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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水妖 ...

  •   自杀不成反被水妖卷走

      棱江的风很冷,迎面吹向甲甲,她不闪不避,反而张开手臂,拥入一怀夜风。喝了太多酒,她的脸颊滚烫,正适合让冷风吹吹。

      波涛翻涌的江面中有人仰面静静上浮。

      甲甲眯着醉眼,不知怎么就瞧见了,对视一会后,莫名认定对方是前男友。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奈何甲甲现在是个醉鬼,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接朝江水里的前男友破口大骂。
      对方不还口,甲甲更加憋气,又用包去砸他。还没落到水面,包的搭扣就松开了,口红粉饼钥匙纷纷散落,扑通扑通砸出数个涟漪。

      她的防晒喷雾不负所望,直奔人脸,砸得他一沉,他的眼珠子眨也不眨,不知是不是给撞蒙了。

      随后人脸又委委屈屈地潜了下去,还不忘伸手捞包里的其他东西。别看他笨得不知道躲,捞东西可有条理,先揪过包挂在肩上,再去抓小件,细长的银白包带被他牵着,在深夜的波流中浮荡出微光。

      甲甲不领情,在桥上跳脚,“你这掉进钱眼的狗东西!”

      先是为了总经理的女儿和她分手,现在连她的包都不放过。

      甲甲全不思考为什么前男友会在棱江。醉鬼自己有自己的逻辑。

      那人脸捞全东西,又委委屈屈地浮了上来,浑身挂满甲甲包里的物件,头上还顶着她的便携卫生巾,还没听清岸上说了什么,就有一个大礼包兜头降下——

      甲甲跳得太高,从桥上掉了下来。

      摔进江面的甲甲顿时清醒,完犊子——她只是想过自杀跳江,可从没打算付诸行动。

      她从前被前男友从水里救起,现在却要因他淹死水中。

      看来都是命。

      记忆开始走马灯。

      一次旅游中,导游漏拿了救生衣,她仗着自己水性好就没穿,让给了别人。但人算不如天算,她们登船时还是万里无云,驶到江心就忽然下起瓢泼大雨。船夫慌忙靠岸,但为时已晚。腾起的巨浪掀翻小船,甲甲水性再好,也难逃厄运。何况她还没穿救生衣。

      那一次,她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但有人揽起她的腰,给她渡了口气。

      气是冰冷的,连搂着她的手也是冰冷的。

      正是这种温度带她回到生者的温暖人世。

      回程途中,旅游团里的人指着前男友起哄,说是他英雄救美。

      于是前男友告白时,甲甲红着脸答应了。因为有这段经历,前男友在甲甲心里,与以往的恋情不同。每次吵架,想到他在人人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还赶来救自己,甲甲就心软了。

      只是她自此吓破了胆,不再靠近水源。

      甲甲是在家里冻醒的。她躺在沙发上,头发带着潮气,身上只盖了个毯子,不冻醒才怪。

      她宿醉断片,没想起昨晚的落水,一路打着喷嚏去了浴室。

      一个尸体仰面躺在浴缸里,阴惨惨的深绿长发蛇一般拖了一地。

      甲甲冷静地关上门,再冷静地打开,再冷静地重复一遍,最后用冷静的目光逡巡浴室,修正了自己的幻觉。

      一个面色苍白的人而不是尸体,仰面躺在浴缸里,阴惨惨的深绿长发蛇一般拖了一地,眼睛浓绿近黑,不知道已经盯了她多久了。

      甲甲打个寒颤,只听那人说——

      “我救起你了。”

      “我也喜欢你。”

      “所以你要和我在一起。”

      在他饱含期待的注视下,甲甲张嘴,打了个大喷嚏。

      打完喷嚏后,甲甲先想起了昨晚的经历。她不是掉进棱江了吗?

      “对呀对呀。”他趴在浴缸上,脑袋小狗一样搭在手上,“是我从江里把你救起来的。”

      “你是谁?”甲甲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你怎么到我家的。”

      “是你说的。你给我指了路。”他翻了个身,没看她,绿发像拖把,把地面擦过一遭。“我是棱江里的水妖。”

      甲甲忍了又忍,没敢说出浴室的地已经很久没扫过。

      见甲甲不怕他,水妖挺高兴,好像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甲甲的动作阻住,她拿出浴巾,把自己包住,“谢谢你救我,不过能不能让我先洗个热水澡,我快要感冒了。”

      对方受惊似的登时埋进水里,好像生怕甲甲把他拽出去,浴缸里的水哗啦漾出不少,“不行的,我只能呆在水里了,昨天把你带回来,我的身上都枯了。”

      对方嘴唇发白,干枯卷边,长发也毛毛躁躁地纠结在一起。肌肤则被发丝和水波掩盖,看不清楚。

      瞧着是挺像那么回事。

      可甲甲租的小公寓只有一间浴室能洗澡,如果他一直缩在浴缸里,她到哪洗澡?她为难地环顾四周。水妖碎碎念,“就在这里洗,我可以闭眼,也可以负责的。”

      “知道了!”甲甲权作自己没听见,朝水妖弯下腰。

      水妖诡异地红了面颊,却又闭上眼睛,仰面轻轻说,“太、太快了。”

      想象中的吻始终没有落下,身边的水却不安分地荡起来。他睁眼,才发现是甲甲哼哧哼哧地把浴缸拖了出来。她根本没有吻他的打算。

      是他在唱独角戏。

      甲甲没意识到对方心里的弯弯绕绕。她一贯力气大,本以为水妖是个成年男子的个头,一定很重,因此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只打算将他拖到门外就好。

      没想到对方轻得惊人,装了他的浴缸也不似现世之物,轻飘飘得好像她一只手就能拎起来。在水妖愣神的时候,她已经一气把他拖到了客厅,自己合上门。

      水妖靠在墙上,窗外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睛,他一矮身重归水下,一声“嗯”变成气泡,咕噜噜冒出水面。

      里面的甲甲打开了喷头,也在靠墙发呆。

      ——可吓死爸爸了。她摸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氤氲热气中,她模糊想起了全部,包括自己袭击了水妖。虽然自己砸人是不对,可谁叫他突然浮出来吓人,要不是她喝醉了,早就给吓死了。

      她没有怀疑水妖的身份,除了精怪,还有谁能及时将自己从棱江里捞起来?再加上他长得阴嗖嗖,还阴嗖嗖得怪好看,当然是个妖怪。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还真情告白了一番,不该被慢待。

      但她吸取教训,这回说什么也不会实心眼地栽进去了。何况对方说的“也喜欢你”让她心里发毛,不像是萍水相逢救起她,倒像对她了解很深,连上段感情如何开始都清楚。

      但对方没正面挑破,甲甲也不去深究。

      甲甲冲着热水,咂摸着这救人告白的一套发展怎么老发生在自己身上,还都是从水里救人?以前她不相信村里的说法,说她命中该远水源才能保平安,现在看来,连水妖都有了,估计那些话也不全是封建迷信。

      但精怪不是能随意拒绝的,甲甲从前生长在闭塞乡村,黄鼠狼狐狸精一类的怪谈听了不少。精怪们起初好言好语,随后翻脸不认人的桥段不要太多。

      虽然计划好了装傻蒙混过关,但走出浴室,看见水妖水汪汪的小眼神时,甲甲还是有些心软愧疚。

      “你的东西都在那边,”水妖露出一双眼睛,“应该都没坏。”声音荡得水面波纹阵阵。

      看来他在水底下也能说话。甲甲嗯了声,双手环住浴缸。

      “不用不用,我待在这就挺好。你搬来搬去会累。”他连忙按住。

      水妖的手是冷的,方一碰到就让人觉得寒意刺骨,甲甲强忍着没缩回手,水妖的反应却比她大多了,腾地甩开手,又溅了一地水,“冷着你了吧。”

      “还行。真好奇你怎么把我带回来我还没被冻醒的。”

      “因为走的水道啊。”水妖说了一半后意识到什么就潜了回去,任由甲甲怎么问,他都缩在她的小浴缸里装死。

      走的水道?

      甲甲思索了一天,连洗碗的时候都在想,不小心摔碎一只,惹得泡浴缸的水妖伸着颈子探向厨房,“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没有。”甲甲捡起碎片,随后擦净水槽——什么水道能通到家里,怕不是下水道。就是这么一想,恶心得她手滑,把碗飞了出去。洗过碗的脏水,打着旋儿从下水道流走了。

      水妖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在她家赖了下来,迟迟不提回棱江的事。浴缸里的水被他泡得发绿,甲甲疑心浴缸已经长了霉,但没好意思问,只打算等他走了,自己再新买一个。

      “那个呀,棱江不是我家。”

      聊天问起时,水妖这么说。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窗外下着暴雨,啪啦啪啦敲着窗户,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太阳烦他。甲甲早发现了这一点,在家总会尽量拉上窗帘。虽然本意是讨好水妖,但她每一个举动讨好他的程度都超出了甲甲的预料。水妖总能高兴得翻几回身。为了让甲甲主动“关爱”他,他还会悄悄把窗帘拉开。甲甲好几次记得自己离家前拉拢了窗帘,回家后窗帘却大开着,坦荡的阳光把水妖逼入水下。

      他甚至还主动要了毛巾摆在旁边,让他自己擦折腾出来的水,不麻烦甲甲。跟着毛巾来的还有小型毛巾架。渐渐的,甲甲似乎把浴室里常备的东西都搬空了。

      他甚至要来了橘子味的消毒液,每次都要和甲甲一起洗手。和她一起搓出泡泡似乎使他心满意足,情绪高涨时,他还会撅唇去吹泡泡,细小的泡泡泛着七彩的光,坠地裂开,他的眉头就会随之一蹙,仿佛是他的心脏也跟着裂开了一样,但他发现甲甲盯着他瞧时,眼神会随之改变。

      变化的方向往往取决于他在做什么,比如说吹泡泡。这似乎被他归于弄脏了甲甲的屋子、并不该做、而他得意忘形却给人添了麻烦的事,头一次被甲甲发现时,他心虚地低头,用手把碎裂的泡泡扫走,即使这根本是无用功。

      在这种情况下,甲甲很难保持最初的警戒与恐惧。她还大起胆子暗示他离开。她问他想不想家,缩在浴缸里是不是没有棱江舒服自在。

      “当然不自在的呀,可是住浴缸能看见你嘛。”他自然地打出直球。仿佛全不觉得这句话有多暧昧,随后又接上,“那个呀,棱江不是我家。”

      “我本来不是住在棱江里的,后来搬过来,江里还有妖怪要欺负我,我把他们都赶跑了。”他把脑袋搭在浴缸边沿,眼睛亮晶晶。

      很难形容那种光。水妖暗绿近黑的眼眸仿佛天生会吞噬光亮,但此时此刻的确在闪烁着,像甲甲溺水时仰望浮舟所见的光。

      他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像是有一个微小的她,向光游去却难以破水求生,困守在湖底挣扎。

      甲甲看愣了,没有作答,回过神的时候,水妖还在说,“他们人好多,欺负我一个,可是我把他们都打跑了。现在棱江是我做主。”

      只是眼睛没有刚才的亮了。

      她叹口气,难得说这么多过去的事,他是想求夸奖吧,这是什么小孩子。她揉揉水妖的脑袋,“很厉害。”她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他的年龄和姓名。

      水妖满足地笑,白牙细小尖利,再度提醒甲甲,他是与自己不同的生物。

      “你多大了?”

      水妖的身体比嘴反应更快,他先扑腾翻了两下,“早成年了,可以娶老婆了。”

      “……”她不该提这问题。

      “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开始做水妖。呃,生下来就是了吗?”

      她把手拿回去,水妖却伸长脖颈,在她手掌下又蹭了蹭。“有人是变的,我是生下来就是。”接着他又含含糊糊地说,“也比你大不了多少。”

      水妖的头发实在不好摸。虽然长时间泡在水里,却十分毛躁,还有地方打结。

      甲甲敷衍两下,就罢手了。水妖遗憾的表情看得她有些心虚。她还是想让他走。

      “现在生下来就是水妖的很少了。”他说,“污染很严重。很多河流都生不出水妖。或者生出来也很快死去。哪怕活下来也容易畸变了,这种东西连我们水妖都不敢留,如果发现就要就地击杀。我很幸运。”

      甲甲来不及感慨水妖生活的艰辛,就听到了他险些畸变的故事。

      “那时候我刚出生,没法找到污染的源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等死。但是有人把我救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她把我放回了河道。”

      “然后呢?”这故事是不是该更跌宕起伏一点?水妖怎么一改之前的畅快,讲得跟挤牙膏似的。

      水妖似乎是无语地看了她一会,突然潜下去不理她了。任由甲甲在边上叫唤。等到晚饭时他才冒出头,“要看电视。”

      往常这时候他要看《海绵宝宝》,还会拉着甲甲一起看深海里黄不溜丢的小东西乐滋滋地过日子。

      但这回甲甲不好说话了。

      水妖又露出委委屈屈的表情,像小白兔的萝卜被抢走似的。甲甲发现他眼睫毛很长,装委屈的时候,也就格外委屈。

      和一个精怪较劲什么。她不知怎么就泄了气,“还看海绵宝宝吗?”

      水妖看动画,她在一旁看手机。明天有素拓活动,上司在群里布置任务,她一点都不想参加。自从知道前男友劈腿领导女儿之后,她就准备换工作,这些无聊的活动她不必再为了前途为了人缘强逼着自己去。

      但这回请假的人太多,上司已经开始要求照片凭证了。

      正好水妖搭过脑袋,“你怎么不看海绵宝宝,你不喜欢吗?”

      她没有同以往一样回避,反问道,“你能弄坏我的下水道吗?”

      水妖没问为什么,只说行。

      甲甲松一口气。

      客厅里登时水漫金山。

      她和狼藉的客厅自拍,表情是虚假的、略带歉意的愁眉苦脸。关上手机时,水妖又蹭过来,忐忑得像犯错的小孩儿,“我可以让下水道变回去的。马上就好的,东西一点都不会坏。”

      塑料难过脸怎么就骗到他了呢。“我骗老板的。没有担心,这不是有你嘛。”甲甲难得真情实感地摸摸他的头,污水从沙发下涌回去,绕过了她和水妖。家具整洁干燥,不带一丝潮气。灰尘和头发被水流带走,客厅的地板被扫过般干净整洁。甲甲目瞪口呆。他不光省她一次素拓,还免她一次大扫除。

      水妖仰起脸,摇了摇甲甲的衣袖,他不敢牵她的手,怕冰到她,“让我在家吧,放我在家可以防潮的。”

      甲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说他通人情世故吧,虚伪的难过也能令他动容。说他一点都不懂吧,他却又听出了甲甲温言软语下的试探,生怕她赶他走。

      所有行为只有一个解释,他真的很在乎自己。

      他不安地动了动,甲甲才注意到他已经站起来,走出浴缸。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全身。长发垂地,掩映光裸的修长身躯。

      甲甲忙坠下视线,发现他的脚下汇聚起一小片水流,是不同于污水的浓绿。苍白脚踝浸没其中,有种不存于现世的虚幻感。

      甲甲没看他的身体,反而让他更紧张,“对不起,我马上回到浴缸,不会弄脏你的地……”

      她才留意到那滩绿水出自何处。水珠不断从发尾坠落,他托着长发躲回浴缸,似乎就要哭了。

      “没事。”甲甲顿觉歉意,“缩在那里一定很不舒服吧,你出来舒展舒展,我给你梳头。”

      她给水妖找了个小板凳,又翻出气垫梳,拍了拍自己膝头。水妖会意,欢天喜地地靠上去,眼里的泪花都还没收住,若不是长发颜色阴森,几乎是被解救后喜极而泣的长发公主。

      给水妖梳头比甲甲想得要容易。她本垫了毛巾,怕他发上的水沾湿自己的衣服,却发现自己想多了。那一小滩水似乎是水妖的头发触地汇聚的,而不是浴缸里带来的,换言之,似乎是水妖才有的特殊效果,类似于鬼怪日下无影,鲛人落泪成珠。

      她不好意思说话。对方也不开口。就这样沉默地梳着头,一直到雨声渐歇。

      甲甲手酸得抬不起来。水妖还有些恋恋不舍,惹得甲甲笑起来,“梳那么久,你也不怕秃。”

      他的眼睛睁得滚圆,好像被秃残酷到了,挽着发躺回浴缸,好半晌才说,“其实浴缸里一点都不挤。”

      他伸臂捉出一条鱼,仿佛在展示他住的浴缸早已不是她认知中的浴缸了。

      甲甲:!

      “你给我放回去!”

      甲甲不由大喊一句。其实她一直排斥鱼这种滑腻腻还带鳞片的生物,当然煮好时除外。当初能让水妖住下而不感到反胃,连她自己都很意外。

      话一出口,甲甲就觉得坏了。她对待水妖一向轻言细语,从没大吼大叫过,他哪里受得住这一句。

      出乎意料的是,水妖并不将之当作斥责。鱼很快被抛回去。他却还是笑嘻嘻的。“我不怕你吼我。上回见你的时候,你还骂我来着。但是我都知道你不是气我。”

      倒不如说,吼他是关系好的标志。水妖笑得眉眼弯弯。

      她恍然大悟,“对,第一次见面我还扔东西砸你,真对不起。”

      她真诚道歉,水妖却并不高兴,笑意收敛,定定看她一会,鼓腮瘪嘴,做了张金鱼似的鬼脸,“呸,不原谅你。”

      甲甲:???

      雨势连绵,下得甲甲也懒起来,蜷在沙发上,和早就消气的水妖一块吃外卖看电影。

      她让水妖先选,他一点不客气,挑了《海的女儿》,是米老鼠家改编的真人电影之一,开头是小人鱼降生,海洋为她短暂欢腾,秀了一波特效后很快恢复静谧。

      整个客厅都沉在深海的波光中。

      水妖少见的沉默专注令甲甲有些意外,她本以为水妖会选择其他电影,没想到心里念的还是河川海流。

      风暴掀翻船只,王子坠落,好奇的人鱼随他而去,将他托起。灰涛中,王子的金发垂落,如一缕阳光,是人鱼从未见过的明亮色彩。

      人鱼将他送到礁石旁,王子睁开眼睛,却以为是人世间的公主救了他。

      “真蠢。”水妖瞥了眼甲甲。“蠢透了。”

      “还行吧。”甲甲没想到水妖如此投入。“剧情需要嘛,这毕竟是小人鱼理解爱情的过程中获得灵魂的故事。”

      “我就不会认错。”水妖嘟囔。凑过来,就着甲甲的手吃了块威化,最后一口时若有意若无意,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指。

      水妖的唇舌也是凉的吗?

      甲甲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指尖转移,“你还记得救你的人吗。好不容易到岸上,要不要见见?”

      “公主也没有人鱼好看。”水妖没接茬。

      那当然,人家人鱼是女主角。

      甲甲怕说多了,水妖又疑心她赶他走,也就不再提,顺着水妖的话头夸了夸人鱼的美貌。他却没开心多少,泄愤似的咯吱咯吱咬威化。

      最后人鱼在爱情与生命的抉择中选择爱情,太阳照到她身上,她获得了灵魂,却也一点点变成泡沫消散。

      “再看一场吧。”甲甲瞧水妖恹恹的,打开一部高分喜剧。

      “不了。人类怎么这么蠢,不知道谁救了自己吗。而且还从头蠢到尾。”

      人鱼化为泡沫,王子却怀抱着新婚妻子安眠的画面刺激到了水妖。

      “王子又不知道人鱼做了什么。人鱼不告诉他,他也么得办法。”甲甲试图用网络用语冲调微妙的气氛。

      “哪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他。人鱼肯定想等王子自己发现。哪有岸边随手一捡就算救命了。”

      他倒理解美人鱼。

      水妖格外较真而气恼,却没发现自己满嘴饼干屑。甲甲好笑地扯过毛巾给他抹了。他多多少少被安抚下来,“不说王子了,你怎么看人鱼。”

      “挺漂亮的。”

      “又不是说这个。”

      大概因为人鱼也是水中的奇幻生物,所以他很在乎她对人鱼的评价。甲甲斟酌一番,“我很喜欢她,也觉得很可惜。但这是人鱼的成长。她已经比其他人物都要……”她费劲想了想,“超脱?”

      月光落在水妖脸上,他仰面静待她的回答,初见时的阴郁气质淡去不少,轮廓有种雌雄莫辩的美,在甲甲眼中,竟与礁石后等待王子回首的人鱼重合。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脸颊,“王子的婚约不全是救命之恩的缘故,也有利益的考量。其他人鱼公主全不懂得小人鱼对爱情与自由的渴盼,只在乎她的生命。只有小人鱼不一样,她全心全意地追逐自己的欲求,直到变成泡沫,这既是灭亡,也是上升。”

      她的手始终不曾触及水妖的脸,只挨近发丝,便惊惶离去,却被水妖反手捉住。

      他的眼睛像一泓潭水,深不见底,映出甲甲的面容。

      他在水下窥探过无数次的脸,少见流露出困惑茫然。

      水妖不需歌声,就能迷惑她的心神,勾她说出心底话。长发如藻荇铺散,他握着甲甲的手腕,移到自己的脸上。“你对人鱼的评价真高……”

      像河底的卵石,光滑冰凉。

      甲甲摸了两下反应过来,屁滚尿流地跑了。

      当夜,雨声和海浪浸入她的梦境。梦里连酷暑也是冷的。

      盛夏三伏天,她跑去捞蝌蚪顺带消暑,回到家后就发起了高烧。神婆说是招惹了水里的东西,得把带来的东西扔掉。她不相信,又怕新捉的蝌蚪被家人扔掉,便藏起来带到学校放了。

      希望小蝌蚪在学校的湖里也能活下去,变成大青蛙。她对着湖水许愿。愿望达成了,大青蛙却顶着水妖的脸,把甲甲给吓醒了。

      她拥着被子听窗外的雨声,玻璃窗映出她犹有余悸的面容。

      甲甲明白水妖所指的救命恩人是谁了。

      【三】

      甲甲换了份新工作,远离了糟心的人,可让她烦恼的妖怪却还住在她的公寓。且比初来时更让她烦恼了。

      “你下班了!”进门时,水妖快活地迎接她。他的声音渺远,情绪再热烈也蒙着雾气,惹人一探究竟。

      浴缸已经换成了更大的玻璃水池,水放到七成满,没有盖子封顶,他在水中一个旋身,高高兴兴地冒出来,趴在边沿。换了水缸后他与甲甲视线平齐,更喜欢找甲甲说话了。

      发丝纠缠白皙胸膛,腰线埋入浓绿水波,精怪独有的诡艳撩拨得甲甲脸红心跳,偏偏他言语大胆,眼神纯稚,害她老觉得自己是个思想肮脏的人类。

      这就是她的新烦恼。再不赶他走,自己怕是舍不得放他走了。虽然家里藏着个只有她知道的水妖感觉很好,但甲甲觉得水妖值得更好的。他该无忧无虑地游荡在山川中,而不是困居一角。

      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出门上班后,水妖孤零零待在公寓里的场景。

      她刚想和水妖谈谈这个话题,就被电话打断。

      前男友的号码。

      她摁掉电话。

      再来。

      她再摁。

      水妖似乎说了句什么。甲甲没听清,她干脆拉黑号码,回头道,“你说什么。”

      “是谁?来干什么的。”他状似不经意地一努嘴。

      前男友请我参加婚礼吧,也可能是他现女友。关系挺绕,她不想和水妖说明。

      可水妖在这个话题上分外执拗。

      “是不是让你跳下去的人。”

      他的声音空茫朦胧,如清晨江面飘荡的白雾,企图在日出之前,更久一点地覆盖住江面。

      “没有,我是喝醉了没站稳。”甲甲把手机扔到一边。

      不说就不说吧。水妖笑了笑,眼睛如碧叶被雨水洗过,有种蜡质的、阴潮的浓亮。“我在岸上快待不住了,必须回江里去了。”

      这么快?甲甲措手不及。如果换前些日子听了,她会如释重负。但现在她无法忽视心底的异样。

      “你还没想起来吗。”水妖垂着眼睛看她。如果三天内还没想起来,他就不忍了。

      攒紧的手掌松开,默默贴上了她的手掌,却隔了一层玻璃。

      总是这样。总是有隔阂。

      他笑了笑,有哀伤,更有恶质的快意。他很快就要打破这层玻璃。

      只要轻轻敲一敲,就会裂开……不,他根本不用破坏,她离得那么近,又根本没有防备,只要伸手一揽……

      “想起来救你的事情吗。”

      “诶?”

      她熟练地摸水妖的头,对方因为惊愕,顾不上收拾表情,脑袋顺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的,相比平时故意讨好她而蹭上,另是一番滋味。“我想起来了的。”

      “但那是不可靠的。我并没有怀着与之相当的善意。”对她来说,只是捞蝌蚪而已。“恩情是不可靠的。”

      “不是的!”水妖急切抓住她抽离的手,水花溅到她的衣袖。“你不要因为那个人类就否定我。”

      他的眼睛哪里像是深潭,简直就是浅得不能再浅的小水洼。家乡路面不平,雨天后甲甲常在路上看到这些小水洼,夜里也会映出银白月光。

      “不是否定你。”甲甲拨开他的头发,“我救你,就像那个混蛋‘救’我,是很轻易的、可能连自己都认识不到的事。不值得你报恩。也不值得你生出情愫。你可能把我想成很好的人,可是我不是的。”

      甲甲否定的是她自己。

      水妖神情怔忡,难以辩驳。

      甲甲继续说,“我也想明白了,那次是你救的我,对不对?”

      结果像小人鱼一样,被心上人忽视。

      他放开了手,只觉这玻璃缸再没这么逼仄过,简直让他喘不上气,“你早就想明白了,却一直装糊涂?”

      “是。”

      那他这些天的忐忑、犹豫算什么?在她眼里,是不是一场笑话?

      他知道不该这么想甲甲,她愿意说破,就说明她心底善念坚定,绝不是有意欺瞒,看他出丑。

      真要算起来,他才是怀揣恶意的,甚至妄图将她掳到水底。

      但他还是觉得难堪,难堪到想遁回随便哪条江河,再也不要出现在人世。

      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擅长蛊惑的水妖反被人类哄骗,稀里糊涂就回到了江底。

      在他重遇甲甲以前,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困难,无非就是那个人类伤她太深,又或者她还喜欢那个人类。所以他拼命了解陆地上的一切,向棱江里的水鬼学怎么让女孩子喜欢他。

      但人世的复杂超出他的预料。

      他没想过,也没学过,如果甲甲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不肯喜欢他,该怎么办。

      水妖离开后,公寓顿时就静下来。

      甲甲经常为新工作加班,回到家也不整理,玻璃鱼缸和毛巾架就摆在原地。

      唯一的改变就是新买了把梳子。水妖离开的次日,她扎头发时发现梳子不在了。大约是水妖正巧抓在手上,走时就没放下。

      自从上次给他理过头发,水妖就喜欢上了这项活动,经常在她不在时自己梳头。甲甲下班撞见了好几次。然后他就撒娇说手酸,不是让她梳头就是让她揉手。

      他发现自己捎上了梳子会不会傻眼?人家人鱼月下唱歌,他倒好,抓着把肥肥的气垫梳梳头。甲甲笑着笑着就心里发酸。

      这个小傻子,不知道要在江里躲多少年。等他回过味了,她也该搬走了。

      甲甲当时说的是实话,可不是全部。拿前男友变心来说明她自己也会变,只能骗偏水妖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傻瓜。

      她是个人,百八十年过去总会死的。精怪的命总比人的长,那时水妖怎么办。她不能做这缺德事。

      新房子已经找好,甲甲打包东西准备搬家,中途坐下歇口气。朋友圈的动态引起她的注意。

      是以前的同事发的。前男友劈腿,他们面上恭贺,背地里难免轻视,对他婚礼的霉运幸灾乐祸。

      新郎官在哪摆席,哪的酒店就发大水。无奈之下,他只能花大价钱办了个西式草地婚礼,沤得笃信风水的总经理全程黑脸。

      甲甲啼笑皆非。

      谁搞的破坏一目了然。

      随后她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得赶紧收拾东西!

      水妖已经恢复过来,等他捉弄完渣男,就该回到这了。到时候一看她要搬家……

      浴室里传来哗啦水声。像是有人破开江面走出。

      身后凉气逸散,有语声如雾缭绕,“你要搬去哪?”

      冰凉的手臂缠上甲甲的腰身,带着潮气的气息洒在她耳边。

      心跳失去原本的节奏。

      她想起自己两度在湖水里挣扎,全赖这双手臂给她生机。

      甲甲知道,就像这次她无法再糊弄水妖撒手一样,她也无法让自己放弃。

      甲甲旋过身,望进水妖的眼睛。

      “是你陪我在岸上生活吗,还是我随你下水?”

      她依稀记得他渡来的气能让她在水下呼吸。

      他愣住了。

      甲甲总是有办法对付他。于是一腔怒火也烟消云散。和她一个人类较劲什么。“都、都行。”

      “都行就是都不行。”甲甲牵着他坐下。“那我们陆上呆烦了去水下,水下呆烦了去陆上好不好?”

      “陆上比较有意思。”水妖红着脸。说老实话,承认他还没吃够玩够会不会太幼稚。江里的水鬼虽然好玩,但是没法和陆上比。

      水妖发现抱了没多久,甲甲就想远离他了。这可不行。他手臂一紧,却换来她更坚定的推据。

      “你腰上顶着我的是什么?”她怀疑地看着他。实在是水妖蓄意勾引的前科太多。

      水妖意识到她的意思,刚恢复正常的脸腾地烧红了,不由松了手,甲甲得空,一蹿三米远,她可不想刚确定关系就擦枪走火。

      水妖拨开长发,追着她,硬逼着她瞧,“是梳子!是梳子!!”

      不是他干的坏事他才不认账。

      甲甲听在耳里已经信了,但水妖一副“我还是个宝宝”的样子又让她哈哈大笑,存心逗他,就是蒙着脸不睁眼。水妖差点崩溃,连再逃回江底的心都有了。

      等终于静下来,水妖泡在缸里,满足地抱着甲甲的腰,享受甲甲给他梳头。

      甲甲摸了摸他的耳朵尖。

      “等我死了你怎么办……”

      水妖却不觉得这是个事。“那你再对我好一点。”

      等她死了,尸体还不是归他所有。

      他抱着她,像先前一样顺水道游,天高海阔,哪条水路都行。他能让甲甲死而复生,也做个水妖。

      但甲甲是一定不能同意的。她连在水下过百八十年都不乐意,怎么会愿意赔进精怪漫长的一生。所以水妖提都没提。但等她在水底复苏,人的生命结束,水妖的生命开始,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水妖埋进她怀里,深吸一口气,干燥柔软的甜香丝丝渗进他肺腑,他在岸上陪她一辈子,等她死了,就轮到她陪他了。

      甲甲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晓得水妖像头小狗崽似的在她怀里乱拱,只好揉他的脑袋。她哪里会不愿意,只是担心,剩他一个在世上,他怎么挨。

      深绿的长发随波沉浮,如同水草缠她一身。

      精怪的契约,不是随便就能结下的。

      这是一个自杀不成,反被水妖拖走的故事。

  • 作者有话要说:  身陷麻烦焦头烂额,翻出硬盘短篇祈福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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