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万川之月

9、A5

　　那一天，何逊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写字楼的。
　　湿纸巾在手里握久了，变成潮湿、温热的一团，就像他笑话似的一颗真心，早该扔了却神使鬼差地依然留着。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是难看得很，也知道秦律从电梯里就开始看他，但他确实顾不上什么社交分寸了。
　　自从他和陶之的相处脱离了过去那个“一家人”的框架，他以为终于可以用一个成年人的身份重新认识他……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但同为成年人的陶之的真实生活，每每转过头来面对他时，却总是与他无关的样子。
　　要是到现在，他还看不出陶之和西园寺悠之间必有前情的话，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脑子里浑浑噩噩想着这些，旋转门稍微卡了一下，何逊言抓住这个泄愤的机会，忽然压上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推。秦律哪儿知道他会有这一出，还好反应快，不然差点就要撞到。
　　何逊言陡然惊醒：“碰到你了吗？”
　　“没有……我没事。”
　　凡事只要开了头，接下来的话就很容易说出口了：“抱歉，今天……他们两个我都认识，我……”
　　秦律凝视他片刻，依然是那么淡淡地一摇头，表示自己真的不介意。
　　何逊言简直感激他是这么一个万事不挂心的性子。
　　一起走去地铁站的路上，珍贵的沉默总算能让人喘口气。火烧云挂在天边，鸦声寥落，城市静得像一首诗，何逊言却悲哀地发觉，自己的心跳仍会因为见到了陶之而加速。
　　行走在凝滞的画卷里，他自己就像一个突兀的墨点，怎么都是尴尬。
　　时至今日，哪里还分得清这是情不自禁，还是心有不甘。
　　正巧附近这个是转乘站，秦律要回学校，跟何逊言乘的是不同的线路。两人在站内告别的时候，秦律没有如往常一样点个头就走，而是颇犹豫地又多看了他几眼。
　　“你……别太不开心了，不值得。”
　　这就算相当交浅言深了。
　　秦律自己似乎也不习惯会说出这话来的自己，当场就面色古怪地顿住，然后有些疑惑地最后扫了何逊言一眼，快步离开了。
　　离了秦律的视线范围，何逊言整个人从里到外就像散了架似的，真是一点儿精气神都榨不出来了。一路神游天外地回到住处，站在楼下时才觉得十分茫然：之前每一次回来，其实也都带着在陌生环境里死撑了一天的一身疲惫，但他还可以想着这里有陶之生活的痕迹，换一种心情上楼去……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愚蠢的念头，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怀着近似自暴自弃的情绪，何逊言转身去了最近的便利店。他不常喝酒，上一顿酒还是刚来的时候跟系里的人一起，看到立柜和货架里一排排花花绿绿的酒瓶，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跟木偶似的站着不动的顾客大概也不常见，这会儿已经过了客流量大的时段，店员很快就注意到他，走近了小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吗？”
　　“没有，不用。”梦游般答了这么一句，何逊言总算动了：“请问啤酒可以按箱卖吗？”
　　店员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眉目平淡，听到这话竟露出一个令何逊言十分意外的笑容来：“冒昧一问……你是想喝醉吗？”
　　“……是。”
　　店员笑眯眯地从一旁的架子上拎出两瓶伏特加，一并塞给他：“这样就可以啦，看你的样子，可能第二瓶都不用开。啤酒太重了，拿着在街上走也很显眼哦。”
　　这个陌生人确实有点意思，何逊言却丝毫提不起交谈的兴致，于是点头致谢，直接拿去结账。
　　有过这神奇的一瞬，他居然从此理解了秦律。
　　——是啊，人哪有那么多话可说，能少一字就不要多一字才好。

　　由于四下无人，心情恶劣，又灌得太快，从清醒到迷糊仿佛只有一线之隔。而且一眨眼的工夫，何逊言就已经跨过了这条线。
　　当天晚上，他记得自己接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进来的时候，第一瓶还剩大约三分之一。何逊言开着窗坐在客厅里，已经感觉不到夜风是凉的。
　　原来喝到一定程度还有这个效果，这对他来说，完全是新鲜的体验。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连谁打来的都没看就接了。
　　似乎是生平第一次，他不想根据对方的身份去调整自己开口的语气了。
　　“喂？这么晚还找我？”
　　那头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陶之不在？”
　　哦，是陶叔叔。
　　陶叔叔这个称谓，基本在何逊言十岁以后就彻底不再使用。陶然和常铮都不喜欢被人平白叫老了，一向坚持直呼其名就好。何逊言自己也不知道，陶叔叔这三个字，眼下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带着一点油然而生的，孩子般的委屈，他顺口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啊？”
　　“他要是在，不会让你喝成这样。”陶然接得很快，然后关心起了更重要的事情：“你喝了多少？”
　　何逊言把酒瓶举到与视线齐平的位置，估了一下，居然还认真做了个乘法：“嗯……大概，三百五十毫升？”
　　“确定只喝了这一种？”
　　对方关怀儿童的语气，终于让何逊言恼羞成怒起来：“喂，我又不是小孩儿了，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不放心啊……”
　　“哼，你看看你自己干的什么事儿，再说这话也不迟。你现在人在哪儿？”
　　毕竟是长辈，被训了总是下意识会怂，他老实交代：“……我在家里。”
　　隔着海，陶然再大的本事也捋不顺一个人在家喝得烂醉是什么逻辑，又停了好几秒，才冷声道：“你最好是确实在家。如果不在，就赶紧回去。”
　　喝多了脑回路跟平时不大一样，何逊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像见了鬼一样叫起来：“喂！你别去问陶之！千万别！”
　　他极少发出这个音量，话一吼出来，自己就被吓住了。电话那端也陪着一起静默了很久，久到何逊言再次感觉到寒冷，不得已起身去关了窗，陶然才慢悠悠地问出下一句话。
　　“你和陶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训斥的口气。
　　何逊言莫名地眼眶一热：“……没有怎么回事，什么都没有。”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你喝成这样？”
　　晕乎乎的，何逊言发现放任自己顺着墙壁滑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反正没人看见……直到酒瓶敲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那边的陶然又是一阵安静，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何逊言嗫嚅着，几近词穷，想了半天才吱声：“我……我也不想这样。”
　　可能陶然终究是无语了，又或者不屑跟醉鬼多啰嗦，两头又一齐无声相对了一会儿，然后那边直接挂了。
　　第二个电话紧跟着就来了，何逊言其实还停留在之前的情绪里，再一看这个来电的名字，更是连最后一点防备都放下了。
　　“喂，逊言啊，我有个事儿跟你说，我……”
　　“你闭嘴！我没工夫听你瞎扯，你先听我说。”
　　彭敬一下就噎住了，再开口已换了一副叹为观止的口吻：“何逊言，你居然……喝多了？我的天，小鬼子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过去几天，就已经学会喝成这个德行了？”
　　“彭敬，你少给我废话，我难得想找人说几句，你听不听？”
　　“听！这怎么能不听……我哪儿敢啊。”彭敬顶着这么个名字活了二十来年，人从来就没尊敬过，正经不过三句就要开始贫嘴：“您说，您慢慢说，我洗耳恭听。”
　　“我是不是不该到这儿来？我是不是……花了十年的时间，在一厢情愿？”
　　从小一起长大，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彭敬当即就是一声冷笑：“你当然是一厢情愿了，你是今天刚知道的？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你该去，你真的该。”
　　何逊言十分迟缓地反应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回：“你是骂我吗？”
　　可怜彭敬又被噎了个正着，自己恢复了一会儿功能才答：“……我没骂你！我只是觉得，就你这花十来天惦记上，花一整年忘记，然后又花十来天惦记上的节奏，实在是没救了！你必须得去一趟，自己看明白了，这病才有指望！”
　　——呵，连朋友都明白，自己心里这一岁一枯荣的欢喜与寂灭，简直就是病入膏肓。既然这个病叫“陶之”，那药也一定只在有陶之这个人存在的地方。
　　何逊言如今人在这里，一半是心向往之，一半是不得不来。
　　暗恋早已酿成一坛苦酒，他自斟自饮多年，鲜有清醒的时候，确实也需要一个了断了。这世上哪儿有无缘无故的坦荡与热烈呢，无非都是抛却了后路，打定主意要勇敢一回罢了。
　　这边半天没动静，刚才还颇有几分义愤填膺的彭敬渐渐有点慌了。他小心翼翼地“喂”了两声，发现信号没什么毛病，只好心一横，问：“何逊言，你不会是……哭了吧。”
　　何逊言伸手在自己脸上胡乱一抹，稳住声音：“没，不至于。”
　　可惜彭敬实在认识他太久，太知道他越是难受，就越要死撑：“咱有点出息，行吗？成就成，不成就算了吧。人家比你大十岁呢，如果身边有人……或者当你是小孩儿，真的都挺正常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就不用再继续了。何逊言把瓶子里剩下的那点儿一饮而尽，额头贴在冰凉的瓶壁上，勉强打起精神问他：“你找我本来是要说什么？”
　　“哦，我过几天的飞机到你待的地方，来旅游。我早就跟一同学说好了住他那儿的，结果今天晚上才跟我说，什么合租的室友带了个朋友来睡沙发，有可能我去了就没地方睡了。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去你那儿凑合两天？”
　　何逊言那浆糊状的脑子过了一下这番话，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儿，于是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这一晚他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