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纪》苏白墨

1、连城

　　四月的南疆内地长夏无冬，空气黏着。山谷少雨，可湿热泛滥，草长虫生，威猛霸道。
　　而偏乡小地山地泥泞，更不易走，柳诺日间赶路，觉得自己脚程已不算慢，等远远瞧见石河村屋宇人烟，已是三四日后。先前的热忱十去五六，携带的干粮早已吃完，此刻饥肠辘辘，想起之前客栈伙计说的，“直消一日半日的就可到啦”，有些哭笑不得。也顾不得两袖尘土，率直找了门悬“酒”旗的酒家入座。
　　石河村三面环山，出入只有北面一条路。村中百来户人家大多世代居住，不过近年北边战乱，北人南下颇多，边疆小镇也多有避乱经商的汉人，从前安逸惰怠的小村越发热闹起来。
　　已过晌午，店里无甚多人。拢共稀稀拉拉三四个客人，柳诺捡了靠近门口的空位盘腿坐下，用蹩脚的苗语对迎上来的伙计要了一碗黄豆鸡肉米线，还特意嘱托少些酸辣。
　　店中伙计面容黝黑，头戴青巾，身披羊毛毡，标准的苗人打扮，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挑着眉毛问道：“你说什么？”
　　柳诺一字一顿道：“不要酸，不要辣。”
　　伙计点点头，不一刻端出一大碗汤，搁在矮桌上。柳诺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就闻到酸气扑面而来，厚厚一层漂浮的辣子在碗中耀武扬威。
　　柳诺双眉紧促，尝了一口，依然觉得味道过浓。想必是一个锅里的汤水，多少都沾着酸辣味。
　　伙计笑道：“近几年，我们这里也有你这样的中原人多多，吃着吃着就习惯了。”
　　柳诺不多理会，待酒食饭饱，招来伙计结账。
　　伙计见他穿着文质彬彬，一边收钱，一边问道：“小先生也是来买卖药材的？”又摸着下巴道：“不像不像，你不像生意人。”
　　柳诺轻拭了嘴角，只是笑笑，没有作答。伙计不依不饶：“你来做啥嘛？村里我可太熟悉了，你去哪里，我教你呀。”
　　柳诺心中一动，道：“我来采风。”
　　“什么风？”
　　“观风景，赏人情。”
　　伙计似懂非懂：“哦，你是来玩耍的。”
　　柳诺不置可否：“我想写一卷南疆风情志。街头巷尾风土人情，都摘于纸上，好让后人都知道，南疆风貌如何异秀独特。”
　　伙计似懂非懂：“哦，你是写书的。写得什么书？”
　　"风情志。"
　　伙计凑近来：“你说得什么？”
　　柳诺微微侧开身：“便是描述各地风俗民情的书。”伙计仍是一头雾水，柳诺边比划边道：“记录你们南疆的人，事物，山河水，因为它们好看，中原人喜欢看。”
　　“啊，你是个先生。”
　　柳诺默认了，又忽想起来什么似，叫住正要离开的伙计问道：“前几日我在大理城，偶有听人提到女娲族人，又说从前在这附近出现过，你可知道么？”
　　伙计一时神采飞扬：“我们这里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女娲上神？她可厉害着，跺跺脚就把妖魔鬼怪灭咯，挥挥手草就会变粮食，我们都受她保护咧。”
　　柳诺轻摇头：“远古上神的事迹多有见著于纸，我却不是问那个。女娲一族，相传是上神的后裔，便在这南疆一带。”
　　伙计呀了声：“你是说三溪灵谷的神仙们。”
　　柳诺心中一跳：“三溪灵谷？”
　　伙计见他颇有兴趣的模样，心中得意：“三溪灵谷，就是女娲上神住的地方。那里风景很好很好，可比你们北方的山呀水呀好看多啦。”忽而歪着头，又问：“不过我没有见过你们的山，听说有很高的，是不是？”
　　柳诺浅笑了笑：“自然与神仙住的没法比较。”
　　伙计笑得灿烂得意：“是呀是呀。”
　　“三溪灵谷在什么地方？”
　　伙计摊摊手：“都说了是神仙住的嘛，没有人去过咧。”
　　柳诺追问：“既没人去过，又如何知道是神仙之所，风景极好？”
　　“大家都这样说嘛，阿爷的阿爷们传下来，都说三溪灵谷是天上一般的地方。我阿爷的阿爸小时候就见过仙人咧，她们捉妖怪太厉害，我是没见过，小时候听阿爷说到过的。”
　　“你阿爷人在哪里？”
　　“几年前就不在了嘛，你问这个干吗？”
　　柳诺眼睑略沉，片刻道：“我想将这些传奇写入风情志里，尤其是女娲族人的故事，便想亲眼见见女娲的后人。或者村里有别的人曾到过那里，可以告诉我多些？”
　　“这个嘛，我不知道的。阿爷说，女娲族人们都是顶厉害的大夫，看病救人都不要报酬呢。”伙计皱着眉头想了想，“太早太早的时候，这里有好多村子，后来来了大妖怪，死了好多人，三溪灵谷的女娲族人们就出来收拾了妖怪。再后来就看不见她们啦，可能回到天上去了咧。”
　　柳诺低头不语。伙计看了他一会儿，越发好奇：“你写书，会写什么咧？会写我吗？”
　　柳诺淡淡一笑：“有好听的故事，自然都写。”
　　伙计开心地道：“你问我呀，我知道得可多！”
　　柳诺慢慢笑了笑，问：“那你可知道，女娲一族有一件圣物，胜过一切宝器法物。”
　　伙计一愣：“什么物？”
　　柳诺在桌面划了几个字，伙计扭着头念：“女娲……血玉……”
　　炉子里的火苗噼里啪啦地闹着，撺掇着酥油茶香四处挑衅。柳诺陷了陷，收了颜色，又抬头时，漫不经心把玩着竹筷：“你可知道？”
　　柳诺抬眼望着他，伙计的眉头皱了又皱：“什么玉？”
　　“女娲泣血，遂成鲜玉，辟邪洗污，去佞涤秽，还生延息，复魂引魄。”
　　“等等，”伙计叫道，“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柳诺叹了口气，已准备起身：“就是一件极厉害的宝贝，可以起死回生。”
　　伙计瞪大了眼睛看了柳诺一会儿：“死就死了咧，还回来在干嘛？这一辈子不做亏心事，下辈子也许就是大官人啦。死来活去，麻烦嘛。”
　　柳诺一怔：“你说的也对。”
　　“你这人有些奇怪。”
　　柳诺回过神，淡淡一笑：“你的汉语也有些奇怪。”
　　伙计听闻，忽然放下端盘，也不顾及酒馆中还有旁的客人，当即盘腿坐在柳诺边上，道：“错的吗？你教我你教我呀。”
　　柳诺因他的过分热情而颇觉尴尬，侧过身避免他再凑近来。“汉文千变万化，又盘根错节，一天两天也教不会。”
　　伙计悻悻道：“哎，你们中原人来得快，走得更快。”
　　“人如浮萍，向来留不住。”
　　“啊？”
　　柳诺拂袖起身便往门外去了。

　　站在村中石子路上，一眼望去，左右两边是零落散漫的木屋，多数三层高，高高低低架在地面上空。茶米稻香已然偃旗息鼓，依着倦云，懒洋洋缠在未时时分的屋檐间，斑驳了慵懒的日复寻常，在家禽的杂闹声里飘散着家长里短。
　　这安逸让柳诺驻足得有些出神，不免想起好久之前的日子，大概平淡生活的模样不因山远路迢，都大体相同。片刻方收起神思，问了路人村中医馆所在，思忖着若如酒家伙计说的，过去女娲族行医济世，或许会在那里有所收获。这小小村落里倒也五脏俱全，柳诺正要往指引的方向去，才提脚，背后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叫住他：“大哥哥，且等等。”
　　柳诺转过身，见一个俏丽明艳的少女含笑看着自己，不由愣了一愣。
　　女孩儿背着手歪着头，笑靥盈盈如盛了晚霞：“你找女娲血玉哇？”
　　柳诺心下一凛。那少女朝着酒馆努努嘴：“方才我就坐在角落里，酒馆儿小，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柳诺见她笑意天然，左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微微点头：“是，在下于古书中见过，一直很想一睹真容。小姑娘，你知道女娲血玉？”
　　少女笑吟吟道：“可巧问对人啦。”
　　柳诺脱口而出：“你真见过？”
　　少女歪着头，认真打量他：“你找女娲血玉做甚么？”
　　她黑发如瀑，梳成两束，松松落落地搁在胸前，明眸皓齿的浅笑映着一身烈烈红裙，似是浓郁而招摇的山茶花香孕育出轻盈晨露，亲切旖旎，又清脆得不可触及，斜背着褐色布底以藤条做扣的挎包，歪着头望着柳诺瞬也不瞬。
　　柳诺在迷离间漏了一拍心跳，又旋即正色道：“自然是为了写书。姑娘是？”
　　少女兀自拧着眉头：“奇怪了，女娲血玉知道的人却不多呢。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柳诺作了一揖：“在下从北方来。姑娘是这里的人？”
　　“嘻嘻。”少女咯咯一笑，一蹦一跳靠近柳诺：“我就住在三溪灵谷里，供奉女娲上神，晨夜祷告，从不间断。偶尔出谷走动，替邻镇乡人看病诊断，也捉捉妖邪，除除鬼怪什么的。”
　　柳诺呼吸一紧，慢慢说出口：“女娲族人？”
　　少女眯起眼，姿态谦虚，又满满得意：“哎呀，其实也算不得仙人啦。我们历代侍奉于女娲神庙，不大于外界走动。被人传着，就成了女娲后人，沾了女娲娘娘好大的光。”
　　柳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却听说三溪灵谷的仙人们神隐已久，无人有缘得见……”
　　少女眨眨眼：“我们出得谷来，与人一起喝酒吃肉，若不说破，你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不是？”
　　柳诺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平复，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少女瞪大着眼睛：“你不信？”
　　柳诺不置可否：“真是赶巧了。”
　　“无巧不成书，你不正是来写书的么？”
　　柳诺哑然失笑：“你这孩子，究竟是谁？”
　　少女盯着柳诺，又问了一遍：“你找女娲血玉究竟做什么？”
　　柳诺道：“你果真住在三溪灵谷？不如带我去见你的家长，我当面言禀。”
　　少女不免蹙了蹙眉：“三溪灵谷哪能说去就去。”
　　柳诺无意再与她纠缠，轻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早点回家去”便要转身。
　　少女忙拉住他：“别走呀！”柳诺缩手挣开，忽见衣袖上凭空飞出一只晶莹剔透的蝴蝶，绕着自己的手腕飞了两圈，落下一袖星星茫茫。柳诺一惊，垂眼看向身边的少女。她已收回手去，仰面望着柳诺，眨着眼儿盛满笑意。
　　柳诺屏住呼吸：“你……这是？”
　　少女抬起手，指间闪过的蝴蝶若隐若现：“这是迷踪蝶，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得到你。”
　　柳诺慢慢呼出一口气：“你果真是女娲一族？”
　　少女皱眉：“我骗你作甚？”
　　“不曾遇过仙人，不敢轻信。”
　　“啊，你认得些法术，也不是寻常人嘛。”
　　柳诺道：“走南闯北，见过些许修士，认得一二。”
　　少女点点头，又问：“你找女娲血玉究竟做什么？”
　　柳诺缓缓道：“在下志在成书，载入这世间奇闻怪录。后人见书思人，便可牢牢记得我的名字。”见少女似有犹疑，又道：“我自小读书，对传奇宝器不甚向往。不求官场的功名，但求作文书传世。”
　　“哦？”
　　“上神之地，总是有一些不经流传的隐秘，譬如女娲血玉，世人知之甚少。我想记录这样的故事，不至于宝器蒙尘，湮灭不闻。”
　　少女咯咯笑：“你们中原人哪，说话都是弯弯的。”她看了看柳诺，莞尔一笑，“那你跟我来。”
　　突如其来的相逢让柳诺一时无可是从，轻飘飘似在云端，又觉得浮生如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少女已跑出去两步，回头向柳诺挥挥手：“你来是不来？”
　　柳诺回过神，大步跟上：“来来！”
　　“你那么激动干嘛？”
　　柳诺还沉浸于这天降奇缘，见少女歪着头看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是在下唐突啦。我东南西北寻访不得，原已不抱期望，不想竟在这里遇见女娲族人。”
　　“这就奇怪了，”少女突然站住，“你原不是在这里听说的女娲血玉？”
　　柳诺也忙停步。少女看了他两眼，问：“女娲血玉是我族圣物，出了三溪灵谷，知道的人屈指可数。你一个北方汉人却是打哪里听来的？”
　　“古人手札中有所记载，我没什么爱好，除了读书，比别人多看过一些。”
　　少女眨了眨眼，凑过来问：“什么人的记载？”
　　柳诺退了一小步，道：“看过的书太多，得容让我想想。”
　　少女点点头：“你好好想。”
　　柳诺心思飞转，便有了说法：“大约是四五年前，我去拜访蓬莱阁的北越真人。他容我入紫光殿浏览群书。在《黄庭卷二》里，写到上古之神术时候，提到女娲血玉。”生怕少女不信，又道：“中原能人辈出，游历山川而出书成章的更是数不过来。此前我在一座仙山求访，那书库有三间房，满满都是笔记纸卷，其中道法仙术层出罗列，看都看不过来。对这些前辈，我一直敬仰得很。此番南下，也正是为此，有一日后人见我所著，心向往之，也能访山寻迹，跟随我的脚步。”
　　少女拧着眉道：“中原人心眼儿太多，老惦记别人的宝贝。”
　　柳诺微微一笑：“姑娘说得是。”
　　“你也惦记么？”
　　柳诺自是摇头：“人各有志。我只惦记别人的恩惠。”
　　少女笑道：“我带你去找你心心念念的女娲血玉，算不算恩惠？”
　　柳诺一愣：“自然算。”
　　“你要报答我什么？”
　　柳诺恭恭敬敬地道：“日后姑娘若有差遣，但凡不偷不抢不为非作歹，必结草衔环以报。”
　　少女忽而一笑，柳诺发现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娇俏，眼睛眯成月牙儿挂在轻盈的刘海下，卷翘的睫毛随着笑意轻轻抖动，煞是好看。
　　“这话我记下了。”少女往前走去，又侧过头来笑道：“我叫连城，连起来的连，城池的城，你咧？”
　　“在下柳诺。杨柳的柳，承诺的诺。”柳诺应着，又忽一笑，“喏你看，我既承诺报恩，是言出必行的。”

　　连城走起路来轻盈活泼。两人走的是山间小道，柳诺跟着她，七弯八拐，一会儿就不见了人烟，两边山峦层叠，绿意阴阴，风似乎也鲜少停留。柳诺扭头去看，石河村已全然不见，身处山林中，脚下是未开化的泥地，左右边灌木森森，明明是林间，却一点声响都没有。柳诺不由得慢下脚步，缓缓停住。
　　连城觉察到，回过头来问：“怎么不走啦？”
　　柳诺想了想，问道：“这里安静得出奇，怕是久没有人来的样子。”
　　连城道：“既是通往三溪灵谷，自然没有什么人。我们长居谷里，不大与外界走动。也算你运气好，叫我撞见了，若是别的姐姐，才不会理睬你。”
　　柳诺问道：“听酒家里伙计的意思，从前你们也是常常出来的？”
　　连城叹了口气：“大概是吧，不过自我记事起，谷主就不太喜欢族人外出，哎，尤其是我。”忽而转头眨了眨眼：“不过嘛，总归是有法子的。”
　　柳诺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周边草木有半人之高。两人又走了一阵，柳诺觉得此地空气稀薄，隐隐有些异样气息，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连城指着近处一株参天大树道：“你在这儿坐一坐，我去弄些水。”
　　那榕树年岁已久，树身有十人合抱之宽。上入云层，枝叶繁茂，山风穿梭之间，撩拨了垂枝，婆娑的声响悠闲又质朴。前后都是矮丛，远有隐约的山影，这树矗立于此，却毫不突兀，嵌在景中，意外地和睦融洽。
　　“水？”柳诺皱了眉头，“我们这是要去多远？”
　　“倒也不远。”连城一边说，一边指着榕树。这模样倒像是施号发令，柳诺不愿违她指令，便依她所指，往树下走去。
　　才走两步，心下忽有所觉，像有一股飘渺之气涌来，将人拥在其中。柳诺顿时心底一凛，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觉得脚下一紧，猛地离地，一阵头晕目眩后，人已被吊在了半空。
　　柳诺心知上当，只怪自己一听到女娲血玉便失了警惕，不由得叹了口气，慢慢道：“姑娘，你这是做甚？”
　　连城弯着腰凑在他面前，越发笑得欢快。“嘻嘻，这山林里妖怪猛兽太多，跑出去进了村子吓到村民就不大好了。这绳索专等那些不知好歹的来钻。”
　　“我一个书生，最知好歹……”
　　连城眯着眼笑：“你是书生？”
　　“是。”
　　“哼。”连城晃了晃脑袋，“我倒是知道蓬莱紫光殿，以《黄光三卷》为上，不过是蓬莱修习的心法道术。想来你这书生不仅会读书，还能写书。”
　　柳诺心中一凛，劲直望向连城眼眸。四目相对，她仍是亲切可掬的笑意，天真烂漫到似有花香四溢。柳诺慢慢道：“姑娘学识渊博，三溪灵谷果然是神仙之所。书册浩瀚，你我都读不尽，只因有些古籍不出名些，长久埋没了，所载典故宝器鲜有人知。”
　　“那你且说说，书上还记了什么宝器？”
　　柳诺柔声道：“这也容易，你放我下来，我好好想想。”
　　连城哈哈大笑：“若我信了，自当放你下来。”
　　柳诺索性不再说话。连城盯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始终不出声，反倒觉得无趣：“你说话呀。”
　　“说什么？”
　　连城一哂：“自然是真话。”
　　柳诺叹了口气，“我从前在岳州麓山书院教习古语，真是书生，更无恶意。可你偏不信。”
　　连城冷笑一声：“你周身术法气息浓得化不开，分明是修道中人，说谎时面不改色，也是你道门修为？”
　　她说着去戳柳诺脑门，柳诺忙道：“男女授受不亲。”
　　“好，”连城嘻嘻一笑，“我不碰你。”说着便站在一边抱臂相望。
　　柳诺头下脚上被吊得晕晕乎乎的。连城抱胸微微弯下腰来：“你是哪里的弟子，来这里作甚？”
　　“我无门无派的，也编不出现成的来。”
　　连城眼珠一转，嘿嘿笑道：“你不愿说也无妨。”围着他转了两圈，在他跟前停驻，“可女娲血玉事关重大，你不仔细交代，可不会让你就此走了。你不如与我坦白，早点下来。”
　　柳诺看了她一眼：“我所知道的也只是古籍里的一句话。”
　　连城盘腿坐下身，托腮望来：“你找血玉又为何事？”
　　柳诺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家幼妹，自记事起便体虚多病，多方求医不得病症根源，有说妖魅缠身，先天有缺，又说前世孽果，莫衷一是。近几年越发孱弱，夜里骇梦纠缠，醒时浑噩不清，担惊受怕，不知哪一日就突然不明不白死去。我四处寻访时，在蓬莱阁的古籍里看到——这确实不是我编的，古册里说，女娲血玉，能还生延息，我便想着借用血玉救我幼妹一条性命。”
　　连城道：“生来病死，自古就是如此，强求无用。”
　　柳诺的叹息几不可闻：“是，天潢贵胄凡夫俗子，一样都难逃一死。可既是血亲，又如何不管不顾，成事在人，总是要试一试。”
　　连城拧眉问：“那你胡说什么写书立传？”
　　柳诺不免苦笑：“出门在外多少有些提防。哪能缝人就说我要找起死回生的宝贝。”
　　连城拍拍衣服站起身，忽而又嘻嘻一笑，指着自己鼻子：“你心眼数不过来，却没思量着堤防我？”
　　“惭愧，姑娘笑得天真烂漫，我一时鬼迷了心窍。”
　　连城眉一挑：“你骂我是鬼！”
　　柳诺垂着眼睑：“不敢。”
　　“人也好鬼也好，我既堂堂正正的行事，可不怕别人知道我的出身。”她又看了柳诺一眼，秀眉一挑，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柳诺叫道：“连城姑娘、请先放了绳索！”
　　连城已经走远，回头喊道：“男女授受不亲！”
　　柳诺急得大嚷：“连城！连城！你回来——”
　　连城却头也不回，哼着小调不一会儿连人影也不见。
　　柳诺久不与人争执纠缠，心中咒骂却一时失词，搜搜半晌终是自嘲讥笑一声，忽然想起连城说的“这山林里妖怪猛兽太多”，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奋力挣扎，试图蹬断绳索。
　　那绳子却忽然断开，柳诺头下脚上摔了个四叉八仰，头顶肿起好大的包。想是灵力布置的圈套，待施灵之人走远，也便松散了。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高高低低的草木形状怪异，林木间隐隐冷光浮动,却不见半点飞禽鸟兽。这样的悄无声息诡异难测，柳诺呼吸越发紧了，环顾西周不敢怠慢。
　　“法阵？”他皱紧眉头，不敢再胡乱走动，招惹麻烦。周边氤氲气态如女子的蝉翼裙纱飘渺不定，难以捉摸。其中流光翡翠影影点点，很是嚣张。间或有冰凉的咿呀之声，在光影间隙中游荡。柳诺屏气凝神，慢慢镇定下来，忽而运动周身灵力，以指点额，双目紧闭，口中念道：“玄清洗目，泱泱有视，汲汲回溯！”
　　却见他周身起雾，灵光倏然，似有肃然清气席卷。这本是一个盗墓人教给他的肃目令，用以黑暗混沌里肃清视野，柳诺从无用武之地，不想今天得以施展。
　　刹那间林木中氤氲一淡，身后的大树已然不见，原本枯枝短木鳞次闪现，矮丛里幽光此起彼伏。柳诺猛地睁眼时正与那些幽光对个正着，一个激灵险些叫出声。四周妖物环伺，目光炯炯，早已将他围困其中。
　　柳诺倒吸一口冷气。肃目令时限不长，待氤氲雾气重新弥漫，就怕死无全尸了。
　　“嘻嘻，又来一个？”这突然炸开的笑声猫爪子刨地似的尖刻。柳诺四下环顾，不知是谁说话。
　　“直接吃了罢。”
　　“十有八九是那姓龙的同党。”
　　先前那声音娇笑：“那就是不安好心，留不得。”
　　柳诺深吸一口气站定，向着前方抱了抱拳：“我受小人诓骗误入此地，冒昧打扰实非本意。还请诸位指点出路，我这就离开。”
　　那声音又是一阵刻薄尖笑：“他说要走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多没面子？”
　　柳诺道：“我只一个庸碌凡人，不通法术，几位高抬贵手，就不必与在下计较了罢。”
　　“这细皮嫩肉的小子好会说话。”
　　忽有人影闪过，眼前便出现一个绿衣水袖的妙龄女子，手中擎着几根枯枝柳条，盈盈一立，水波似轻盈，荡漾开层层妩媚。她曼声笑道：“你见了我们，竟不害怕？”
　　“怕，怕得很。”
　　女妖哼了一声，千娇百媚：“说来我们也不随意害人。”
　　柳诺皱着眉没有应声。果然那女子咯咯一笑，接着道：“可既是姓龙的同党，就不算枉杀无辜。”
　　柳诺退了一步：“我不识得你们所说的恶人，断不可能是同党。冤有头债有主，几位修士不要错杀无辜呀。”
　　女妖慢步上前，笑靥盈盈：“你能进得来，就算不得无辜”。
　　“实在是我误信贼人……”
　　女妖打断道：“杀了你，正巧与白王滋补。”
　　柳诺微微发颤：“我这一身沉疴旧疾，皮肉有害无益。”
　　“你这人生得好看，说话也有趣。”女妖冲身后挥挥手，“乌期你来听听嘛，这娃娃是不是好生会说话？”
　　云雾袅袅里有个白发童颜的男子慢步出来，说话声音极淡：“茵茵，快点动手，别叫白王知道。”
　　柳诺心道不好，果然女妖已然变脸，登时龇牙咧嘴扑将过来：“借你的命用一用！”
　　周遭幽光猛然大亮，一道绿光突然在眼前炸开，如蛇吐长信。柳诺在惊骇中闪过奇怪的念头：绿意明明是生机与蓬勃，为何这般残枯森然，扭曲狰狞？在枝头碰及额头的瞬间，寒意从肌肤侵入骨髓，使他动弹不得。“我要死了？”他一瞬恍惚，这颓丧的念头在荒芜里坠落，摔成碎片，飞溅出血的颜色，似是瑟秋里炸响了立夏雷鸣。
　　——而那惊雷利刃一般穿膛而出，灼烧得柳茵茵不觉失声尖叫，猛地一缩手，柳条偏了方向，擦着柳诺的脸颊划过右肩右臂。柳诺顿觉半边身体有如火烧；便在这时，红光从这炽热里倏然盛放，开出一片夺人心魄的冶艳。柳诺听得风声啸厉凌冽，茵茵伸出的枯枝轰然断裂，在半空炸成灰烬。
　　柳诺被这红光带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停下。
　　茵茵折断臂膀，痛极大怒：“既来了一双，便一双留下！阿宝快来帮我！”柳枝古藤般蔓延，凶神恶煞地直扑柳诺，林中更窜出一只青面獠牙的野猪，冲撞而来时风声鹤唳。
　　乌期却大喝一声：“慢着！”人影一闪，已落至茵茵与阿宝跟前，冷冰冰道：“连城？”
　　连城搀扶着柳诺站起来，环顾四周，落目乌期身上。双眸寒光浓烈，将一身红衣的鲜艳欲滴燃出透彻刺骨的冰霜：“枯月林中不可杀生，这是规矩，却还记得么？”
　　乌期沉声道：“不知原是你的朋友……”
　　“朋友却也算不上。”连城扫了一眼身后的人，柳诺在她刀光似的眼神里咽下一口气。连城转眸看向乌期：“是敌是友，是个废物垃圾，也做不得吃人的借口。所谓的潜心修仙，难道都喂了阿宝了？”
　　柳茵茵揉着才刚长出的手腕，恨恨瞪着连城冷笑：“你倒来怪我们？白王为看护你们女娲族的宝器，此刻重伤还在昏迷，也没见得你们有半点关心。平日里倒自视神仙，端着普度众生的架子，呸，矫揉作态。”
　　连城吃惊不了：“小白受伤了？”
　　茵茵哼了一声偏过脸去。
　　连城急着追问：“乌期，小白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有人来偷圣物，白王与他交手，伤得不轻。”
　　连城猛地转头看向柳诺，柳诺忙道：“我今日方到这石河村，随即遇见了你，同你一路到这里。”
　　连城仍紧锁着眉头，柳诺又道：“我孤身一人，再不认得其他人了。”
　　连城冷笑了声，转头看向乌期：“那贼人抓到了没有？”
　　乌期摇头：“让他跑了，不过他也受了伤。”
　　连城略一沉吟：“怕是姑姑们还不知道枯月林中有事，我去喊她……”
　　乌期道：“此前已叫十一通知。他飞得快，此刻言徵大概已经知道了。”
　　连城呀了一声，顿时环顾一圈四周。乌期道：“想她正在赶来。”
　　“知道啦知道啦。”连城抿了抿嘴，想了想又道：“从前你与言角大人立有盟誓，在此地潜心，不伤命，不害人，存善念，修人道，有朝一日飞升成仙。”
　　乌期默然不应，茵茵只顾在旁呵呵冷笑。连城侧头小声道：“你站近些。”柳诺皱了皱眉，又瞥见四周的剑拔弩张，依言碎步挪动。
　　连城接着道：“你我毗邻向来相安无事的。我知道你这个乌鸦脸虽臭，心地却好，这伤天害理的事断不是你的主意。”
　　茵茵冷笑道：“你莫非觉得是我的主意？”
　　连城也不看她，只盯着乌期：“这个人是我带来的，还由我带出去。”
　　乌期缓缓道：“要不是有人进犯，岂会草木皆兵。这里毕竟不是三溪灵谷，你几次三番随意进出，太不把我们这些妖物放在眼里。”
　　连城嘻嘻一笑：“你可在我心眼儿里。你在，小白在，阿宝也蹲着。”
　　柳茵茵狠狠瞪了她一眼，连城冲她翻了个白眼，又撇撇嘴：“你若不想我来，以后不来找你们玩耍便是。”
　　“……这里妖气甚，于你也无多好处。快走吧。”
　　茵茵对断肢心有不甘，对乌期大囔：“这丫头嚣张跋扈，处处跟我们作对，为何轻易放她走？她法术马马虎虎的，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连城呸了一声：“你再瞎嚷嚷，我拔光你的枝啊叶啊的，让你光秃秃就剩一个杆儿。”
　　“死连城！你别走！”
　　乌期拉住茵茵：“好了，随她去。”
　　连城拍拍衣袖：“乌期，我走啦——若师父来，你可没见过我，省的她担心！”
　　乌期默然不语，茵茵在她的得意洋洋里恨得直跺脚。连城猛一把拉住柳诺，周身流光四起，顿时将二人包围其中。

　　柳诺一阵头晕目眩，睁开眼，已回到榕树处。回头望去，那些森然诡谲的高矮树丛都已不见，天色微醺，散漫地摆弄余晖，鸟鸣间杂其中，似远又近，如画卷里不留意散落的墨点。
　　这法术似真似幻，连同眼前俏丽的女子。柳诺打定主意离她远些，因而站开一步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多谢姑娘。”
　　“谢什么？”
　　柳诺微微一笑：“连城姑娘折返救我性命，自然是要谢的。”
　　“说来起因也在我，你不计较了么？”
　　“姑娘既已不计较我寻访女娲血玉，我又岂会放在心上。”
　　连城眯起眼：“这话我没说过，可正计较着呢。”
　　“姑娘不愿告知，也不放人，又待如何？”
　　连城忍不住笑出声：“听你这话，怨气好重。”
　　柳诺冷冷道：“不敢。”
　　连城指指他的右脸，柳诺伸手摸了一下，依稀有些粘稠，才发现竟是血迹，再看右肩，隐隐透出好大一片暗红。他不禁吸了口气。
　　连城从背包里随手一掏，取出一条帕子递过去：“你现下不觉什么，再一会却会疼痛难当。柳茵茵那厮，手段跟性子一样阴损磨人。”
　　柳诺沙声问：“这妖气，会不会害我性命？”
　　“自然有损的，不过也好办。”
　　柳诺抿紧双唇，目光也沉。连城负手而立，盯着他双目瞬也不瞬，一会儿慢悠悠道：“你找女娲血玉，究竟作什么？”
　　“救人。”
　　“你妹妹？”
　　柳诺点点头。
　　连城正色道：“你既这样说，我姑且信了，带你见谷主也无妨。三溪灵谷的入口，不是寻常人进得去的，你小心站在我身边，不要乱动乱叫。”
　　柳诺气得竟有些好笑，也不知她仍有什么把戏，乜斜眼看她。却见少女忽而咧嘴一笑，不知名的凉风卷起额前秀发，笑意也便飞舞开去，落了一地。柳诺不由自主低头去看，似乎连城脚边盛放的花香就是笑靥播下的，正活泼轻快得簇拥而来。
　　他在阵法中恍惚失神，鬼使神差由着连城拉起自己的手。她的声音却遥不可及，倒是掌心里的温度由着花香蹿入心脾，随着心跳的节奏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