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水中天

43、罢职

　　玉珽身着绀青深衣，衣上银绣云纹，锦绣镶边，黑纱襆头，并不十分特别的一身衣冠，穿在他身上却贵不可言，如神祗降临，威压逼人。

　　他身影出现在院门口的刹那，言宛心底猛一颤，本能地想躲进屋，但玉珽的视线已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她。

　　她对玉珽的恐惧深入骨髓，连自己也纳闷，她有言氏族长的身份作最后屏护，他也没真正伤害过她，何至于怕他至此。也许是他太强大了，掌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她在他面前，如蚍蜉之于巨木，没有丝毫招架之力，连玉琰都保护不了她。

　　“琰，”

　　玉珽进来，精锐的目光只在言宛脸上停留几息，便笑容和熙地看向玉琰，

　　“方才言官上疏弹劾你，我思量了下，还是来当面与你说清好。”

　　什么言官方才才上疏！什么话上午不能一起说完，此趟来明明另有意图！言宛手自不自觉地攥紧。

　　面见储君，本当行稽首大礼的，但玉珽非常善解人意地先一步赐免了他们，

　　“不必拘礼。”

　　他在玉琰丈远外站定，目光斜斜看着言宛，

　　“你虽是南军卫将军，但只有天子诏旨，兵部下令，才能调遣诸卫，琰，你明知故犯，是为此女？”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玉琰神色不变，想来从昨天私调禁卫军开始，他已将结果想得一清二楚了，只从容说了声是。

　　玉珽笑了，还是看着言宛。他的面部轮廓和玉琰很相似，五观英挺，眉眼骄矜，却气质迥异。他的笑丝毫没有感染力，面具上的笑脸，面具下的目光还是冷的，倒不如玉琰的冰山脸来得真实。

　　“她是萧长思的什么人，你想必清楚，不要让我为难。青阳公主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我来保个媒，你们年内将婚事办了，婶母了了一桩心事，你有了楚南王这个岳家，江山一隅便是你的。”

　　他先前忌惮胜国公府与楚南王联姻，如今却开出这等条件，言宛听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声。

　　太子几年前就已皇权在握，玉琰不是对手，她也希望他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可下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不要出卖她。不是奢望他真保护得了自己，而且害怕自己的信任被辜负。

　　玉琰握住她的手，眉微挑，毫无卑怯之色，

　　“太子的美意臣心领了，臣对青阳公主无意，也没有那等雄心抱负。阿宛与萧长思的婚约，一纸退婚书的事，臣这就去办了，然后娶她为妻。”

　　太子表面功夫做得好，除了朝堂上，私下两人向来是兄弟相称，他搬出官称，已是摆出非常冷硬的态度了。玉珽的笑总算退下来，杀伐之气尽显脸上，背起手，越过屋脊望着天空，

　　“清风皎月，言之迢迢。琰，你果然也爱这样的女子。”

　　玉琰将言宛的手又握了握，像在给她勇气，

　　“看来太子也是。可惜阿宛属意于臣。”

　　太子的眼冷如刃，甩袖背过身，

　　“如此，便由你。言官的奏疏寡人不好驳回，先将你的卫将军一职停了，你闭门思过几日，等哪天想通了，再来与我请旨。”

　　说完，大步出了院门，一院的卫士也鱼贯而出。

　　两人这才发觉相握的手心全是汗。

　　见言宛脸色煞白，玉琰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阿宛，你跟太子早就认识？”

　　言宛神情僵僵的，既担心太子的手段，又担心将玉琰拖下水，

　　“……他在嶷山时见过我，对我有想法是长思出事后才知道的。他让我先做他的外室，登基后封妃。”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以我对太子的了解，除了皇后之位，他什么都能给你，你居然看不上他。阿宛，我何其有幸。”

　　言宛简直要哭了，

　　“可我也没看上你……清风皎月，言之迢迢是什么意思？我记得燕二娘也这么说过我。”

　　玉琰羞涩一笑，略回忆了下，

　　“我们神族的儿郎自小便要熟读《玉旸本纪》，上面有旸帝与言氏神女迢迢的事迹，只是语焉不详，几笔带过。几乎所有的神族孩子都不爱读枯燥的经史，常寻些野史稗记来看，互相传阅，其中一句对言迢迢的评价深入人心——清风皎月，言之迢迢。旸帝纵横天地，风流伟岸，能得他倾心的女子，定是那样的人。”

　　言宛虽然想不明白，清风皎月对风流伟岸有什么必然的吸引力，但言迢迢三个字让她蓦然想起一副肖像画，落霞宫里三皇子画的，非说跟她长得相像。

　　她们都姓言，难道冥冥真有定数，玉氏的男儿爱言氏的女子？

　　见她出神，玉琰将她扳至自己胸前，认真道：

　　“阿宛，若太子对我下杀手，你便随他去，只要你不忤逆他，他会善待你，你一辈子都不会失宠。”

　　言宛听得心惊肉跳，不是只停了职吗，怎么跟生死关联起了？她不敢正视这样的后果。

　　“我讨厌他……他为什么要杀你？”

　　玉琰涩然不答，将她揽进怀里，

　　“信我。如果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人心似水凉，停职文书一下来，卫将军府就门可罗雀，只当日玉琰的亲弟弟来看望过，胜国夫人没出现。

　　玉琰也无所谓，收拾了些日常用的物品，带着言宛去了落花溆。

　　落花溆花事已了，触目全是层叠的翠绿，两人像归隐田园的夫妻，摘菜烧饭，拾柴洗衣，忙碌又悠闲。

　　入夜纳完凉，言完正要回自己屋子睡觉，转身时袖子被玉琰拖住，

　　“这山上有蛇虫，入夜了最爱往房里钻。”

　　口气一本正经的，但企图彰然若揭，言宛不理他，

　　“我在床周围撒了雄黄。”

　　她在山野长大，多的是经验。

　　他嗯了声，还是不放手，

　　“这里不比城内，夜晚山风吹过，跟鬼叫似的。”

　　言宛扯回自己的袖子，

　　“我会堵住耳朵的。”

　　其实不是她不想跟他睡，是来大姨妈了，不方便呀。

　　他一直跟到房门口，插着袖子看她拆发，直到她上了床，放下帐子，才替她带上门向自己屋子走去，一夜怅然失魂。

　　日子似乎会这么日复一日下去，太子那边再没动静。玉琰白天一日三餐之余，就钻进自己的剑庐里铸剑，撸起袖子挥汗如雨，像模像样的剑匠一个，只不过遍寻世上怕也不会有这般丰神俊朗的剑匠。

　　晚上两人促膝聊天，他给她讲自己的过去，说他的父亲胜国公薨时他才八岁，那时先帝正病重着，一日他的祖母端佑太后偷偷派人带来口讯，让他父亲立刻逃出城去，说先帝欲杀他。胜国公与今上皆是端佑太后所出嫡子，尊贵不相上下，可天无二日，今上仁懦，胜国公却刚果，怕江山动摇，遂舍一子以求权杖传递平稳。

　　他那时年纪小，父亲有没有夺嫡之心自是不知，只知父亲正欲带全家出逃时，却遭母亲反对，他犹记得胜国夫人那时是这样说的，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体面地死，况且皇帝只是要胜国公一人之命，并不会累及全家，以一人之命保全家荣华，值得。

　　多么薄情的话！夫妻俩说话时并未避着儿子，他弟弟年纪小，还懵懂着，他却听得字字清楚。
　　那日夜晚，御前太监奉了皇帝旨意来赐毒酒，他母亲将他们兄弟俩哄去别屋，他又偷偷跑回来，在屋门外听着父亲痛苦的惨叫声。毒酒只能让人肠穿肚烂，并不能倾刻致人于死地，他足足听了半个时辰父亲的惨嚎，声音消失时，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自那日后，他们家的恩赐荣宠接踵而来，更甚从前。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更是厚待他们家，胜国公府一应供给不逊从前，还让他们兄弟两个身居高位。

　　两人坐在窗下，望着月下影影绰绰的江面，

　　“自那日后，好几年里我总梦见阿耶死时的脸。我恨阿娘，时时与她锋芒相对，她不喜我，与二郎更亲厚。”

　　他轻叹一声，

　　“似乎也没人喜欢我，伯父，朝中大臣，各家权贵，还有家中奴仆，正如我也厌恶他们一样，视他们为帮凶。后忽有一日，有女子说爱慕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言宛将手臂支在他膝上，托腮仰看着他，

　　“我也喜欢你。”

　　有星光汇聚眼中，和着喜悦跳跃，然后漫到脸上，他垂眸凝视她，

　　“我们不如早些成亲，然后去游历四方，我铸的剑一柄值千金，不会让你受苦。”

　　言宛将手肘移回自己腿上，后悔刚才说的那句，

　　“我说的喜欢不是那个意思……”

　　他颓丧地叹息，

　　“那何时才能变成那个意思……”

　　如此过了半个月，他们无聊了便去山下闲逛，附近有个村集，每五天便有一集，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卖的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场面壮观，对言宛这种现代人来说，每一样东西都新鲜得紧。

　　玉琰身在高位时冷傲得跟什么似的，过起寻常日子来也很接地气，像个普通人家的丈夫。

　　盛夏时节，日头下暑热难耐，他们楼前的水潭是片清凉之地，潭边伸出的树冠，遮阴蔽日。

　　言宛穿了身薄绡的襦裙，在潭里凫水，裙摆浮在水面，像盛开的一朵花。

　　玉琰铸剑热得汗流夹背，到潭里来洗脸，见她正玩得开心，便站在潭边看。

　　她凫到他脚边，想起一事，仰头看他，

　　“萧尚文快回来了吗？”

　　他笑道：

　　“快了，若顺利，入秋便可到。”

　　她惊喜，开心得划了一下水。比预期顺利多了，西秦路途遥远，竟这么快。

　　她起身站在潭底的一块石头上，水哗啦啦从身上淌下，衣料头发全贴在身上，

　　“等他回来，我就不住这里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有点过河拆桥之嫌，但既然他已不需要侍剑，她再住着总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目光一黯，但还是笑着，

　　“不住这里可以，但不许对我始乱终弃？”

　　“我没乱呀！”她辩解。

　　“怎么没乱？早乱了。”他纠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