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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从今往后,山河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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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
钟乾漫无目的地走着。
身旁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沿街走,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偶尔有孩童跑过,撞在钟乾的怀里,他也不生气,蹲下来仔细劝那孩儿小心走路。
他再起身,只觉汹涌的人潮让自己一阵眩晕。他背着长剑,扶着桥边的石栏,沿着街道缓缓向前走去。
长街无尽,钟乾的生命却已经可以一眼看到终结。他抬头看了一眼天,阳光并不刺目,撒在他淡淡的眼眸里,只是一片柔和的光。
只是些许遗憾——
脚下这条路,还从未与唐予一同走过。
他现在在哪里?
会不会也在想着我
还是又去了什么危险的地方
上一次他腰上的伤是在哪里弄的
有没有好一些
……
钟乾晃了晃脑袋——已经到现在这一步了——他没有办法回头。
出了城门,便走上泥泞的小路。似乎昨夜才刚刚下过雨,田间地头已经有人在插秧了。
春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钟道长!”田里有人朝他挥手,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曾有一年大旱闹饥荒,他收到过钟乾给的两袋小米,这才养活了一大家人。
“好久没见您下山啦!”
钟乾也朝他挥手,“这不,今天就下来了吗?”
“您往哪儿啊?”那小伙子甩了甩手上的泥,好像还嫌不够,又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他从竹篓里拿出两只红红的野果,向钟乾狂奔而来。
“听说南诏那边打仗了,往南边去看看。”
小伙子站在钟乾面前气喘吁吁地大口呼吸,待他缓过劲来直起了腰,直把那两只野果往钟乾怀里塞,“您带着路上吃!今天刚摘的,新鲜着呢!”
“我记得你家里还有许多弟弟妹妹……”钟乾把果子从怀里掏出来正要还给他,却发现人已经撒丫子跑出去好远好远了。
他只得笑一笑又塞回怀里去了。
“等夏天再来,我请钟道长吃莲子哩!”那人跑回田间,又远远地同钟乾喊了一句。
钟乾便也同他喊,“到时候可不能食言啊!”
口上这样答,钟乾心里却是在想:这次,我必食言。
“一定一定!”那人举着手里的秧苗同他笑,嘴都快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那就谢谢你啦!”钟乾和他摆摆手,又继续沿着小路走下去。
前行不过四五百尺,那种让人发疯的虚弱感又翻涌上来。钟乾两脚一软,差点儿一步栽进路边的水沟里去,还好有人从身后拉了他一把。
“道长,您还好吧”
钟乾回头看,一眼就看到了又红又挺的长须须,来人一身银甲,威风凛凛,牵着一匹矮矮的毛色花杂的瘦马,却与他不是十分相称。
钟乾不着痕迹地拂开那人架着他胳膊的手,对人抱拳道,“多谢军爷。”
那人看他似乎仍不放心,把手中的缰绳交到了钟乾手上,“道长还是骑这个走吧。”
钟乾严词拒绝,却被那位军爷强行拎上马去。他只得称谢,想了想,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来。
“此物贴于纸灯之壁上,便称引魂灯,若是军爷想要找见什么人,此灯便可勾魂引魄,将人寻来。”钟乾把符递过去,见人面上疑色,他又说,“我身上什么也没带了,只能以此为谢。”
那军爷听了爽朗地笑了一声,把符咒收起来,“就此别过,道长一路顺风。”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别过以后,钟乾骑着小马儿走得更远了,草木深了,天色也暗了,四周渐渐没了人的生气,他只觉得一阵困倦席卷而来。
他捏紧手中的缰绳,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钟乾,坚持住,走得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
去一个唐予找不到的地方。
————道长一路走好————
【五毒苗疆】
“曲平!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捡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认得啦,认得啦。”十七八岁的少年端着盛满热水的盆子急急跑过。他跑得像一阵风,盆里的热水却一点儿也没有撒出来。
他捡了一个中原人回来。
这不是第一回了,上一次,他也捡到过趴在路边的中原人,那人自称霸刀山庄的柳五爷,也不知是真是假。
曲平一脚踢开房门,掀起了满地尘埃。
“咳咳咳!”他自己却被这些尘埃呛到咳起来,“阿姐!有救吗?”
“臭小子,敲门不会吗?”女人挥了挥手赶开身周的浮尘,她伸手在曲平端来的热水盆里洗了洗,“这人没得救了。你哪儿捡来的哪儿丢了吧。”
“啊”曲平一脸不信,“呃……可是他……看上去没有受伤也没有流血啊!”
“沙雕玩意儿,你懂什么?”坐在床边的女人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他早就该死了,不知道什么高人用了秘法替他吊命,才能多活一两个月。到现在么……最多五日,必死无疑。”
“而且,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中原人门派驱逐的印记。这种人,留下来,说不定要引火烧身的。”
“但是……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啊。”曲平低头看了那人一眼——面无血色,白发苍苍,嘴唇开裂,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确实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不过……捡了的话等人死了你还得埋,丢了多省事儿……”
“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也说了,”女人站起身来走出门去,“接下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捡回来就养着呗,他曲平最见不得的就是见死不救了。
或许等这人醒了,还可以问一问,中原的霸刀山庄,是不是真的有柳五爷这号人物。
曲平把干布用热水浸湿,一点一点擦开沾满污泥的脸庞——明明生得一副白白净净的好面孔,究竟如何才能憔悴至此!
“嗯……”
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近乎透明的眸色里盛着浅浅的淡漠,他生来就是疏离高远的样子。
“这里……”
看人挣扎着要起,曲平一把将人按住,“这里是苗疆五毒,我是曲平。你先别动,阿姐说你连日来劳累过度,需要好好静养几日。”
“劳累过度”
曲平点了点头,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跟这人说“你只能活五日了”这种话。
“请问……怎么称呼”
钟乾思索了一下,没有直接说自己的名字,“我姓钟。”
“钟……道长”
“嗯。”
“钟道长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一歇再做打算”
钟乾笑起来,“曲平,谢谢你。但我自知命不久矣,还是不要在这里给你添麻烦了。”
曲平愣了一下,这个人居然是这么想的吗?
“道长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完”
钟乾摸摸胸口放着的三束头发,轻轻“嗯”了一声,“我还想要……保护一个人。”
曲平有些吃惊。
眼前的人都破败成这样了,还想要保护别的人
“要去找那个人吗?”
“这倒不用。”
“那……道长还是在这里歇着吧,什么事,明日再说。我就住在道长隔壁,有事可以喊我。”
钟乾点点头,安心闭上了眼睛。
【次日】
钟乾拿剑锋割开手心,掌心的伤口泛白,心脏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把血液挤出来,于是,他自己用力按了几下,挤出几滴血液洒在摆着三人头发、画着八卦的白布上。
“道长这是在做什么?”曲平刚进门来就看到这骇人的一幕,他疾步跨上前去,扯下麻布,在钟乾手掌上用力缠了几圈。
“在做我想做的事。”
曲平皱了皱眉,却忽然想起昨日钟道长同他说,还想要保护一个人。
他生于五毒苗疆,长与五毒苗疆,成于五毒苗疆,稀奇古怪的巫术蛊术见得多了,便也渐渐想通——钟道长大概是在做什么法事,可以保护一个人的法事。
但是为之付出到这种地步……
“钟道长想保护的那个人,是心上人”曲平终于问出口来。
“是,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那……为何会有三束……不同的人……”曲平刚刚说出来就发现自己唐突了,这是别人的秘术,自己如何能够窥探。
“抱歉!”
“没事,”钟乾笑笑,“你也看到了,我自己的命,不太够用,只能悄悄地偷一些别人的来用。”
“于是……我这样,毁了别人……”钟乾似乎有些挣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曲平,“我是不是很坏?”
“哼,做自己觉得值当的事,善恶与我何干”曲平觉得似乎不够,又加上一句,“若是照钟道长这么说来,我把您捡回来,不但扰了阿姐,还与兄长吵架,我让他们这么不高兴,却也是很坏吗?”
钟乾释然,他笑起来,“谢谢你安慰我,但始终,是我错了。”
“我却不愿改……只想,他能好好地活……”
“钟道长难道没有想过,要与她一同好好地活吗?”
“这,确实太难了。曲平,你知道你们五毒教曾有一位女子任天一教分坛左使数年吗?”[注一]
曲平点头,“好像听过。”
“她与我门……与一位纯阳弟子相恋,却被心上人亲手杀死。据说,为证道……为平众愤,他活活逼死五毒女子。他以为那女子拥有凤凰蛊,能起死回生,却不知那她早已将凤凰蛊绑在了他的身上……呵,自古黑白不相容正邪不两立,如何……一起好好的过呢?”
钟乾说着,心里却在想,我绝不要步师兄后尘,我在哪里,我在哪里爱唐予,我怎样爱着他,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知最好,他最好不知……
曲平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内疚捅到了别人的痛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开口,“钟道长的那位心上人,她好看么?”
钟乾愣了一下,终于明白曲平误会了什么,但他没有辩解,只是突然笑起来,“好看!好看极了!”
清风吹过屋檐,挂在檐角上的铃铛发出清澈动听的响声。都说山中无岁月,世上无甲子。风过春深,草长莺飞——短短两三天,屋外的鲜花便开得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钟乾松了一口气,好歹是熬到春天来了。
他在曲平家安心呆下。
跟人聊天时,钟乾反复嘱咐,日后若是有人问起他,万万不可答是,待他死了,尸骨也不要存,烧了撒了就是。
他不想让唐予知道他不在了。
曲平听得一愣一愣的,却也把钟乾提出的事情一件一件答应下来。
不知不觉间,白日越来越长,阳光也越来越暖。
大地复苏,万物生长。
钟乾醒着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道长,道长,”曲平轻唤了两声,把手头的热汤搁在了一旁,“该吃饭了。”
自昨天以来,钟乾吃什么吐什么,喝水也要呕出三两血丝来。曲平喊他,他也听不见了。钟乾眼神飘忽,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要分开好几段才能说得完,其间夹杂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喘息,叫人听了难过无比。
曲平看人没反应,又抓住人的肩膀轻轻摇了两下,“钟道长,我还给你采了许多花来,你看,蝴蝶也来了。”
闻言。
钟乾睁眼,双目渺茫。
他看向曲平,却不是在看着曲平。
门外大雪茫茫,天地一片皑皑。
有一个颀长的身影撑着纸伞缓缓走来,白雪在他的肩头滑落,冰霜在他的发上消融,严冬在他的眼中消散。
钟乾的眼角眉梢竟然绽放出春天的花来。
“予坤……又,下雪啦……”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