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2078年》梅蕴刀

90、赛博之境（二十五）

　　秋溢莫名其妙，但再追问又杳无音信，那几个王八蛋铁了心吊着他了。

　　他又给柯仰发了信息，那边十几小时了也没回一条。
　　不知道在干嘛。

　　如果再消失一次，他真不知道该拉哪家老板的赞助了。

　　……

　　比赛日期转眼就到，是青日队和日本某战队的第一场淘汰赛。

　　AR会场布置得极有想象力，两队在舱里的游戏画面会被投影到一束白光里，光从天花板向下锥形地落在反射板上，奇点里就是微缩1000倍的战地和景观。
　　站在光束外面向里看，好像宇宙大爆炸的时间线模型。

　　观众也不直接坐在会场里，而是参与直播，浮动在白光中，身影云层，犹如天堂世界。

　　联赛使用的地图，是《超级英雄》副本四“赛博之境”里最大的一个地图，名叫“荒域废土”。

　　地图包括八颗荒废星球和一片漂满陨石的太空，条件恶劣危险被银河联盟政府列为S等级。荒域、废土，名副其实。

　　玩家角色都是机甲战士，身份各异：有联盟军人，政府官员，流浪的科学家，职业罪犯。
　　或维护爱与和平的、驾驶飞船行侠仗义但饭都吃不起的星际牛仔。

　　星球地图由官方分配。八个地图各有各的崎岖凶险，很难探索完整，如果随机分配的话，不熟悉地图的选手可能会栽在谁也料想不到的细节上，最后爆出冷门结果。那样谁也不爱看。

　　青日队进入的地图是一颗墨绿色的星球。
　　但那墨绿色的不是造氧的森林，而是一种叫“阿塔兹”的巨大怪物，覆盖着星球表面，它已然进化到能吞噬一切除了身下这颗坚硬天体的程度。
　　预告片上，它触须无数，浪潮般起伏律动，祭坛中心涌出浓稠的液体生命，缓缓流向四方。那怪物化出来人形的使者，将与外太空来的“基因清扫者”决一死战。

　　预告片开始播放，电竞选手开始进场。

　　游戏舱依次合上，场面魔幻，仿佛真要进行一次星际旅行。
　　他们要在冰封中度过千年。

　　“你所不知道的是，宇宙中处处有生命。”

　　“生命是行动的规律，生来生命无中生有，自发繁衍。生命形成动物，与不动的自然相制衡。”
　　“生命像病毒，盲目吞噬一切不动的东西，毁灭了规律占据上风。”

　　“我们是清除者，我们清除劣等的基因。”
　　“我们是清除者，我们清除野蛮的生命。”

　　“……”

　　秋溢跟着进了意念舱。闭上眼，再睁开眼，他出现在结构森严的飞船里，眼前一行字：【候补选手】。

　　这对他来说是挺新奇的体验。

　　【候补选手】的权限为0，只能像个游客一样跟在队伍身边，围观战局，但完全不能影响战局。
　　由于他的参数也为零，所以在对方战队里，是完全看不见他的。
　　他像个影子。

　　“你的粉丝知道了会怎么说？”

　　“说我废物？”

　　他跟自己的朋友赛前闲聊，弄得朋友哭笑不得。

　　“你的粉丝不会骂你废物。他们顶多是骂让你候补的一切人。”

　　“平均年龄35的队伍会怕骂吗？”秋溢笑道。

　　比赛开始后，秋溢很快就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候补了。

　　他跟在青日队的身后，从漆黑的天幕上降落，手持射线枪，细长又密集的陨石雨漫天苍白。炸碎诡异的祭坛，撕开对方的防线，众人在决战场相逢之时，弹雨炮火和丑恶的怪物构成了一片残暴壮烈的景象。

　　秋溢看得着了迷，沉浸在了青日队的战斗风格之中。
　　他不管“替补就是废物”这种论调，他觉得按他的水平确实就该当替补。

　　顶级职业战队之间的对决，几乎天衣无缝的配合对比两人组队的小打小闹；近距离亲眼所见，和隔着屏幕键盘指点江山。这感觉是天差地别。

　　首先5V5的团战里，职业队的角色定位是严格的。

　　先手型角色冲锋陷阵，负责高输出扛火力，必须皮糙血厚装备硬。牵制型角色一击必杀，负责跳跃在战局里秒杀残血，必须反应快操作狠。辅助型角色保命要紧，负责观察大局，适时为队友补血、拉架、帮忙补刀。

　　就像一场群架里，得有撩架的、递板凳的、伺机捡软柿子捏的。
　　齐活了——就战无不胜。

　　不过现实当中大排档群架还得需要一位后勤，见势不妙，立刻收拾上战友的钱包手机车钥匙逃跑。要不然就得叫救护车了。

　　秋溢单兵冲锋久了，不会合作。而职业战队要保证胜率，就得以严格压制松散、用战略代替状态。

　　其次，青天白日的战队策略特别理智。

　　两方战队除了人，还有作为补给线的后方阵地。魔兽方日本战队的后方是五个祭坛，存有能量水晶；青天白日的机甲战士方是天上的移动空间站，连缀着一艘主飞船。

　　两方都是经典策略：先打野，再遭遇，收集发育，最后总攻。
　　两方也都是经典队形：212。俩先头，一刺客，俩后方。

　　魔兽使者朝天上的空间站而去，清除者们落地直取祭坛水晶，攻击敌人补给线，让敌人失去后续的战斗力。

　　但魔兽方动作快了一些，清除者们撤回两人牵制对方，但留一名英雄继续猛打对方补给线。魔兽使者不得已也折返回来，两方遭遇战。

　　后方遭遇战打得热闹，胳膊腿满天飞；但前方打野的清除者心态极稳，拆祭坛攻势强大，回头遭遇战埋伏野地，瞄准时机，光速楔入战局收了两个人的残血。

　　他们打了一出漂亮的围魏救赵。

　　至此，第一局稳操胜券。后面第二局、第三局，青日队的角色转换相当自由，每个人都是全能型兵种：先头被集火就转辅助，后方跟辅助一结合又成了先头，刺客也能当辅助。
　　队形变化莫测，像精密的枪阵在前后方机动轮替，硬是滴水不漏。

　　秋溢跟得如痴如醉、叹为观止，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沉迷。

　　热血上涌，天花乱坠，那种本能的激情和理性的欢乐相结合，他看到了一个更为绚丽和复杂的游戏世界。
　　这是职业战队展现给他的，让他从低迷和些微的厌倦里摆脱出来。
　　心里跃动着，想要小试锋芒。

　　……

　　与日本战队的比赛BO3三局全胜，青日队成功晋级，带着种冷静的嚣张、平和的蔑视似的。

　　下一局对阵欧洲强队，队长居然点了秋溢上。
　　秋溢自己也惊异，脱发大叔打游戏，比毛头小伙子还莽？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里不住安慰自己：“跟了个强队，已经赢一局了，下局就扑也不丢人！……就是有点对不住他们。”

　　可能是前后落差太大的原因，秋溢游戏状态第一次紊乱了，要靠青日队的队员们带他训练，手把手地杀怪、跑阵地。没日没夜地磨在游戏舱里，他神经紧绷、茶饭不思，几乎恍惚。
　　恍惚有几个星期前，他靠着一根又一根敏感剂活着的时候。
　　像机器空转，身体组织互不合作，不肯平稳下来。

　　上了场，穿着机甲壳，奔跑、跳跃在密林般的战地里。
　　燃烧的飞机残骸砸落出大火，巨兽像遮天蔽日的飘带，在空中张牙舞爪。
　　机甲战士们重重踏过地面，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破荒原。

　　《超级英雄》的模式不是阵地战，而是赤/裸裸的杀人游戏，以杀光对手为最终目标——这也是孤胆英雄为什么格外受欢迎的原因。
　　后方阵地并非必保，它只是保证输出强度。

　　战术只有两种，要么和对方拼补给、耗时间，要么拼输出强度、拼速度。

　　队长压着节奏，教导秋溢：“别老杀在前面，又不是黄继光。”
　　“必要时让让人头，不然仇恨值高了你容易被对方追着杀。”

　　补给靠打野刷怪，输出强度七分靠操作、三分靠补给。青日队配合极其默契，简直像全团群婚，就这么压稳了节奏，提高了打野效率。
　　而队伍有了秋溢，前方打野疯狂发育经济，后方几乎不用管。Tank的能力和装备发育到了极致，全力推进，战车式碾压敌方阵营。

　　秋溢完全冲破了魔兽方的队伍，一连三杀！

　　而每杀一人，战士的身体数值又随之暴涨，几乎所向披靡。

　　观众的情绪被推向高潮，火红的、金闪闪的气泡从光束中喷涌翻腾。

　　“我靠靠靠靠靠——这才是英雄啊！”

　　“他用光盾砸出尘暴的时候，我居然有点想哭……”

　　“青日队牛逼！青日队全体打辅助为什么还那么帅，队长导弹的准头我吹爆！”

　　“秋溢的操作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更流畅，更力学了。感觉以前是玄幻式打斗，现在是真·动作片？”

　　机甲战士升级改装至数十米高，魔兽触手破空而来的瞬间，光盾、重炮，装甲如鳞片脱落，都散发着毁灭的强光。
　　墨绿的森林被大片、大片烧毁，天上的陨石被风暴席卷着击毁了这颗星球。
　　重装战士捏碎水晶，将它熔融成火浪，刺穿巨兽的心脏。

　　比赛结束之后，心理咨询师检查了秋溢的状态，满意地说：“胜利是良药啊。”

　　嘉伯莉娅打来电话，激动得直叫：“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这小孩太可怕了！”她吼得很大声，秋溢戴着耳机，路人都诧异地看他。

　　“手下败将！”秋溢捂着耳朵喊回去。

　　“操，老娘打爆你。”嘉伯莉娅丢下这句就挂了电话。

　　五秒之后，这女的又打了回来。她声称在一家豪华餐厅吃一顿三十道菜的法餐，半个小时了才吃了两盘，还不如跟秋溢聊天，而且她知道他还没吃饭。
　　秋溢告诉他有个中国脱口秀叫《报菜名》，她跃跃欲试。

　　“我们队里有个臭火怪，被神眷顾了。别人对他开枪，总是臭火。”嘉伯莉娅说，“如果对上你，他就是我们队的中心。我看看谁才叫天命之子！”
　　秋溢搜了搜，那人名字居然叫【耶稣】。

　　“我觉得……”他犹豫了下。

　　“什么？”

　　“我打的那局好吗？特别好？”他声音一下子很小，“……你说跟柯仰比，怎么样？”

　　青日队换了酒店和会场，晚上简餐过后，大家在套房里准时开会。

　　“你吃饭了吗？”队长顺口问了他一句。
　　“不饿。”秋溢摇头。

　　晚上在餐厅只有他一人没吃多少，大家都饿得胸贴后背。电竞选手在打比赛之前，好长时间不饮不食，比赛又是紧张的几个小时，打完别提多难受了。

　　“水土不服，我吃碗康帅博。”秋溢捂着胃蹲在沙发边，毫无形象地喝小鸡炖蘑菇面。

　　这回心理咨询师没了任务，队医却有了问题。

　　拿简单医疗器械诊断之后，医嘱如下：“你这根本不是水土不服，你是肠胃问题，少吃泡面喝可乐……害吃！”
　　队医是东北人，口音很下饭。

　　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不免先总结上局，猛夸了一阵秋溢。秋溢挠着头傻笑，显得很害羞，一直在说“都是前辈提点”。

　　但他的思绪一直在打转，像蜜蜂围着钟情的甜花。

　　“你跟柯仰差不了太多吧。”之前打电话，嘉伯莉娅想了想说，“风格差距，反正我更喜欢你的风格。”

　　可是我不如他。
　　秋溢心里想着，在吃饭间隙看了网上几个知名解说、主播，言语间拿他和他的前队友比较。
　　他们都说——柯仰那才叫天赋。

　　秋溢忍不住查之前极客小组扒出来的柯仰一前的身份，这一看就看得忘了吃饭。

　　那时他叫Fan Tsang，香港译名曾辉或曾勋，住在纽约。

　　一开始他是偷渡去的，总有新闻报道他签证过期，要么压根没签证。但美国海关移民局的工作效率神低，整整拖了四年，等FT都离开了美国之后，才发现他材料造假。

　　他的东家是一家流媒体公司，从事内容创作，它也帮他压了几次移民局调查。
　　Fan Tsang签了他们游戏直播的合同，短短三个月就爆火，成了个明星，随后又跳槽到一家大得多的职业电竞公司。

　　他又改了个戏谑得多的艺名：Brain Damage，脑损伤。

　　但是，秋溢发现，这样一个年轻人在媒体报道里负面/新闻居多，挥霍、滥情、打架、酒驾，在游戏爱好者眼里，他的才华是独特又非凡的。
　　看了许多视频和剪辑，看了他取得过的成绩，秋溢失落地觉出来了差距。不大不小，可就是让你不知怎么追赶的微妙差距。是风格不同吗？鬼司明明对柯仰说过：“你我单挑才叫公平。”

　　尽管柯仰取得那些成绩的年纪比他现在晚了几年，他还有时间追赶证明自己，但是……柯仰并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的聪明，他的身手，他随口拈来的好几门语焉。他的品味，他的经历，他仿佛到处串片场的人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都见过什么样的人？

　　他是秋溢眼里巨大的谜题，燃烧的热力，仿佛鹰隼一般抓不住的灵魂。

　　还有一个吻。

　　困在地牢深处，近乎虔诚的吻。

　　年轻的队员走神得太厉害，弄得所有人都以为他身体不适，赶紧把他打发走了回去休息。医生很热心肠，握着他的手叮嘱这叮嘱那，还要专门跑出去给他买吃的。
　　谁知他一关门，就开始给野男人打电话。

　　……

　　秋溢胃疼加剧，在床上翻来滚去，唉唉叫唤。

　　这时拨了十几遍的视频通话终于通了。

　　“嗯？”
　　屏幕上出现柯仰的脸。

　　秋溢立刻正面躺好了举起手机，奉送一个见牙不见眼的大大的笑容：“痒哥！”

　　柯仰：“……笑得跟向日葵一样。”

　　“这是夸我阳光明媚积极向上的意思吗？”

　　“也算吧，”柯仰一只手枕在脑后，闲闲地说，“更想说你找日。”

　　他似乎已不在迪拜了，也不像在上海，穿着黑色薄毛衣，领子半高不高的，正好露出清晰的下颌骨和一截脖颈，细节风流，胸前还挂着一条碎钻镶嵌的虎头坠子。

　　秋溢一时觉得那项链眼熟，但很快就把注意转去画面上的其他地方。

　　柯仰正靠着床头，窗帘紧闭，看不见外面的景观；好像也是深夜，一副准备入睡的状态。

　　秋溢看见他思念全部复活，他不知不觉的，眼睛就弯成了两道弯儿。要不是生物限制，他的眼尾都能裹着打卷儿，变成羊毛，粘人一身。

　　真奇怪，对面是个大他将近十岁的男性，他在不由自主地笑什么？

　　“你怎么老不回我短信啊？”他听到自己软绵绵地问。

　　“什么短信。”柯仰眼皮凌厉一掀，明知还反问。

　　但他只“凌厉”了那么一下，下一秒，就好像要跟秋溢赛着谁可爱一样，鼓了鼓腮帮子，骄横又满不在乎地说：“不好意思，我把短信卸载了。”
　　秋溢笑了起来，他也笑了。

　　柯仰恢复正常脸，往下躺了躺，显出困倦来。他眯起了眼睛，那睫毛长而密，眼尾缱绻，没什么表情时格外显出轮廓的深邃。他的俊美是嚣张而又天真浪漫的。

　　秋溢看着他看了好久。

　　他们闲聊半晌，话题都很正常，多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以后别晚上给我打视频电话，多不正常。”柯仰出溜进被窝里，侧卧着翻了个身，打哈欠道。

　　曾几何时（不久以前），他这态度还应该倒过来。真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我说什么了？”秋溢听到门口响了门铃，没舍得放下手机，攥着过去开了门。
　　他一眼看到队医，马上按了“保留通话”。

　　队医直接走进来，坐在他床上，将食物袋放在桌上道：“刚刚用纳米机器人给你做了胃镜，我手机上看了，但还没详细报告。刚才报告打印出来了，你这肠胃问题……是年轻人多发的疾病，但程度更异常点。”
　　“慢性胃炎，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压力大，长期摄入咖啡/因，你最近是不是还吃苯/丙胺类神经药物了？”
　　“千万要注意身体，年轻也不能这样造，要这样……要那样……”队医絮絮叨、絮絮叨。

　　那纳米机器人是个口服药丸，一粒就要上千。

　　至于苯/丙胺类药物……就是他先前用的敏感剂了。

　　柯仰等了十多分钟，手机那边才恢复画面。
　　屏幕突然黑掉又亮起“保留通话”的时候，他还没感觉，但等了好久之后终于有点迷惑了，这小子在见谁？
　　鬼鬼祟祟的，难道打了门缝小卡片的电话么？

　　他干脆闭上眼，让意识飘出困倦的躯体。秋溢恢复通话，柯仰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对面但凡是个人，都应该不好意思再打下去了。

　　最后挂电话时，柯仰伸出一根手指，秋溢却忽然靠近了镜头，把脸放得很大，眼睫毛根根可数。

　　他小声说：“再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