼下时局不稳，到处动乱，北去昆州的路也断了。”
　　那是柳诺来时的路，听了驿馆马夫这话忍不住皱眉。连城怕柳诺回家心切，道：“我很能走路，不骑马也能走到太华山去。”
　　“太华山？”柳诺一怔之下才反应过来，唔了一声。
　　“怎么？”
　　“没什么。”柳诺一笑，“既然要走，你得先换上鞋子，这样赤脚行路是要吃苦头的。”两人于是在市集买了些必须物件。连城从前只是偶尔在临近村落走动，未曾远行，这在柳诺眼中稀疏平常的小市集却让连城两眼放光，激动不已。她换上汉家衣裳，追问柳诺：“怎么样？”
　　柳诺禁不住她纠缠，连声道“好看”。
　　连城还不依不饶的：“怎么好看了？”
　　“比我好看。”
　　连城仍背着原先那个挎包，所购物件都往里塞。柳诺心知是神器，也不多问。倒是连城，捧着挎包在柳诺跟前摆弄：“教书先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两人在城中留宿，此刻刚用过晚饭。柳诺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道：“千翎。”
　　连城吃了一惊：“你知道？”
　　“猜的。”
　　连城惊讶更甚，笑道：“你又是哪里偷看来的？”
　　柳诺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神农炼鼎时，以东皇神木的枝叶为针，取炼制神农鼎的灰烬余温穿线神鸟大鹏的翅羽，巧手编制神器千翎。因为与神农鼎同时制成，一样能纳百川，吞吐日月，后来赠与女娲。不过从前读到这些传奇，总一笑置之，亲眼目睹，才知道古人诚不我欺。”
　　他心里碰碰直跳。古记传说，天花乱坠，可编纂的源头，是否都有一个确实的影子？如若千翎如此，那女娲血玉呢？想到此节，不由看了看连城。
　　连城却忽然凑过来：“你想进去瞧瞧么？”
　　柳诺后仰：“人能进入？”
　　“都可以吞入日月啦，人自然可以进去。只是我修为不足，还不能运转自如，若有言角大人的本事，便可于其中自创天地。”
　　柳诺觉得新奇，伸手在挎包里随意掏东西，忽而摸到一柄长铗，在他缓缓抽出的时候，剑气就已透过精雕的剑鞘，萦绕手腕。那长剑握在手里轻便如雾，柳诺听得到自己的呼吸，与剑气起伏的心跳一致。他慢慢吸了口气，盯着暗沉赤色剑鞘上缱绻逶迤的花叶，只觉得那花叶蔓延，缠住了心口。
　　他心有骇然：“这柄长剑也是你师父赠的？”
　　“别乱碰。”连城一把抢过，小心翼翼捧在双手上，低眼看剑时满是崇敬。“这阖危剑原是言角大人的。师父见我练术修法认真才赠给我。你可别弄脏了它。”
　　“不敢，宝剑配美人，正适合你。”
　　连城“呸”了一声，脸上却抑不住高兴：“虽然知道你口不由心，不过这话我爱听，就不与你计较了。”
　　两人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便离开大理城。其时朝政不稳，四处都有动乱，堂堂官道之上都有流寇盗匪横行肆意。柳诺不愿多惹麻烦，带着连城走了林间野径。好在柳诺一向四处漂泊，连城也不娇惯，野郊行路艰难，对两人倒是无碍。
　　其实柳诺自己也不知前往何处，更不知道带着连城同行是对是错，既然连城还记着“太华山”几字，便姑且往那里去，走一日算一日。连城的神采飞扬洒得一路都是，山丘野路也能引来她惊叹连连，每每吓走树林里的野物，嘻嘻索索地乱窜。
　　如此两日，两人已近黎州，跨江便算离了南疆。傍晚时，两人便在渡口小憩。因为时局动荡，早无人修缮，屋舍破败不堪，更无人居住。放眼望去，只见江水冷酷，没有半点人烟。
　　渡口的石碑上字迹模糊，勉强可以认得“南湘口”三字。
　　柳诺有些懊恼听从连城“快走”的催促，不曾在路过的村中留宿，如今落得幕天席地的下场。环望一圈，见不远处有残破的埠头，瑟瑟发抖得孤立在岸。“那埠头尚能遮蔽，我们便在那里生火吧。连城？”
　　连城望着石碑若有所思，柳诺叫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道：“这个地方我知道。”
　　“嗯？”
　　连城忽而神色一亮：“听乌期描述，想来就是这里。”
　　柳诺没有接话，连城似是自言自语：“言角大人就是在这里捉的小乌鸦呀。乌期冷冰冰的，很少夸人，可在他眼里言角大人一定是仙神一般。”
　　连城每次提及言角这个名字，总是向往崇慕的神态。柳诺问：“你说的言角是谷主的同辈？”
　　连城不由两眼放光：“那是我族百千年来灵力修为第一人，正统血脉的女娲传人。三溪灵谷里的人，大多为昔年女娲祭祀们的后人，而只有一系身负女娲血脉，向来单传。言角大人就是这一脉的传人，只可惜呀，哎。”她垂头叹息，过了一会儿才道：“哎，商姑姑总叹气说，以前我们也常在南疆走动，与邻近的人往来，言角大人过世后，师父接任谷主，谷里上下才渐渐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她难得有忧伤的神色，柳诺不便说什么，兀自去就近捡干枝。埠头虽然破败，好歹有遮雨的罩头，两面老旧的泥墙多少挡些夜风。墙角还有书案瓦罐留着，不知是哪一年过路人留下的。柳诺摸了一下，手指即刻抹黑。
　　连城的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片刻又神采飞扬起来，嘴里囔囔着累死了饿死了，就蹲在地上看柳诺拿干草铺地，待柳诺收拾干净了些，惬意地在上面打了两个滚。
　　柳诺不由笑了，坐到另一侧磨石生火，一面听连城喋喋不休：“你还记得乌期吗？那只板着脸的小乌鸦。你别看他端着严肃，从前就在这一带靠腐尸烂肉为生，被几个哥哥呼来喝去，还要挨打。他那几个哥哥作恶多端，仗着妖行颇深，烧杀抢掠，杀害无辜。这里荒废无人，怕也有他们的功劳。”
　　“后来言角大人路过此地，杀了几只年长的，见乌期没什么大过，就把他带去了枯月林，容他潜心修习从此不得伤害无辜。哎，我若是能早生四十年，就可以亲眼见一见言角大人的风采。”
　　柳诺道：“四十年？那就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这些事是我从乌期的嘴里一滴一点撬出来的。不像柳茵茵那厮，废话一箩筐，不是捎首弄姿就在乱嚼舌根，小小的柳树精，却总当自己是九天仙子，哼……你在干什么？”
　　“生火。”
　　连城哈哈笑出声，伸出手指戳了戳一边，示意他靠边呆着。
　　柳诺不由环顾一圈四周，连城瞪他一眼：“那么点小事儿，劳你还记挂着。你放心，只要你不存歹意，我不会将你怎样。”
　　柳诺乖乖挪到一边，只见连城慢悠悠地从草堆上起身，口中念念有词，倏地伸手一指，便见火苗蹿起，一时寒意驱散，柳诺顿觉周遭暖意袭来，分外温柔。
　　“你也算修道之人，怎么连最简单的法术也不会？”
　　“在下资质愚钝。”
　　连城乜斜了眼睛：“你这是深藏不露，总是提防着人。”
　　柳诺觉得好笑：“怕是你总提防着我，左右看我不顺眼。”
　　连城嘻嘻一笑，凑近了些盘腿坐着：“怎么会呢，我若看你不顺眼，何必大老远跟着你跑出来。”柳诺一哂，不置可否。连城意犹未尽：“来来来，我教你。小柳，可看好了，别浪费了你一身的修为。”
　　——一身修为么，柳诺轻轻垂眉。若说得上来自己莫名其妙的“修为”，也不必千里迢迢走这一遭。柳诺含笑看着连城示范，漫不经心地绕开话题：“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跟着我的原因了么？”
　　连城收回手指间的火苗，歪头想了想，莞尔笑道：“好嘛，你果然是猜忌着我。”
　　“不敢。”
　　连城对他的刻意顺从并不领情，这是柳诺不愿与人争执的敷衍，总让别人觉得凭白承了他的情。“你我如今是同伴了，藏着掖着只显得生分。”她取出随身干粮分给柳诺，嚼了两口，说道：“你可还记得带你回三溪灵谷时候的法阵？你被震晕了，当即昏了过去。”
　　柳诺点点头：“实不敢忘，由此欠了你好大的情。”
　　连城白了他一眼，也没往心里去：“法阵中我接住你，虽然恍惚，可那一霎，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广袖青衫，散发赤脚站在林间，周身有鸟兽围绕。我没见过她，却莫名竟觉得分外熟悉。”
　　柳诺猛然一惊，顿时后脊一凛。
　　连城自然不会知道柳诺惊讶的缘由：“再说一件事与你听。”她顿了顿，“其实，我不是在小酒馆里偶遇你。在那之前的村口，我就远远看见你啦，第一眼瞧见时，就隐约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所以偷偷跟着你进了酒馆。”
　　柳诺怔了一会儿，问：“还有么？”
　　“没有了。”
　　柳诺吸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偷偷出来，原是想弄清楚这些。”
　　“你我有缘嘛，就此别过，兴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啦。留在谷里只会胡思乱想，不如跟着你探个究竟。更何况，”连城仰身张开双臂，似要将无穷夜空拥入怀中，“你说过，南疆以北，可看的山，可行的水，不计其数。如此高天阔海，不看一眼岂不抱憾终身。”
　　她眼中似有熠熠流光，一刹那间，柳诺仿佛真在她眼里望见皑皑雪山，白鹤成仙，浩浩碧江，舟船连群，行人车马流川于屋檐瓦下，巷道街衢中人声合着风洒落四处。那无穷世界尽落在一双明眸之中，而其中荧光璀璨，仿佛是可穷尽一生追随的向往。恍惚间，连他也心驰神往。
　　片刻，柳诺缓缓道：“或者真如世人笃信的那样，有轮回转世一说。姿容形貌千变万化，可三魂七魄不变，即便趟过忘川，依稀记得前生往事也是有的。世间的缘分本就奇妙，也许你我前世有缘呢。”
　　连城眨巴了下眼睛，忽而抿着嘴笑。柳诺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八成是前世的你欠了我的钱。”
　　柳诺笑道：“我多少有些毛病，唯独不爱欠钱，人情也是一样的。”
　　连城下巴支在手臂上，一左一右地晃动脑袋：“你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真正不可思议。”
　　柳诺道：“我本就是讲理的人。”
　　“你满腹歪理，十句话里十二句不能当真。听信你的理，才要大大地上当。”
　　柳诺叹了口气：“也罢，那你别跟着我。”
　　连城扑哧一笑：“瞧瞧，是不是小鸡肚肠。你们汉人不是讲究君子之风，宽容待人的么。”
　　“我就是一个臭道士，比不得君子。”
　　连城笑得更欢快了，片刻又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慢慢道：“我是不信前世后世的，更何况我们这一族，死了便是死了，死后三魂离散，七魄化灵，你所瞧不见的澧水，便是由无数先辈的茫灵聚合而成。什么地府鬼界，孟婆忘川，与我们是不相干的，所以呀，要问的事要讨的债，非得在这辈子不可——你干嘛这么看着我？这也没什么嘛，九天上神们自有公道，我们本就寿命极长，长过寻常人几生几世啦。”
　　柳诺微微点头，没有作声。
　　“我尚且不觉得此事悲伤，你更不用替我怜惜。生死有命，即便轮回，音容相貌俱改、前尘过往皆忘，也便不再是同一人了，又求什么转世呢？”
　　柳诺一时有些恍惚，片刻柔声道：“你倒是没有白活这么些年，想得通透。”
　　连城换了个姿势，撑起脑袋斜眼看着柳诺。这一眼叫柳诺不禁一个寒战，果然听见连城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已经坦诚相告，柳诺，你可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柳诺一笑：“你想听什么？”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她问得没头没脑，柳诺一愣，没能接上话。连城不禁坐直了身子：“果然如此。姑姑说你气息异于常人，我便隐约有些猜到了。你没有妹妹，求玉所救之人，便是你自己对不对？柳诺呀柳诺，你仍在骗我。”
　　言徵的言语由远及近，落在耳边，柳诺慢慢握紧了拳。
　　连城看了他一会儿：“你生病啦？”
　　“不知道。”
　　连城皱起眉来：“好嘛，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你这人看着温和，其实拒人千里。”
　　“一言二语说不清罢了。”柳诺看了一眼连城，见她秀眉微挑，望着自己瞬也不瞬，知道如何也躲不过，轻轻叹了口气，静了一会儿，慢慢道：“也不知从何说起……若说骗人，也不全是。夜里骇梦纠缠，醒时浑噩不清，这些都是真的，不是信口开河胡说。我自觉身体越来越差，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所以四下求医问道，想要自救。”
　　连城歪着脑袋问：“那非得女娲血玉不可？你们没有大夫？”
　　柳诺沉默良久，慢慢说道：“看了多少个了，无一有用的。自我记事起，就是这般年纪模样。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也不知自己是谁，随身有一枚玉佩，刻了一个‘诺’字，柳诺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连城“呀”了一声，不由瞪大眼睛。
　　“原先我只道自己因故失忆，不记得身世过往，慢慢想，总会记起些什么。我在村镇的书堂里教书为生——你瞧，我说我是书生，可没有骗你。后来，才渐渐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这幅模样形状，竟不会更改，还有莫名其妙的修为，爆发时不能自控。村人议论我，渐而远离，大约觉得我是妖非人。我看大夫，求医问诊，都不得结果。再后来，每隔十余年，我便得换一处地方居住，以免旁人起疑。直到近几年……”
　　“等等！”连城叫道，“什么叫每隔十余年？”
　　“就是每隔了十余年的意思。”
　　连城瞪着眼问：“那你现在多大了？”
　　柳诺摇了摇头：“不知道。自我记事至今，该有百来年了吧。”
　　连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柳诺笑道：“姑姑觉得如何？”
　　连城脸上一红：“你、你接着说。”
　　“近几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常有噩梦，我隐隐觉得，似乎年限将至。然而好多事情尚未弄清，这样浑浑噩噩地死去，实在难以甘心。我便开始寻找求生之法，亦想弄清自己是谁。后来偶然在一本手册里看到关于女娲血玉的记载，就到这里来了。”
　　连城静了半晌，大声喝道：“你已骗了我两次。所谓事不过三，你再不可骗我啦。”
　　柳诺抿嘴一笑：“我确是教书先生，求玉也为救人不假。”
　　“……你巧舌如簧，我是甘拜下风了。”
　　连城忽然站起身：“等等，照你这么说，你所谓的家在太华山脚，也是信口胡说么。”
　　“倒也并非全是假话。当今世上，众修仙门派，除蜀山外，唯蓬莱的紫光殿与太华山东华阁藏书最甚。我为翻阅古籍，的确在太华山下住过一段时日。”
　　“既然蜀山在前，你为何不直接上蜀山？”
　　柳诺轻轻挑了挑眉：“那些修仙门派高不可攀，一向不与外界往来。我曾去过一次，守卫的弟子把我拦下了，我便没有再去过。”
　　“哦？”连城噗嗤一笑，“想是蜀山弟子火眼金睛，看穿了你的谎话。”
　　柳诺笑笑：“是我穿得寒酸，入不得大门罢了。”
　　连城哼声道：“臭道士，嚣张些什么。你放心，日后我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柳诺拱手作揖：“那在下先在这里谢过连城女侠，日后但凡有所差遣，刀山火海去了，以报女侠恩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低声道：“从前不曾与人说起，怕人憎我恶我。你，不会如此吧？”
　　“你不行凶作恶，我憎你作甚？说来，谷中人也长寿，能驻容颜不老。”她忽然抚掌叫道：“你该不会是从三溪灵谷逃出去的吧？”还未等柳诺开口，又兀自摇头：“不对不对，商姑姑说你修为阳极，与我女娲一族至阴的修炼相冲，不可以长期留在谷里。”她摸着下巴喃喃自语，“六界之中人最短命，我们算小半个仙，妖亦长寿。可说你是妖么，你身上并无妖气……总不能是神魔吧？”
　　她侧过脸来上下认真打量柳诺：“着实不像，师父不可能看不出来。”
　　柳诺打趣道：“我就不能是仙？”
　　“仙人之姿，出世绝尘，你哪里沾边了？”
　　“那以强欺弱，胡搅蛮缠的也算小仙之列？”
　　连城嘻嘻一笑：“师父与你说了什么？以她的见识，该能看出些什么吧？”
　　柳诺道：“她说我神魂有亏，长久以往于我不利，可惜我的修为与三溪灵谷的相悖，她也束手无策，叫我自求多福。”
　　连城一愣。
　　柳诺轻笑了一声：“这次没有骗你，亦无隐瞒。”
　　连城柔声道：“柳诺，从前我说帮你，如今也作数。天大地大，一定有救你的办法。”
　　柳诺点点头，道：“生死有命，你也不必替我怜惜。”
　　“是。”连城撇过头去，“哎，从前看书册摘录，有山川地貌人文奇秀，鬼神传奇千奇百怪，原来不曾记录在案的神奇犹有许多，也不知能不能看得尽。”
　　柳诺想了想，问道：“我们前往三溪灵谷时，你说在法阵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觉着有趣，不如多说一些与我听。”
　　“就是一个人影，没有别的啦。你觉得与你的身世有关？”
　　柳诺摇了摇头：“我又没见过，哪里会知道。你从前也能看见旁人不能见的？”
　　连城歪着头使劲想了想：“不曾。所以说你我有缘呢，是注定要结伴同行。柳诺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不明不白死了。”
　　柳诺笑了：“好，好。以后我自当多给女娲娘娘烧香。”
　　连城踢了两脚火堆。夜风甚是嚣张，显然没有将女娲一族的身份放在眼里，扑得火苗四下乱窜。连城却大有迎难而上的架势，面向暗无尽头的江面叉腰而立：“你说江里会不会有鱼呢？”
　　柳诺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夜黑风高，江面雾沉沉的。连城回眸蹙眉：“我想吃烤鱼。方才你说刀山火海也去了，那这江里你去不去呀？”
　　柳诺抿嘴笑道：“是我多嘴，我的过错。”
　　“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知错能改方善莫大焉对不对？”
　　她舒展眉头，笑靥盈盈，像是盛了一怀月色，和在明灭的星火间流动。柳诺正要出声，连城已起身甩了长靴，脱去外套。柳诺心里一跳，赶紧撇开脸。只听扑通一声，连城已跳进水里。
　　江面上打了个水花，转瞬又归于平寂。柳诺依墙而站，任风捣鼓着一腔迷离心事。
　　小片刻，连城湿漉漉的脑袋从江面冒出来。
　　柳诺忙道：“你快上来，别着凉。”
　　连城脸上却有些奇怪：“鱼没有，这水底下却有什么东西不寻常。”
　　柳诺一怔。
　　“你等着，我再去看看。”她钻进水里又不见了身影。
　　柳诺多捡了一些木枝干草，把火烧得更旺了些。又片刻，连城钻出水面，湿答答地跳上岸，蹿到火堆旁，运气将湿气排除体外，一边拧眉道：“奇了，这水下有一个结界，甚是熟悉……”
　　柳诺走近了两步，重新坐下，忽见连城手掌上的划痕，想是她在水下划伤的，便道：“你包扎一下。”
　　连城这才瞧见：“呀出血了，都怪那底下黑溜溜的。嘶，沾了水，倒是有些痛。”
　　好在连城备有伤药，柳诺把千翎递给她，连城自己一掏，取出个小药瓶子，在伤口上撒了一些白色粉末，想是止血的药品。柳诺一边觉得神奇，一边问：“方才你说水下有结界？”
　　连城点点头：“我落得深了，伸手时被电了一下，必是法术结界。水里我看不清，似乎有一堆乱石，怕是有人封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柳诺不由站起来，环顾四周。天幕高远而风声萧瑟，只有埠头一点零星的火光。柳诺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这里气氛诡异，不如我们往回走一阵，找个有人烟的地方。”
　　连城猛地跳起身喝道：“住口！”

　　柳诺吓了一跳，正要说话，眼见连城如临大敌，忽而心有所觉，不由地望向江水。江水开始沸腾，不一刻雾气蒸蒸，江面汹涌，咆哮翻滚。
　　连城低声道：“不要说话，往后退。”
　　两人退出埠头，身后是小土丘，乱石丛生。连城目视江面，慢慢从背包中抽出长剑。在暗中剑气的荧光铮然作响，气势挺拔而骄傲。连城却握剑低呀了一声，道：“有妖气。”
　　柳诺看了她一眼，轻声问：“你觉得是什么？”
　　连城摇摇头，止不住微微发颤。
　　“别紧张。”
　　连城侧过头，见柳诺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你是女娲族人，怕什么妖魔鬼怪。”
　　连城握了握剑，呼出一口气来：“我只在枯月林里打过架……也是，柳荫荫我都不怕，还怕别的妖精么。”
　　江中冒出一阵尖刻怪笑。只见一道黑影蹿出水面，猛扑将过来。连城一把推开柳诺，奋力一挡，吃不住来人全力一击，被那强劲力道甩去好远。
　　“呵呵——女娲——一族！”
　　连城吓了一跳：“你认得我？”
　　挥舞双翅的褐发男子悬浮半空，眼中精光颇甚，恶狠狠盯着连城狞笑：“怎会不认得？这气息，这血的滋味，连模样也有三份像！小贱人，你杀我兄弟、将我困在水底的时候，可没料想百余年后，还有我乌焯血债血还的今天！”
　　连城深深吸了口气：“你是乌期的哥哥。”
　　乌焯怒声道：“你认得那小子？那小子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乌焯哈哈大笑：“好，好极了，我杀了你，再去杀那忘恩负义的小子。”
　　连城冷哼了一声：“当年我女娲一族能收服你，今日一样可以。”她口中默念，已于周身施展术法。转瞬间雾光流转，将柳诺与自己护卫其中。
　　柳诺低声道：“看他才从水中挣脱出来，力量尚未复原。我们先下手为强——诶！”
　　连城早已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惊鸿，羽箭离弦般射向乌焯。乌焯未防她出手如此迅疾，一时不慎，手臂上中了一剑。然只此一剑，乌焯已蓄力反击。但见他周身黑雾弥漫，连城心叫了声不好，便见无数乌鸦从黑雾中席卷而来，尖叫狰狞，看得连城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在三溪灵谷，言徵虽是连城名义上的师父，却很少教习剑招武艺，只是口诀心法，督促她内修。连城好动，偷看谷中别人日常习武，依模作样摆弄招式，偶尔遛进枯月林缠着乌期过招。
　　——实战之下，才觉出平日里乌期的攻势是何等温柔如水。连城大口呼气，止不住手指发抖，几乎握不住剑。她本无实战的经验，凭着倔横挑战，却被打得措手不及，只能运气护身自保。
　　“哎呀！”就这瞬息的胆怯，就被一只乌鸦啄到，连城吃痛失声。一只之后，便有两只，三只，防不胜防，乌焯见她窘迫，大声狂笑。然只笑地一半，身侧一阵炙热灼烧，乌焯连忙回头，被迎面而来的火苗砸了个正着。
　　“混蛋——”
　　连城趁机一跃，倏忽闪出黑雾，退至柳诺身边心有余悸，勉力一笑：“好徒儿，果然名师才能出高徒。”
　　“眼下不是得意的时候。”柳诺沉声速道，“你打不过他，我们走！”
　　乌焯恼羞成怒，张牙舞爪扑的气焰更甚之前。他身侧围绕的乌鸦并未因为小小三味真火而退散，反而越演越烈，顷刻间天昏地暗，柳诺和连城如孤立无助的微弱火苗，撑不得多久，熄灭只怕迟早。
　　“不成。”连城按住起伏的胸口倒吸一口寒气，持剑而定，目光炯炯，“怕是因为我下水，无意间搅动了结界，放这畜生出来。若是他出去伤人，岂非我的罪过？”她提剑跃起，已冲至乌焯跟前。
　　恐怕走不了了，柳诺暗自抽了口气，远望向连城犹疑不定。
　　“妖怪休要伤人！”忽然一个清冽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好像无数柄银光利剑铺天卷地，将乌焯包围其中。乌焯辨不清来人方向，便将鸦群四向驱散，以寻声音来源。连城见状，运气周身，利剑清啸之声不绝于耳，剑花连影，人与剑影融为一体，伺机攻击乌焯胸、腹要害处，乌焯应对面前的连城，又凝神防备身后，一时不慎叫连城割中下腹。
　　他正勃然大怒，忽感身后寒光凌冽，未来得及转身，一柄长剑刺穿胸膛。鲜血喷射，溅了连城一脸。
　　庞大身躯轰然倒地。他身后的少女白衣如雪，云片般浮在半空，一头白发在月色下尤为耀眼，雪白的衣摆上有银丝兰花图纹，经风吹拂，如花叶翻飞。她拔出剑，轻轻擦拭，缓缓飘落地面立定，对两人道：“你二人没大碍吧？”
　　连城这才发觉，原是个眉清目秀的单薄少年，箭袖束腰，气势甚是挺拔。
　　“女娲娘娘饶命……”乌焯尚有气息，趴在地上断断续续求饶。
　　连城哼声冷笑，那少年却咦了一声：“什么女娲娘娘？”
　　“我再也不敢了，女娲娘娘饶命！”
　　少年赶紧半跪在他身侧：“你说女娲娘娘，你见过她么？告诉我，我便带你回青鸾峰救治。”柳诺闻言心中一动，重新打量起从天而降的少年。
　　乌焯吚吚呜呜口齿不清，少年俯身去看乌焯伤势，才刚凑近，突然被连城一脚踹开。他未曾防范，跌在地上，不由皱了眉头跃起：“你做什么——”
　　犀利长剑“哧”一声洞穿头颅，乌焯动弹两下，终于没了生息。连城蹲身将他翻过来，指着半握的爪子，还能看到乌漆漆的浓水：“他爪子里有毒，就等你靠拢呼你一脸，若不是我利索，还得在这里给你挖坑。”
　　少年呆了一呆，呼出一口冷气：“好险好险。”
　　连城略一沉思，向柳诺招招手：“你说是不是这厮也这般向言角大人求饶，她好心就放他一条生路，只在水底封印起来。时日太久，那封印也松了，被我下水一搅合，被这畜生逃出来害人。”
　　少年见乌焯已死，化为乌鸦原形，忍不住皱眉低声道：“妖怪作恶，可恶。”连城听得清楚，不由偷偷打量他，拧了眉头神情颇怪。
　　柳诺向少年拱手：“多谢相助。”
　　少年还了一礼：“夜间阳气最弱，妖气最甚，而野外最多精怪。你两人还是小心为上，别在荒郊就留，免得招惹出别的怪物。”
　　连城嘻嘻一笑：“多谢小哥哥提醒。”
　　少年拱拱手：“既然你们无事，就此别过。再会。”
　　“等等——”连城跳到他跟前，“深更半夜赶路，你不怕招惹怪物么？”
　　“我自有法术护身。”少年这才仔细去看连城，“我瞧你法术修为也不低，气息与常人不大一样。”
　　连城怕怕胸：“我也有法术护身。”
　　“这便好。”
　　连城见他就要走，追问：“你出手相助，我们理应报答你的。你叫什么？”
　　少年摆摆手：“不必了，救人危难理所当然。”
　　“不当然不当然，”连城盈盈笑道，“小恩公叫什么名字？要往哪里去？”
　　这一声“小恩公”娇憨可怜，少年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我叫如意，我、我去找三溪灵谷。”
　　柳诺连城皆是一怔。连城吃惊道：“你找女娲族人？”
　　如意也是一愣：“你知道三溪灵谷？”
　　连城眯起眼来：“分外熟悉。”
　　如意“啊”了一声：“是了，你是南疆人。你认得路么？可能带我去？”
　　连城看看如意，看看柳诺，又看看如意：“三溪灵谷有什么宝贝，值得一个个的往哪里跑？”
　　如意没有听出话里的意味，拱手作揖，认真道：“女娲族中有一件宝物，名作女娲血玉，可还生延息——”
　　“复魂引魄。”
　　如意大喜：“你知道！”
　　连城乜斜了眼：“你也有妹妹？”
　　如意一愣：“没有。”
　　“好嘛，我带你去。”连城灿然一笑，这笑容柳诺再熟悉不过，不禁吸了口冷气。果见如意猛然一惊：“你！”
　　她神不知鬼不觉悄然施咒，收拢了如意周身空气。如意被定在原地，手脚不能动弹，气得直哼哼：“你为何对我下缚身术？快解开！”
　　连城戳了戳他额头：“三天两头被人找上门来，你们这些北方人怎的老惦记我家的东西？”
　　“……你是女娲族人？”
　　连城叉腰笑道：“正是。小恩公，你找我做甚？”
　　如意瞪了她一眼：“我不找你。”
　　连城绕着他转了两圈，回过身望向柳诺，柳诺立刻竖起双手以示清白，十二分的真诚恳切：“我不认得他，这位少侠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连城挑了挑眉，柳诺又道：“中原人杰地灵，古记旧书数不胜数，他是修仙之人，知道女娲血玉也不足为奇。”
　　“这未免为太巧合了些。”连城摸着下巴，在如意面前踱步来踱步去，如意的眼珠跟着她转。“且不说前有贼闯进枯月林偷抢，他就这在这时节冒出来，已经十足可疑。这小白毛明明是一个妖，却一口一个妖怪，说他没有半点图谋，我可不信。”
　　柳诺微微一震，如意吃了一惊：“你瞧得出来？”
　　连城笑道：“我即为女娲一族，这点妖气都瞧不出来，撞死算了。”
　　如意道：“是妖又如何？我自小修心，跟着师父行善。今日见那妖怪作祟，出手是师门教习传承。反而你蛮不讲理，我救了你，你却偷偷下符咒困我，你们女娲一族，都是这样的么？”
　　这番话说得坦诚，连城又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一番，转头看向柳诺道：“他比你好些，不像是说谎骗人的，身上道法气息也比你周正得多。”回头又盈盈一笑：“你说我便罢了，别侮辱我族人。惹得我生气，我可要把你丢江里去喂鱼去啦。”
　　如意哼了一声，抿嘴不说话。
　　“如意少侠。”柳诺轻轻走近两步，“你别见怪，近日三溪灵谷中妖人作祟，姑娘她难免多个心眼。你出手相助于先，她也不会真的为难你。”
　　连城眉飞色舞，指着江面：“这可不好说，这水底下兴许还有些什么。”
　　柳诺笑笑，望着如意：“你从青鸾峰来？”
　　如意看看连城，又看看柳诺，终究是柳诺面容和善，便对柳诺点了点头。
　　“天下修仙门派诸多，然出众的也屈指可数。你们青鸾峰的云河仙人磊落潇洒，我倒是有耳闻。”
　　如意道：“你说的是天河真人，他是我师父。”
　　“是，是我记差了。”柳诺含笑点点头，“我记得你们峰上还有一个白袍道长，约莫三十来岁的模样，说话柔声细语的很是温和。”
　　如意神色一黯，低声道：“那是我师哥简白。”
　　柳诺点点头，退后来与连城道：“既然是青鸾峰的弟子，你就别与人为难了。”
　　连城撇撇嘴：“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倒怪我与他为难？若非你们有惦记我们三溪灵谷的东西，何必来这里惹是生非。”
　　“是，是我们贼心作祟。”
　　“念你诚恳，我不与你计较，谁叫我们女娲族的人大方。”
　　“是，是你宰相肚量。”
　　“可这小白毛不清不楚的，谁知他是不是与先前的贼人同党呢。”
　　如意厉声道：“谁是小白毛？谁又不清不楚的？”
　　连城指着他的鼻子：“你凶什么，说得就是你这小妖怪！你从哪里听得女娲血玉，如实说来，不然扔去江里喂鱼。”
　　如意的愠怒铺满全身，连城嘻嘻又笑：“可想清楚了说话，半点虚假隐瞒，我定不饶。”
　　如意沙声道：“我自然是从师父手札中看到的，记载南有女娲一族，族中宝玉女娲血玉。也听他多次提过，女娲泣血，遂成鲜玉，可还生延息，复魂引魄。”
　　这话太过熟悉，连城挑高眉毛，悄无声息瞥了一眼柳诺。
　　柳诺柔声道：“中原诸多道门仙山，大多闭山绝世，而青鸾峰不大相同，天河真人平易近人，素有侠名，修为极是厉害。他天南地北游走多了，见多识广不足为奇。”
　　连城乜眼望来，柳诺心里一跳，住了嘴。连城眼珠子一转，却没有追问，转头看向如意：“你既然师从高人，就自个儿解开吧。我来瞧瞧，是你们的功夫厉害，还是我三溪灵谷的法术高强。你别红着脸，气坏了自己呀。”
　　如意不仅仅气红了脸，双目圆瞪，几乎挤出泪来。连城看在眼里，呀了一声：“你别哭，你哭什么？”她一说破，如意脸红更甚，又气又羞，死死咬着嘴唇。这倒让连城慌了神，看看如意，又看看柳诺。
　　柳诺暗自翻了个白眼，忽而心中一动，对连城示意连城解咒，连城耸耸肩，双手相触，食指相抵，在胸前架了个菱形，如意顿感身边的空气顿时一松，周身勒紧的隐形绳索倏然消失。他好不容易活动手脚，立刻跳开一步，避开连城，紧紧瞪着她戒备。
　　“如意公子别恼，确实是因窃贼侵犯，三溪灵谷戒备甚上。冒犯了你，还请见谅。我们夜间休息，无意招惹来妖怪，幸得你相助，这份恩情自当是要还的。”
　　他转过头来对连城道：“你一向恩怨分明，必定与我想的一样。”
　　连城斜眼看他：“你想你的，可别赖我。”
　　柳诺微笑道：“如意少侠想去三溪灵谷，他相助在先，你为他引路指点一二，只当还礼。就是三溪灵谷需得女娲一族带路，旁人进不去。”
　　连城瞪着柳诺，片刻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去面向如意：“小白毛，你助我打退了乌鸦，我救你免遭毒手，你我可是两清啦。”
　　如意道：“我没指望你报恩，你不来为难我就是了。”
　　“我下缚咒困你，确是我性急鲁莽，是我不对。小哥哥，我跟你陪个不是。”
　　她的柔婉娇俏，映在月色下更加清脆分明，如意脸一红：“是，你们要防着外人，我明白。”
　　“你要找的东西，三溪灵谷里却没有。”
　　如意未曾料到会在这破败之地遇到女娲族人，方才的欢喜热忱冷却下来，又重新打量一圈连城，小心问道：“你果真是女娲一族的？”
　　连城一跺脚：“柳诺，我们走！”
　　如意见她拉着柳诺大步流星，紧步追上道：“我不是疑心、只是、只是……”他拦在连城跟前，又一抱拳行礼：“还未请教你的名字。”
　　连城一仰头：“我叫连城，这位柳诺是我的朋友。着实巧了，他也是从北地来，南下寻找女娲血玉救命的。柳诺，你说我是不是女娲一族的？”
　　柳诺自然点头称是，又删繁去冗，三两句说了出入三溪灵谷的经过，最终道：“如连城说的，怕是你要空手而归。”
　　如意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只听连城道：“信不信只由你。三溪灵谷中并无女娲血玉这件东西，我未见过，我师父身为谷主亦不知晓。只怪你们写书记录的人，天马行空地杜撰，误导后人，毫不负责。”
　　如意一呆，喃喃道：“怎么会……那大师哥怎么办？”
　　“你大师哥怎么了？”
　　如意神色一黯：“他受了重伤，命在旦夕。”
　　连城劝道：“世上救人性命的法子何止千种万种，你们为什么就盯着女娲血玉不放？”
　　如意摇摇头：“你不明白。”
　　柳诺心里一动，道：“若不是你师兄也是妖，寻常大夫医治不得？”
　　如意点点头：“师兄元魂出体，百年修为一朝丧失，如今重伤垂死，危在旦夕，而师父下山云游，不知几时能回。我不懂医术，不知能找谁帮忙，想起师父提过的女娲血玉，为女娲上神化灵所致，起死回生，灵力非凡，因此前来此地。”
　　连城道：“中原修道修仙门派众多，你何不找他们试试？”
　　“我们一向与其他门派极少往来。我也不认得人，若一不小心被当成妖邪抓了，岂不更害了师哥。”
　　“我女娲一族也斩妖除魔，你就不怕被我们抓了？”
　　如意一愣：“女娲娘娘却是不一样的，她……”
　　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叫连城恶气大生：“她人首蛇身，也算半个妖对不对？笑话！为正为恶看的是心，与是人是妖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信你们中原那些大门大派都是蛮不讲理的。师父常说，真正道法高深的人，是在修心，心的境界高了，更不会因为身份看低人。我瞧你是自己看不起妖，便觉得人人都看不起妖。”
　　如意脸色一变，颤声道：“我自己去找，不烦你大驾。”
　　连城笑道：“柳诺方才说了，三溪灵谷唯有女娲族人带着才能进去，旁人是如何也找不到的。你或许可以去附近的村镇候着，我们偶有出谷行医做祀的时候，指不定再有个两三月，有缘可以遇见一两个。”
　　如意一时茫然：“两三个月？我师哥怕撑不住两三天……”
　　连城弯起眉眼，笑容可掬：“小白毛，你且别失望。可巧你遇见了我，我便与你走一趟青鸾峰，替你看看你师哥，行不行？我也是女娲一族的，救病治伤不是难事，但凡命有转机，自然能帮得了你。”
　　柳诺张了张嘴，连城轻飘飘地扫来一眼，他抽了口气，终是没有出声。
　　“你？”
　　连城眉一扬：“正是我。你可别小瞧我，我们一族，医术向来超绝，我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瞥眼看见柳诺皱眉有话要说，狠狠一瞪，瞪住他的口舌。
　　如意略一沉吟：“师父的确提过女娲族人精通医理……”
　　连城笑道：“你师父是个明白人。”
　　“可是——你会救人？”
　　连城不悦：“你说这话，倒像是瞧不起我。”
　　如意挠挠头：“你说我有图谋，又用法术困我，说女娲血玉不存于世，左右都是你在说话。我都不知你哪句是真的。”
　　连城一耸肩：“你既然不信，也罢了，你接着找救你师哥的法子，我和柳诺自行去青鸾峰。”
　　如意不明所以：“怎么你要去青鸾峰？”
　　连城道：“去给你师哥敬一炷香，跟他说是我们来的晚了，本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惜他师弟，哎。”
　　“你、你——”
　　“连城。”柳诺叹了口气。
　　连城嘻嘻一笑：“你说青鸾峰的道士厉害，我也想见识见识嘛。反正眼下我们没有目的地，往哪里去都成。”
　　如意略有迟疑：“你果真愿意救我师哥？你、你可以救得了？”
　　连城正色道：“我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可从前行医救人也是有的。你救了我和柳诺，我若能救你师哥，也算回报大恩。”
　　如意不由欢喜起来：“若有女娲族人出手，必有生机。”他忽然一抱拳，道：“多谢连城姑娘！如意感激不尽。”
　　他说得如此诚心诚意，反叫连城怪不好意思的，说话也不免局促：“你别这样说。我言语冲撞了你，你可别往心里去呀。”
　　如意小声道：“是我多疑，误会你在先。那我们眼下就走。”
　　连城一愣：“眼下？”
　　“我御剑而来时，道路不熟，颇费了些时日。就怕耽搁了师哥的伤情，还想趁早回去。”如意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连姑娘、柳先生没有异议。”
　　连城凑近来：“御剑？你会御剑？”
　　如意“啊”了一声，道：“你别担心我飞得不稳。我自小学御剑之术，不会有失。”
　　连城眼中的精光也有一番摩拳擦掌的架势：“我从前听姑姑说那些修仙门派，擅凌空御剑，总是想学。可惜谷里没有人会，没曾想真能遇见能御剑飞行的小白毛，哈哈！”
　　如意拧了拧眉：“我不是小白毛。”
　　“无妨，小道士，我们这便走！”
　　“我也不叫小道士”
　　“好啦好啦，小如意。”
　　柳诺不紧不慢地开口：“眼下夜深，天上也好，地上也罢，恐怕都难找得准方向，也不急在这一刻。连城与我俱是赶了整天的路，如意少侠怕也少有歇息。刚才打斗又伤了元气，此刻该当休息才对。不如天亮出发，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如意看看连城。连城点头道：“也是，你这样说，我真觉得乏了。”
　　如意只好道：“的确是我心急了，柳先生说的有理。”
　　“那便在附近找个干净的地方，这里有死乌鸦，怕是睡觉也梦见鬼。”
　　如意点点头，又道：“我不叫小如意。”
　　连城嘻嘻一笑：“你生得娃娃脸，说话却活脱脱一个小老儿，当真有意思。”当下连着叫了好几声：“小如意，生火啦！小如意，再找些枯枝来！小如意，你守前夜，一会儿叫我！”
　　如意拗她不过，最终放弃，任由她喊，自己寻了一处偏高的土堆上守夜。

　　后半夜的风更烈了些。埠头残破的遮蔽终于在连番打斗中寿终正寝，化为瓦砾残片。云层裹住了月色，只吝啬得漏出几缕。这野外的土坡透着诡异的冷漠无情，而三味真火点燃的火堆是唯一可以取暖的凭靠，连噼里啪啦的声响都显得格外热情。
　　连城与柳诺便在火堆旁睡下。柳诺折腾了一日，实在是乏了，才闭上眼睛，忽听连城轻轻叫了一声：“柳诺。”
　　柳诺背着她，没有睁眼，只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青鸾峰？”
　　柳诺闭着眼睛道：“连城姑娘心地仁慈，乐善好施，自然是为救人于刀山，助人于火海。”
　　“呸，你分明怀揣心眼。”
　　“这就冤枉我了，怕是你另有所图。”
　　连城拖长了声音：“哦？”
　　柳诺翻了个身，微微一怔，连城趴着，手托着下巴凑在他跟前，眼对眼，鼻对鼻，相距不过一寸。柳诺连忙向后挪了挪，却避不开如兰吹气，心里一乱，不由自主望着她的眼睛道：“连城……”
　　“嗯？”
　　柳诺干咳了两声，道：“你上青鸾峰，多半是为了那记载女娲血玉的手册。一来是想探究手册来源，找出三溪灵谷走漏女娲血玉之消息的原因，二来嘛，若我不幸言中，你是想毁了手册，免得女娲血玉之事外传更多。”
　　连城轻笑道：“知我者，柳诺也。”
　　“哎。”柳诺叹了口气，“青鸾峰的天河真人名气很大，听说修为极高。你几位姑姑都不担心那些册子的，你又何必要与人为难，去生事呢。”
　　连城有些不快：“你就觉得我赢不了那个真人？”
　　“你临战经验不多，我是怕你吃亏。”
　　“这好说，能动嘴的我绝不动手，真要动手，打不过跑便是了。”她嘻嘻一笑，“你莫不是怕我连累你？”
　　柳诺一哂：“怎么会。”
　　“那就是怕回到青鸾峰？”
　　柳诺有些无辜：“回到二字从何说起？”
　　连城冷哼了一声，目光流转：“你我有言在先，不欺瞒不说谎，坦诚相待。”
　　柳诺叹了口气，浅浅笑出声，片刻道：“你慧眼如炬，我的确到过青鸾峰。女娲血玉的笔记，正是在青鸾峰书库里看到的。只是在那位如意公子面前提起，终归不妥。”
　　连城挑高了眉毛：“你又作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柳诺不免委屈：“我在你眼里，总是偷蒙拐骗的小人。哎，我上山原本为求见天河真人，他不在，接待我的是如意的师哥简白。他不通医理，也瞧不出我的毛病，陪我在书库中翻阅山中古籍，大多是修为心法，却有一本旧黄的帛绢小札，记录了女娲血玉，简白亦说起天河真人的描述，我救命心切，告辞了他便南下 了。”
　　“这有何不妥？”
　　“简白有一个女弟子，我在山上时，听她言语师兄弟二人不甚融洽，还约好了月末比试法术。她劝简白不要应允，推脱不比作罢。方才如意说师哥重伤，有性命之虞，难保不是因为二人比试。”他顿了一顿，“连城，那是青鸾峰的家事，外人参合，未必见好。”
　　连城恍然：“瞧不出来小白毛干干净净的模样，有那般手段。”撇了撇嘴又道：“他远路迢迢赶来，诚心实意得很，我随他走一趟又如何？再则，那手册的主人既然如此厉害，连我女娲一族的隐秘都能探知，或许真能知道女娲血玉的消息也不一定；即便不知道，看看你的病症也是好的嘛。”
　　柳诺一愣，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为了我？”
　　连城笑道：“反正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不过，”她忽而沉下脸，“先前你要我带如意去三溪灵谷，是拐着弯要赶我走，别以为我听不出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再撵我，我吊你三天三夜。”
　　“连城……”
　　连城打断他：“柳诺，我出谷来是自己的主意，日后有伤有病皆是自己的缘故，不怨旁人。”
　　柳诺慢慢点头：“好。”
　　连城忽然盯着柳诺看，柳诺摸摸自己的脸，道：“我脸上有什么？”
　　连城摇了摇头，凑过来：“不是。只是这火光照照着你的脸，眉眼格外清晰……我才发觉，你原来生得挺好看的嘛。”
　　柳诺这回没有退后，任由她凑在近处看，忽而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
　　柳诺轻声笑了笑：“我可是一直都觉得你生得好看。”
　　连城怔了怔，柳诺仍是微微含笑。那柔和的笑脸近在咫尺，只消一点头，就能碰到那高起的鼻尖。她第一次发觉，原来柳诺含笑不语的时候，眼里可以这样盛满清水。连城忽然脸红了起来。
　　只听柳诺清和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地响起：“面若桃花时，便更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