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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   雷暴过后,赤渊大峡谷上笼罩着充足的臭氧,随着阴沉祭消散,几棵搅合得大峡谷鸡飞狗跳的变异树也无疾而终,像生命力透支似的,它们就地化作了几卷枯枝败叶,落花随了流水去。异控局还不敢放松,几支外勤小队仍在大峡谷里来回转着巡逻——这是宣玑从高处看见的,他人在半空。

      宣玑后背上那对在五雷轰动中保护过他的翅膀完全展开,翅展七八米,蜷起来足有一人多高。不过虽然庞大,却不显得太沉重,翅膀上面每一根翅羽都是火焰凝结的,随风而动,炽热的火将他周围的空气烤得滚烫,折叠了光影,看起来有种虚幻的轻盈感,像朵海市蜃楼里招摇而过的火烧云。
      反正赤渊上空不过飞机,连异控局的专机都得停在北边近百公里外,他也不怕被人看见。

      宣玑自称“放荡不羁爱自由”,是个“野生”的特能人,其实那是骗人的。
      特能人再边缘也是“人”,他不是。

      他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所以阴沉祭召出来的魔头叫他“小妖”,他也没什么意见。

      他没有年幼过,也不会衰老,一出生就是这副面孔,似乎永远也不变样。他拿装了《千妖图鉴》的眼看众生,能看见众生的“门纲目科属种”,唯独照镜子看自己,白雾凝成的纸页里,总是一片没来没去的空白,上面孤零零的一行字:南明守火人。

      至于“守火人”是什么品种,是人是妖,进口的还是本地土特产……那没用的《千妖图鉴》一问三不知。

      十年前,他出山入世,正盯着壮观的盘山公路找不着北时,听见一声不祥的巨响。循声飞过去,他碰上了一起车祸——汽车爆胎,司机处理不当,从盘山路上翻了下去,宣玑赶在车爆炸前,把里面的人扒了出来。
      车上是一对父子,开车的是父亲,宣玑给他度了口气,后座的孩子没系安全带,来不及抢救,当场就死了。
      周围是荒山野岭,宣玑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找谁救人,于是想起个秘法,叫“听尸”。“听尸”就是在人刚刚咽气的一两分钟内,把一根翅羽塞进尸体的耳朵里,翅羽化作一团火光钻进尸体脑中,他可以听见一部分死者生前的记忆,不过听见多少、听见什么内容,取决于死者意识消散前在想什么。

      一般死于事故的人,临死前会在极大恐惧中本能想求救,宣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中找到怎么求救的线索。不料那少年可能是翻车时撞头撞寸了劲,人一下就过去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临死,他意识里只有一些漫无边际的日常琐事。

      宣玑一边茫然地给昏迷的父亲续命,一边半懂不懂地听了夭折少年苦苦留恋的人间事。
      那少年刚考上大学,出事故时,正要去外地的学校报到。
      家、学校,对未来的憧憬,与暗恋的女孩天各一方的惆怅,那些鲜活的青春一股脑地灌进了宣玑的耳朵,又在极短时间内,随着尸体渐渐变凉,风流云散。

      这时,昏迷的父亲短暂地睁了一下眼,因为失血过多,他在幻觉中把宣玑错认成了自己的孩子,紧紧地攥住宣玑的手,含含糊糊地,他反复念叨了几遍“不怕”,攥了宣玑一手的血。
      又黏又温热,像蛛网,把初入人世的宣玑卷到了红尘里。

      宣玑按着那父亲颠三倒四的指导,连猜再蒙地翻出父子俩身上的手机,鼓捣了半天,居然瞎猫碰死耗子地成功报了警。
      然后他安葬了少年的尸体,自己则用了一点小障眼法,取代了那少年的身份——不用完全改头换面,只是照着少年的打扮改改服饰气质,然后混淆人们的感官,认识原主的人会觉得他以前就长这样。

      “宣”是原主的姓,他一听就喜欢,于是保存了。

      “玑”是他弄懂了当代户籍制度以后,自己去公安局改的。因为他的身份超过了十八岁,过程还挺麻烦——可是虽然麻烦,还是非改不可,因为“玑”是他的本名,不知谁起的,与生俱来。古人讲“名与命通”,近现代心理学也认为名字和潜意识有关,他觉得自己就该叫这个。
      高中毕业正好是人生重大转折,尤其是去外地上大学的青少年,一学期下来,性格和生活习惯往往变化很大,亲朋好友也不会太在意。于是顺理成章的,“宣玑”有了身份,成了个有来龙去脉的“人”,异控局那帮调查员至今也没看出他的履历有什么问题。

      宣玑从高空掠过赤渊大峡谷,径直飞到了异控局也不敢深入的峡谷腹地,一头扎进了密林深处。下落时,他的翅膀带下了几片树叶,叶片飘飘悠悠的,不等落地,地面突然蹿起一团黑火,鲜亮的落叶瞬间化灰。
      这里安静得诡异,透过《千妖图鉴》,能看见半空、地面、甚至凝固在树丛上的蛛网上……全是古老的法阵,层层叠叠,杀意逼人。

      宣玑穿过遮天蔽日的大树冠,落了地,收起翅膀,穿上衬衫,他一边系着贝母扣,一边往里走,每一步都正好踏在法阵的空隙里,轻车熟路地穿过步步惊心的法阵丛。
      顺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溪,他来到了一座横在赤渊深处的山脚下。

      宣玑默念了句什么,随后一道火光从他掌中升起,倏地没入地面。接着,大地震动起来,峡谷深处传来一声叹息,仿佛是结界打开了,原本落针可闻的林中忽然喧闹起来,无数私语似的鸟声虫鸣响起,蛇一样的藤条垂下来,讨好地在宣玑身边蹭着,古木群缓缓移动着位置,片刻,让出了一条通道。

      穿过古树让出的通道,视野陡然敞亮,那是一条百丈宽的大峡谷,草木丰润,溪流淙淙,两侧险峰如削,谷中有一座庞大的……古城。

      这里就是“生灵止步,擅入者挫骨扬灰”的赤渊大峡谷。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那峡谷中的古城就像火山灰下的庞贝,深海中的亚特兰蒂斯,透着死气,里面空无一人。

      古城正中央是一棵通体漆黑的石雕巨树,高百余米,一枝一叶,逼真极了,像是能在微风中簌簌而鸣似的。石树南边是整个山谷中地势最高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大殿,坐北朝南,两翼各辅一座神庙,刻着巨大的火焰形图腾,那图腾与宣玑眉心的徽纹如出一辙。
      以大殿和神庙为首,山谷中大大小小的院落俨然,廊桥雕栏犹在,石碑壁画依稀。
      像一具凝固在那里的标本。

      宣玑一踏入其中,遗迹似的古城就忽然“活”了。
      只见地面、山崖、石缝以及密林中冒出了层层的黑雾,弥散到空中,幻化出各种各样的形象。有的呈人形,有的干脆只是一具白骨,有的半人半兽……还有的看不出来是什么,可能只是一团残肢随便拼的,欢快地围着他转。
      继而,凄厉的马嘶声响起,黑雾中冲出了一队骑兵,在半空中纵马飞驰而来,转眼卷到了宣玑面前,战马的铁蹄高高扬起,马背上阴灵似的骑兵们齐刷刷地下马落地,化作实体,朝他行跪礼。

      宣玑摆摆手:“别每次都这么隆重,外面时代早不一样了,你们这样,弄得我老觉得自己像个封建余孽。”
      领头的骑士越众上前,推开脸上的黑面罩,露出一张能吓死人的脸——只有一只眼睛,脸上腐烂的皮肉把五官黏在一起,左下颌露出了斑驳的白骨。他用这张脸对宣玑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嘶哑含混的声音:“族长……回……家了,在外安……好?”

      “哎,有日子没回来了,”宣玑应了一声,“刀一,辛苦你照顾家里了,最近有个疯子在附近挖坟祭魔,没影响到你们吧?”
      “未曾,”骑士“刀一”说,“正要……托……梦于您。”

      “怎么?”
      “‘斧七’与……‘剑十二’想要……魂归天地。”刀一说着,恶鬼似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又是怅惘,又仿佛有些向往,两个骑士应声上前,摘下盔甲,单膝跪在宣玑脚下。

      其中一位已经没了头,脖子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些飘忽的雾气;另一位浑身焦黑,身上不时有一块一块的红斑闪过,仔细看,原来那些“红斑”都是火星——他就像块火堆里的炭,微风一扫,就要受灼身之苦。
      宣玑叹了口气,他眼睛里,没有合上的《千妖图鉴》正标注着这些“骑士”的身份——“器灵”。

      相传,赤渊一带曾是古战场,这里遗留了大量的古代冷兵器。其中有一种特殊的兵器,古书上说叫“神器”,在宣玑看来应该叫“鬼器”,极大地体现了旧社会对百姓的迫害——它们都是用活物“炼”的。

      用秘法把生灵活生生地融入炼器炉里,器成后就有了“器灵”,这些器灵从此被囚困在器身里,永生永世受人奴役。
      古时候冶炼技术有限,再“神”的刀兵经年日久,也会豁口生锈。而一旦作为器身的兵器出了毛病,器灵也就差不多废了——有些器灵会随器身一起慢慢腐烂,有些没来得及烂,先失了神智……直到器身彻底烂干净,这些器灵们才会跟着一了百了。

      宣玑不知道当年的“神器”能有多厉害,但他知道这些器灵有多惨。

      这些被遗忘在古战场的器灵早已经没了主人,他们是他的芳邻、子民与朋友。打从出生开始,宣玑身边就只有他们相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器灵都自发地臣服于他,哪怕是那些疯了的,在他身边也能短暂地安静一会。
      器灵们喊他“守火人族长”,供他驱使,等实在不堪折磨的时候,就去找宣玑帮忙毁去自己的器身,求个解脱。
      “好,”宣玑温声说,“那就……先去祭坛。”

      祭坛在南面那座大殿后面,周围环绕着三十五块石碑,石碑上刻着生卒年月,据刀一说,他们是宣玑前三十五任“守火人”,大概可以相当于“列祖列宗”。

      上一任守火人死后,下一任才会出生,宣玑自己就是“出生”在这片碑林里的。早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朦朦胧胧地记得自己那时不能动,似乎也不用吃喝拉撒。听刀一的描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发育迟缓的地瓜马铃薯一类——在前辈的尸体上发芽。
      祭坛被器灵们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个求解脱的器灵的器身已经陈列在祭坛中间:一把断斧,一把被锈迹腐蚀得惨不忍睹的古剑。

      器灵们都很熟悉这事,纷纷上前,同斧七和剑十二道别。
      这些残缺的器灵们大多已经不能说话了,因此他们只是沉默地凑过来,彼此送对方一程,然后分散开侍立在祭坛四周。斧七和剑十二跪下给宣玑磕了个头,身形一闪,没入到断斧和古剑里。

      宣玑像个精细的手艺人,从刀一那接过白布,他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去两件残兵上的尘土,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天上一块云突然给风卷走了,灿烂的阳光劈头盖脸地落在祭坛上,正好剑上的锈给白布抹掉了一块,阳光照出剑铭的一角,字看不清了,就剩下个草字头。
      草字头的字太多,无从猜测,反正肯定不是“莫邪”——这里的器灵都是刀剑中的无名之辈,对世界无益也无害,好像他们生下来不为别的,就为遭这一场罪。

      宣玑擦完残兵器身,问:“不后悔吗?”
      残兵与器灵悄无声息。
      宣玑例行公事,把这话连问了三遍,又等了片刻,两个器灵没再出来,这是不后悔了。

      “这些年承蒙照顾,我送你们一程,”宣玑伸手按在胸口,轻声说,“兄弟。”
      他说着,指尖在胸口一捻,像是从胸口掏出了一团火球,宣玑双手捧着那火球,祭台上两件残兵就自己飞了起来,有几分不舍似的,围着他转了几圈,随后一头扎进了那火球里。
      宣玑闭上眼。

      火球一碰到残兵器身,立刻暴涨,干净利索地将器身吞了下去,火焰陡然变成了纯白色,能融金化玉,只一眨眼,两件残兵就融在了宣玑掌心里。
      两道模模糊糊的人影从火焰中立起来,浮在半空,那是一高一矮两人,不是那些阴灵一般的形象。

      高个的是个清瘦书生,衣服上打着补丁,胡子却修得很整齐,清贫又体面的样子。矮个的娇小玲珑,发饰与身段依稀是个少女的模样,与血肉模糊的器灵大相径庭——这是器灵还没有被炼进刀兵中,“生前”的样子。

      透过火光,宣玑窥见了他们还是生灵时的几个画面,可惜那画面就和“听尸”一样杂乱且短暂,尚未及凑齐一个片段,那些过往就同人影一起,在火光中不见了。
      其他器灵们长久而沉默地注视着祭台上的火光,直到它渐渐黯淡,熄灭在宣玑手心里,然后他们又游魂似的各自散了。

      每到这个时候,宣玑都会很难揣测这些器灵们在想什么,一开始,他总担心器灵们看完送葬,会排着队地来找他借火,毕竟死亡有示范效应。不过后来他发现,这倒是多虑,器灵们虽然想不明白生有和欢、有何恋,却居然还是愿意继续活。
      直到他们真的走到山重水尽处,才会慎重地选好自己的终点,郑重其事地与人间告别。

      宣玑独自坐在祭台上,身上厚重的、圆融又油滑的外壳短暂地剥开。他神色疏淡,被灿烂的阳光照出几分寂寞,听着碑林里的虫鸣声,忽然很想点一根烟。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喀嚓”一声,宣玑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碑林里一块石碑无端裂了条缝。

      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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