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万川之月

4、B2

　　何逊言到日本的第一晚，陶之也没睡好。
　　他梦见何逊言和西园寺悠变成了两个低幼游戏里的卡通人物，疯狂朝对方投掷各种水果，紧接着水果用完了，两人扔起了水果刀和火球，最后把这个房子给点了。
　　大清早，陶之还沉浸在这个怪梦的氛围里，黑着脸在自己房间里做了一个胸肌和背肌连着练的超级组。然后推门出去洗澡的时候，他居然听见厨房里已经有人声了。
　　何逊言要早起去学校，悠却不必卡着这时候去公司，他实在不懂他们是怎么在这个时间，莫名相聚在厨房的。
　　平时一个人住这儿，早上淋浴和吹干头发都算是陶之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相对放松享受的时间。可两只火/药/桶一起待在有刀、有油还有火的地方，真叫人满心烦躁。他胡乱把浴巾抖开，往自己头上一盖，用最快速度把头发揉了个半干，回房间随手拽了两件烘干了还没叠的衣服，风卷残云般把自己收拾好，一边套着袖子就一边往厨房走。
　　当他走近，煎锅里的油声和现磨咖啡的涩香一起扑面而来，他也正好穿完这件长袖T恤。悠本来就面对他过来的方向，这一抬眼，就恰好扫过了他理好衣服下摆之前那一刻露出的一截腰线。
　　陶之冲他一点头，就当说过“早安”了。
　　厨房只有这么大地方，站了三个人难免拥挤，陶之自觉退了一步，顺势靠在门框上。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他这才留意到这二位的穿着。
　　悠在工装裤上面配了合身款式的背心，还有和风设计的开衫，斜襟的宽边上绣着首尾相接的白鸟纹饰。何逊言穿了一条紧身黑牛仔裤，宽松的米色薄线衫套在少年的身形上，勾出流畅的腰背轮廓。
　　陶之一时竟不知该看西园寺悠的腹肌，还是何逊言的腿，好一个目不暇接。
　　悠望过来的第二个眼神，明显已经含了揶揄，他甚至还轻笑了一声，陶之听得毛都快炸起来了。还来不及分辨悠是几个意思，正巧何逊言这时候大概是终于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转过身来也看向陶之——
　　怎么这线衫，正面还是个v领。
　　陶之赶紧挪开视线，被这一身说正常也正常，说不正常实在太不正常的搭配弄得头大。
　　毕竟当年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何逊言还是个小学生，之后年复一年相见，看着他逐渐长高，眉目一点一点生出俊朗，但始终是小朋友变成半大孩子的过程而已。就像人总对自己的年龄增长视而不见一样，陶之对何逊言的变化也只有个模糊的概念。
　　眼下还是第一次，陶之被迫正视他已经长大的事实：
　　他也是个有独立意志的成年人。他知道自己怎么穿最好看，怎么行事最合宜，确实也已然做了决定，为了一个执念一路走到了自己的生活里。
　　论执着，陶之自问远不如他。
　　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还是看懂了什么，何逊言自从那一回头，脸色就加倍难看起来。他自己煎的培根和蛋水准都还不错，坐下以后却没见他吃几口。
　　本来陶之早餐习惯吃这个就是跟陶家爸妈从小养成的习惯，陶然自然也一样，何逊言从小有一半时间跟着陶然他们一起过，学出这一手并不奇怪。饮食习惯本来就是家人间的传承，进食也是非常接近人心本质的事情。陶之觉得可能是食物给他的敏锐，何逊言方向传来的整个人都不高兴的情绪，简直明显成一股袅袅黑气，连带着陶之自己都开心不起来了。
　　于是好好吃饭的，只剩下仿佛毫不挂心这些细节的西园寺悠。

　　饭后，何逊言很快就收拾了包出来，说自己第一天去学校，要早点出门。
　　陶之花了好几秒钟，思考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结果大脑空空如也，只有一种少爷总算要出门的如释重负，摁都摁不住地从心底冒了头。
　　何逊言见他不吱声，转头又跟悠中规中矩地说了“多谢款待，给你添麻烦了”，掩上门就出去了。
　　从昨天开始，这屋里的所有情绪似乎都因何逊言而起。可他人走了，余下的涟漪却依旧在。
　　至少这一声关门的动静之后，陶之和悠都很久没有出声。
　　孔雀开完屏，并没有什么用，很累。
　　就像是魔法时刻过去，华丽的马车又变回一只南瓜，侍从也都恢复成灰耗子的真身。然后它们彼此相对，默然，丧气。
　　过了好一会儿，没吃完的东西都凉了，油味儿冷下来闻着实在腻味，但陶之也实在懒得动弹。整理癖患者西园寺悠先坐不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收拾杯盘狼藉。
　　陶之只好过去帮忙。
　　成套的餐具，从碟子到杯托全是骨瓷的，薄如蝉翼，柔润透光，让人只能小心轻放。一个人拿起来，一个人就得接过去，几次肢体相触，悠都坚持一声不吭，陶之慢慢在自己的思绪里沉了下去，不知不觉，把正在想的话说了出来。
　　“……为什么我要看他脸色啊，真的好奇怪。”
　　悠把一个个盘子竖着送进洗碗机放好：“那我又为什么要看你脸色，是不是更奇怪。”
　　话说得不咸不淡，陶之心里却随着这语调，应声震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他就是冷静不了。
　　他这一抬头的神情大概是真的刺眼，悠也停下来了，陶之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他：“你是想吵架吗？”
　　悠直接迎上他的视线：“想吵架的是我还是你？我又没惹你，惹了你的人刚才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自己的情绪被对方托住，像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花瓶一般，就这么轻轻往地上一放，陶之反而不知道怎么接了。
　　其实他和西园寺悠，十年前年轻气盛的时候都吵不起来，十年后的现在自然更无从争起。
　　两个人如果分手前都没掀过桌子，之后再因缘际会聚在一起，就只会更克制，更自律。不知当初到底是走错了哪一步，他们之间所有的认真都不像是认真，只能算较真。
　　然后较真约等于无理取闹，无理取闹约等于没必要，一切的一切就全都归于沉默。
　　次次如此。总是这样。
　　陶之被噎住了，悠也陪着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又更平和了几分：“昨晚你问我为了一个小朋友，值得吗，那你看看你自己呢？”
　　这简直更没法接。
　　洗碗机放完东西之后还有空间，陶之四下看了一圈，把炒菜的铲子在流水下冲掉了固体残余，顺手也塞了进去。
　　在机器启动的水声和电机声里，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
　　“你一会儿去公司的话，我跟你一起去吧。接下来我想出去玩一阵子，可能先去上海，然后在周边转一转再回来。”
　　悠对这话倒是毫无意外的样子：“你放心，你不在这儿我就不过来。”
　　陶之又一次没忍住：“何逊言不需要我放心，更不需要你照顾。他自己也这么大人了，又不是来读幼儿园的。”
　　悠冷哼了一声，适时地闭上嘴，结束了这场一点就炸的对话。
　　陶之要参与公司事务，就不能让他只挂个“顾问”的空名头，所以公司的技术运营部名义上的负责人一栏，一直写的是他的名字。他经常不在，甚至有些新员工进来半年都未必见过他，这个部门像个没娘的孩子一样，自己把自己拉扯长大，目前也活得挺好。
　　这天上午十点多，陶之和西园寺悠一前一后进了公司。陶之转过一个弯往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走，走到自己部门的区域时，老员工都站起来跟他打招呼，新招进来的都一脸不明就里，慢半拍跟着站了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驾到。
　　陶之其实刚从北海道回来不久，回来后还没来过办公室。虽然他在外面也用笔记本干活，但基本跟部门联络都是定时定点，如果员工不在他亲自带着的项目上，确实没机会见他。
　　陶之被这滑稽的一幕取悦了，这时才露出了这一天的第一个笑。
　　他忙着跟老员工叙旧，跟新员工认识的时候，刚才分明往这层楼另一边走了的西园寺悠又过来了。应该是担心他久不出现，缠在一堆人的自我介绍和挣表现里会心烦，悠特意找了个小会议室，让陶之和几个业务骨干都坐下来，把之前的事情对一对，并告知他们，陶之又要有一阵子不在了。
　　这回，不仅没人问什么问题，有个第一次参与这种小会的姑娘，还颇不识相地说了句“您一路注意安全，好好享受旅途”。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配合她这神一样的节奏，不料她自己又接着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是‘折叠’项目的副组长花子。”
　　陶之有点愣，重复了一遍她名字的发音：“花子……幸会。请问‘折叠’项目的组长是谁？”
　　西园寺悠扭头看他：“……我。”
　　陶之跟大家一起笑：“那这个项目，有什么需要运营帮忙的地方吗？”
　　悠刚想开口，竟被活泼过头的花子抢了先：“有啊有啊，而且很多呢。我们今天下午约了北原教授面谈，然后具体的对我们网站的要求就会大致明确，然后……”
　　“那就下周再说？电话邮件我随时在线，你们……”陶之环顾大家，一一点头致意：“都辛苦了，有需要我的地方都可以找我。我这种常年在玩儿的人，无所谓打扰不打扰，请诸位不用介意。”
　　会开完出去的时候，悠经过陶之身边，很自然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凑近他低声问：“你明天走，是吗？那晚上一起吃饭？”
　　陶之在心里叹了口气：“嗯，好。”
　　结果这天晚上，据说是跟北原教授的面谈中出了什么意外，悠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匆匆来了电话说不能赶过来了。紧接着，何逊言也打陶之手机，说要跟同学们聚餐。
　　陶之乐的自己待着，一边随便吃点一边看看旅行攻略，独自度过了一个轻松的夜晚。
　　次日，他赶上午的飞机，十分愉快地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