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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吧唧一口! ...

  •   传说在那片几乎与世隔绝的铜京岛上,曾一度住有一批与众不同的手艺工匠。

      那时的木匠初临海岛,怀里拥着他年轻貌美的妻儿,以及襁褓中刚出世不久的幼子。三人生活在一处,每天的日子虽说简单平淡,却从来不乏寻常人家应当有的幸福温暖。

      直到后来有一天,家中贤妻重病去世。
      父子俩一高一矮站在女人坟前,两道漆黑的影子在背光处拉得一短一长,仿佛是在沉默中唤醒命运长存的无奈。

      于是木匠对儿子说:“你不可以再离开我。”

      然而没过多久,儿子也意外身亡。
      孤独的木匠站在母子俩的坟前,彼时寂寥的影子只剩下独独那么一道。
      他常常自言自语,大多时候会如是说道:“也许在这世间,根本没有永恒可言。”

      于这漫漫一生,他始终独身一人,日夜于那坟前沉默不语。
      后来木匠也老了,鬓间日渐染上白霜。

      偏在他距离死亡最近那一刻,有人在他门前放置一只木箱,声称这是予他特殊的赠礼。
      木匠伸手将木箱拆开,却只见一具无面无心的木制傀儡,生得与普通人类别无二致,唯独不带任何一丝的生气。

      那人说:“人会死,动物会死,只有傀儡不会。”

      “它会永远伴在你身边,做你最忠诚最贴心的亲人。”

      那时候的木匠,高兴到不知所措。

      初次刚得到傀儡,它就像是初临世间的婴孩。
      它不会说话,不会认人,对待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一窍不通的茫然状态。

      于是年迈的木匠拄着拐杖,卖力地教它读书,教它识字,日日夜夜教它如何与人类交谈。

      木匠说:“啊——”
      傀儡也说:“啊——”
      木匠说:“叫我阿爹。”
      傀儡也说:“叫我阿爹。”
      木匠宠溺地拍着傀儡的头:“是让你认我做爹,从今天起,你就是阿爹的宝贝儿子,听清楚了吗?”

      傀儡歪着脑袋,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脆生生地喊:“阿爹。”
      木匠说:“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知道吗?”
      傀儡说:“知道了。”

      自那之后,木匠走到哪,傀儡就跟到哪。

      木匠想看儿子吃饭,傀儡想哄他开心。于是每天吃下一碗又一碗,渐渐养成习惯。
      木匠想让儿子会武,傀儡想让他高兴。于是练得一手上乘箭法,每天打猎回来予木匠果腹。

      两人住在一起,度过无数个春夏秋冬。傀儡从最开始那具不会说话的呆板木头,变成了一个以假乱真的活人。

      木匠心想,这儿子真是好啊,以后还能给他养老送终。

      ——直到后来有一天,傀儡下山回家,不慎摔断了手腕的一处关节。

      傀儡眼泪汪汪,试图向木匠撒娇:“疼死我了,这样多难修好啊……”
      木匠却脸色大变,几乎难以置信地发出质问:“傀儡不是不会受伤,不会死吗?”

      傀儡如实回答:“傀儡不会死,但是会摔坏啊。”

      自此木匠看它的眼神,就渐渐地改变了许多。
      他无法接受,在妻儿双亡,孤苦无依的情况下,连一只傀儡都能随时离他远去。
      他在这只傀儡身上,倾注了太多难以割舍的情感。

      他对傀儡说:“你还是走吧,离我越远越好。”
      傀儡问:“为什么啊,我难道不是你最宝贝的儿子吗?”
      木匠说:“我不需要一个随时会坏掉的儿子。”
      傀儡说:“人类也随时有可能死。”
      木匠无奈点头:“嗯,你说得对。”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也不要离开我。”
      “知道了。”

      然而有天清晨傀儡照例苏醒,他那最为依赖的阿爹,却彻底从他身边蒸发了。
      傀儡找啊找啊,将整座小岛翻了个底朝天,后来又孤零零蹲在两人同住多年的家中,等了无数个白天黑夜,没有等到阿爹的到来。

      好心的岛民告诉傀儡,木匠几天前就一人拄着拐杖,踏上了货船,看样子,应该是跟着商队一起出海去了。

      于是路痴的傀儡也将自己塞进货箱里,跟着大船漂来漂去,漂到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山外有山,水外连水。
      傀儡没有出过家门,对待自己所在的方向更是一无所知。
      它以为出了海岛多走几步,就能抵达和阿爹相差不远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后,傀儡流浪到一座祠堂面前,看着两位婆婆跪在旁边磕头烧香:
      “神君神君,保佑我家小儿平安健康,一生无忧。”
      “神君神君,保佑我家丈夫胜仗归来,无灾无难。”

      彼时它已浑身破烂,脏兮兮的衣裳挂满长途跋涉后的淤泥,而今站在庄严肃穆的祠堂门外,还唯恐一身脏污扰了神明清净。

      等那参拜两人渐渐走远了,傀儡适才悄然露面。随后跟着有模有样地跪坐下去,慢慢地双手合十,缓声念道:

      “神君神君,我想找到我家阿爹,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神君是沉默的,冷淡的,同样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待得过了一会儿,傀儡又说:“好心的神君,我有些饿了,你盘子里的馒头,能分我一个吗?”

      神君仍旧不语。

      于是大胆的傀儡伸手上前,近乎是贪婪地夺走供品盘中放置已久的隔夜馒头,塞得满嘴鼓囊,紧接着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狼吞虎咽。

      然后很快,他又将微微颤抖的双手,再次伸向另边载满食物的果盘。

      “……吃不饱,我能再拿一些吗?”

      他一边吃一边低垂着脑袋,直到最后双目通红,鼻尖泛酸,却是仍然不敢抬头,与那头顶沉默寡言的神君形成对视。

      “吃完了,对不起啊……明天我还能再来吗?”

      *

      又是一年芒种时节,日头正盛,暑热绵延之际。

      暖风像是着了把火,烧过拂则山外两排挤满青苔的低矮石阶,沿途七扭八歪,拐在祠堂狭窄幽僻的小暗巷间,刮得一路噼啪作响。

      印斟双手合十,长身跪立在神像面前。
      待得片晌静默过后,方是闭上眼睛,虔诚而又庄重地道:“弟子印斟,近日琐事缠身,迟迟未有前来参拜……望神君宽宏大量,勿要因此怪罪。”

      祠堂是间青石堆砌而成的破烂窄屋,彼时荒废已久,内外皆是数层遍布尘埃的蛛网。拜垫后方,零星竖着几根高矮不一的细香,这会子青烟散尽,留在香炉内的,仅剩一堆稀稀拉拉的散状白灰。

      供奉在祠堂中央那尊神像,足有一人之高,然其五官面相已然模糊不清,尽数为红褐色的锈渍染至斑驳。

      印斟在拜垫上跪了有小半片刻,随后直起腰身,提过早已备好的一桶清水,紧捏抹布,沿着神像破裂不堪的底座下方,开始一寸一寸进行清理工作。

      这时祠堂外围一片昼光交绕,一前一后走来两位大妈,手头各拎一只鼓囊的菜篮,一见暗巷尽头隐有人影闪烁,便不由得纷纷吃惊地瞪大双眼。

      其中一人道:“那块地方,我记得好像是成家人的祠堂吧,里头供奉的是那个……游什么什么神?”

      另一人道:“喔,似乎废弃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恐怕自己都记不起来,山里还有这么一座祠堂罢?”

      “是啊,成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还是镇里鼎鼎有名的驱邪宗师呢!据说以前常有人见他在外除除鬼祟,做做法事之类的……”

      “哎,传说而已,世上哪来这么多神魔鬼怪的?说到底,都只是人心在作祟罢了。”

      人心作祟啊……
      貌似是有这么个道理,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

      印斟抬起抹布,沾水的手掌绕着神像底部粗砺生锈的数条金边,实实稳稳擦过了一整道圈。

      然当他再度探出手臂,无意伸向神像背面那一瞬间——意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神像本身厚重宽大,因而在擦拭正面灰尘的同一时间里,视线与底座后端之间的范围,便形成了完完全全的一处死角。

      印斟看不见角落里究竟有着一些怎样的猫腻,他只侧身过去,手里的抹布还未能贴上神像结满蛛网的后背,眼前已是猝然一黑,紧接着侧脸猛地贴上某一冰凉柔软的物什。

      再回神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发丝凌乱的人脸。
      这人身形扭曲,整个儿倒挂在神像粉尘漫天的后背上方,此时此刻,正肆无忌惮地闭目打着瞌睡——只因印斟施力对底座进行拖动,方才被迫逆转姿势,不慎以嘴唇拂上他削尖的侧颊。

      印斟先是微微一怔,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木然抬手,将那张过于凑近的人脸推至一边。

      多年在外游历闯荡的经验使然,他对任何这一类突发而来的事件,早已变得麻木不仁,见怪不怪。
      何况山林深处一向阴气最重,偶有一些能力低下的人形妖物出来蹦跶,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情。

      然而同在成老爷子门下修习多年,师弟说他木讷冷情,师妹笑他迟钝面瘫,也不是没有一定的缘由。
      印斟这人就是这样,超乎寻常的镇定与理智,早将他心头那点少时的好奇与惊惶撕为碎片,同时吞噬殆尽,一分不留。

      “……外来鬼祟,还是山中精怪?”
      他表情麻木,很快从袖中抽出一张龙飞凤舞的驱邪符纸,啪的一声,不偏不倚贴上眼前那妖物熟睡过后,微微撅起的一张小嘴。

      “在神祠寄生,是不会有用的。恩师祖上代代皆为威名远扬的驱邪术士,包括这间祠堂供奉百年的游清神君,也曾视世间所有妖魔为必除之物。”
      “所以你老实些,不要反抗。等届时下到地狱,也好投胎做个完整的人。”
      印斟如是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更大些的符纸,不由分说,抬起一手,用尽全力拍上妖物一起一伏的胸膛。

      一时之间,尘埃翩飞,满室震得一声清脆巨响。

      ——然而,在这之后,无事发生。

      反倒无意对上一团发丝错乱下,朦胧惺忪一双杏眼。

      那是谢恒颜平生第一次,遇到像印斟这样迟钝死板,只会乱拍符纸的榆木疙瘩。
      也是印斟平生第一次,遇到在神像周边毫无忌惮,还能倒挂打瞌睡的诡异“妖物”。

      就在印斟犹豫着是否要祭出第三张驱邪符纸的时候,谢恒颜终于开了金口,将嘴上那张随风飘浮的破烂玩意儿一把撕下——
      他哼唧两声,如是说道:“喂……兄弟,我饿了,给点什么吃的呗?”

      于是印斟手里第三张符纸,径直向前塞进谢恒颜的嘴里。

      谢恒颜:“呸呸呸,你给我喂的什么东西?”

      印斟冷漠望着谢恒颜,一字字道:“迷途妖物,还妄想向人类索求吃食?”

      谢恒颜一个纵身,自神像顶端一跃而下。直到这时,因倒立而细密遮盖的一头长发四散飘飞,适才显出在那阴影藏匿之下,意外柔和,同时又内敛清俊一张面容。

      谢恒颜站在天然高挑的印斟面前,足比他矮下整整一颗人头。
      “就算施用通天的伏妖术法,对我也没有任何用处。”他将符纸自胸口轻轻撕下,反粘在一旁破破烂烂的拜垫之间,“小爷我是神仙……是这座神像化形过后的真身。”

      他将纤长的指节恣意曲起,叩击神像锈迹斑驳的手臂,当当当,三声沉厚绵长的颤音。
      “天神下凡,你总该有点什么表示吧——小伙子,供品的呢?供品在哪里?”

      印斟缄默不言,无声在原地盯他看了片晌有余。

      最后,忍无可忍,生生往人嘴里塞下一整沓新鲜出炉的符纸,转身一拂衣袖,提着水桶抹布扬长而去。

      后来入夜下山回到家中,正巧遇见师弟康问一人站在院门里处理杂草。

      印斟走过去,问他:“师父呢?”

      “老人家年纪大了易乏,早歇下了。”康问道,“你今天去山里打扫祠堂了?”

      “嗯,去了。”
      印斟拎着水桶刚要进门,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淡声问道:“最近拂则山上,有新搬进什么……没见过的住户吗?”

      康问一愣,要说他和印斟这位天生麻木又不近人情的印大师兄,总共一起生活了快有二十来年,倒头一次听他对旁人家的事情提起兴趣。

      “你不知道吗?近半年以来,山下连带镇口码头一带,都是限制外人出入的。”康问漫不经心道,“已经化形的妖祟魔物,习惯入夜在外行凶伤人,尤其是在夏热正乱的时节……唔,你该不会,走路撞见鬼了吧?”

      “没有。”印斟摆了摆手,似是无奈道,“白天清理神像的时候,在山里遇见一个疯子。”

      康问嘲道:“哦……那就是撞鬼了吧?师兄,当心引火上身呐!”

      印斟面色冷淡,不以为意道:“引什么火?上什么身?”

      康问龇牙咧嘴,直顾一个劲地恐吓他道:“鬼上身啊师兄,夜里务必小心门窗——”

      “康问!”
      正说话间,忽而自屋内响起一道苍老而悠远的声音:“你再胡说八道,当心罚你出去抄经!”

      康问闻言,赶忙安安分分闭了嘴巴,待得片晌过后,方听屋中老人又徐徐道:“……斟儿,你过来。”

      印斟淡淡应了一声,弯腰将水桶搁在石阶旁边,认真理过衣着,继而将眼前古旧的门扉轻轻推开一道细缝。

      但见屋中森然四面围墙,每面墙壁内围,都不出意料刻画着数排触目狰狞,骇得鬼神也不禁敬退三分的粗厚字符。

      而在那成群堆积的字符之间,赫然躺坐着一位须发花白,枯树一般满面皱纹的老人。

      ——看他这般沧桑相貌,至少也该是百岁有余。

      实则不然,此人姓成名道逢,曾乃是拂则山至其山外来枫镇内,声势最为浩大的门派宗主之一。

      只可惜岁月不肯饶人,昔日一度因着驱逐妖祟有功而名扬四海的成老爷子,如今已是年逾花甲,再不复当年那般雄盛光景。

      成道逢这一生,做的大多是些为人称颂的善事。
      年轻的时候骁勇善战,走遍天涯海角,只为诛尽世间一切妖魔。
      年老的时候落得一身伤病,力不从心,人们愈发对他真正的实力产生各式各样的质疑。

      于是他选择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专心在家中养起了徒弟。
      其中康问乃是远方亲戚所留下的遗腹子,自幼父母双亲亡于妖祟手中,年纪尚小且无依无靠。而印斟则是当年战乱之中,为人遗留火场的襁褓弃婴,如今时过境迁,不知不觉已成门下最为年长的一名弟子。

      “今日去过祠堂了?”
      老人厚重的声音,像是晚暮撞响的铜钟。

      印斟单膝跪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毕恭毕敬:“神像以及香炉,包括祠堂内外,都已经打扫干净了。师父若想前往参拜,随时可以动身。”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中期剧情很长很慢,攻受感情慢热,小天使们斟酌后再订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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