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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冷,冷的刺骨。

      北风呼呼的吹了一夜,这一场大雪接连下了三四天未停,正堂那断了腿的神案上已是积了厚厚的一层,再瞧着斑驳的狱神,肃杀之相倒是与这破败的庙宇相得益彰。

      庙门紧闭,一个皂衣大汉从耳房踱出,立在阶前,忙裹紧身上的棉衣,缩着脖子冲着后头大叫道:“快些吧!瞧着天就黑了,别磨磨蹭蹭的!”

      房内紧跟着一阵西索杂音,夹着两句抱怨:“二哥莫催,怪这贼婆娘,死都不知道挑个好日子,反带累我们兄弟!”

      大汉未接话,只重咳了两声,便快步穿过天井,径直往左侧监室里去,及至门口,瞧见了里面的光景,脸上的不忍又加了几分,脚步也自觉轻了些。

      狱神庙原只是座京郊老庙,也不知是何朝何代何人建的,长久无人供奉,早已是处荒地,因着那事牵连太大,京里大牢不够用,这才赶忙收拾出几处京郊的破落房舍,全当牢狱使用,狱神庙便也被圈在其中,相较其他各处监室,有神佛坐镇,更多了几分森然骇气。

      那大汉在门口站定,望着监室内哀戚如死的女子,好言劝道:“小红姑娘,二奶奶已然是走了,你还是要节哀啊,诸事还得等芸二爷回来才好商量着定夺。”

      被称作小红的姑娘浑似没有听到,只靠着床板,呆呆楞一遍遍念着:“二奶奶,冬天要过去了,您要好了······”

      大汉长叹一声,后面的人已经跟了过来,同大汉一样,身着皂衣,是两个年轻的差役,二人手中分别拿着草席和麻绳,正是要进去善后的,偏大汉山似得堵着门口,将他们挡了个严严实实,二人相视,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瘦高个胆子略大些,心思也活泛,瞧着这些天,也知道这“醉金刚”和那位贾家的芸二爷是拜把子的兄弟,街头巷尾的住着,谁敢得罪“醉金刚”呢?因此躬身赔着笑脸:“二哥,这放了一天,已经不合规矩了,咱们兄弟也难做啊。”

      倪二原也是因为贾芸的嘱托才对贾府的犯人多加照顾,侧身为他们让道,手上递出两锭银子,瘦高个二人忙不迭的接过揣在怀里,满口笑道:“我们省得,二哥放心,肯定为二奶奶找个好去处。”

      说罢,他二人便往里进,将草席展开铺在地上,将床上的死人搬下来,用绳子裹好绑住,片刻之后,收拾停当,及至出了门,他们才舒了口气,回头望了一眼,这小红姑娘似是已经痴了,神情木然,双眼不知看向哪里,他们原以为这小红姑娘肯定要哭闹一阵,谁知竟如此顺利。

      风雪愈发的大,暮色渐合,阴云滚滚卷来,庙门年久失修,原本便是四处破风,摇摇欲坠,走在前面的差役才取下门栓,一记怒风猛然灌入,钢刀似得刮在脸,帽子瞬间被吹入了天井,但他们也只能顶着狂风往后山上去。

      差役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淡去,天地间只余一句凄厉的哀嚎!

      二奶奶——

      肃风烈烈,怒雪威寒。

      王熙凤自混沌中睁开双眼,恍惚自己已沉睡许久,举目望去,只有荒林风雪,远处隐约还能看见两个趔趔趄趄的背影,而她的脚下,一个被白雪半掩的草席子里,尸体的脸露出了些许,紫青的脸凄惨丑陋,只剩下皮包骨,几乎不成人形,那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容颜。

      是了,她想起来了,她已经死,不久前,死于这场寒冬风雪,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小红。

      王熙凤自嘲的笑了笑,这大概就是报应吧,她,王熙凤,王家的姑奶奶,贾家的琏二奶奶,威风赫赫,在那荣华富贵的豪世里打滚了二十五年,落得这么个尸骨无存,不得善终的下场。

      她最后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尸身,肮脏邋遢的囚衣早已看不出本色,再见不到往昔贾府大管家奶奶的威风,她伸出手来,想为自己掬上一捧雪,可如今已是鬼魂,飘落的雪穿过她的身体,落在这荒山上,很快便将尸体彻底掩盖了,只余大雪茫茫一片。

      “真干净啊!”

      一声悠长的喟叹消散在狂风中,王熙凤四顾,这是她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迷茫和孤寂,她该去哪呢?

      冬去春来,王熙凤脚步再未停下,她被困住了,在这座埋葬了自己的山上。

      生前她在戏里看到过,人死后,魂灵会被接引入地府,而今自己却在这山上打转,她想停下来,可身体如同是被什么牵引着,只能一直行走,她很累,魂灵不再像最初那般轻盈,每多走一步,背上就像是多加了一块大石,脚步越发沉重。

      她不知道在这山上走了多久,只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身体也再一点一点失去颜色,走不下去了,她每时每刻都在祈求上天让她解脱,哪怕是再死一次也可以,至少比这种无休无止,永无止境的折磨要好得多。

      “就这样吧,魂飞魄散也可以,让我停下来吧。”

      她一遍又一遍的哀求,却从未等到过回应。

      直到大雪如期而至,大地再一次被覆盖,她也到了自己最后的时限,身体已经几乎看不出形状,如同烟雾一般飘渺,只剩下寒夜中闪烁的几处微弱的星点,一阵风来,便可以让她彻底烟消云散。

      王熙凤挪动了自己的最后一步,背上的重量终于将她压垮,她仰面倒在地上,生前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凝望天空,月亮很圆,很亮,映着白雪,周围都亮堂了,还有几颗星星,看不真切。

      雪,从看不见的夜空飘下,落进她的眼睛里,尽管她早已感受不到寒冷,却仍觉得冰凉凉的,竟舒服了些。

      “一夜北风紧。”

      这是她的第一句诗,园里的姐妹们都称赞作的好,那时候,她心里很是得意,她似又闻见了芦雪广那烤鹿肉的味道,又似是拢翠庵白雪世界里的傲骨红梅,带着些冷冽的隐香。

      这些记忆就像是刻在她的身上,融入了骨血,好的、坏的,走马灯似的出现在她面前,画面中,有姐妹们,有老太君,有贾府的一切,也有馒头庵的老尼,初次见面的尤二姐······

      我错了。

      这是她消失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荒山之巅。

      雪幕之下,三个人影自远处绰绰而来。

      “世上事了忧未了,不如不了了之矣。”

      右侧之人和风而歌,左侧之人喟然叹道:“如今公案已了,顽石归位,缘法天定,仙子何必如此执着。”

      “然也,灌溉之恩已还,侍者回返天宫,仙子却在人间逗留数载,我二人早先巧遇警幻仙子,她托我二人劝说仙子早回三十三重天。”

      居中之人沉默良久,将手中净瓶递与二人,“二位仙友好意,绛珠心领,还请二位仙友替我告知诸位姐姐,泪已还完,我本当早回,只是人间之情尚未了断,因此耽误了时候,只待事了,我自去请罪。”

      “仙子所言,可是因那阴司之行?”

      左右二人对视,约莫明白了内中关窍,只叹其当初为还恩下界,如今在人间的恩怨中走一遭,更沾了些尘世烟火,痴人终归是痴人,既看不开也想不破,如此才会有烦恼。

      “我今日入逆境轮回,既是承诺,亦是天命。净瓶中是我在人间收集的七情六欲,请仙友带入天界,投入灌愁海中洗涤浊气,绛珠在此谢过。”

      话音落,风雪止,乌云消散,皎月出。

      白衣仙子的衣袖中闪出一弯银光,盛着月华,凝成一扇一人多高的古镜,镜面闪耀着粼粼波纹,周围却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黑气环绕。

      整座山自地下浮出无数光点,有些尚算明亮,有些却已在明灭之间,这些光点都被镜子所吸引,都朝此飘来,如同一条发光的缎带,缠绕着镜子,却始终无法靠近。

      仙子转身,向那二人行礼后展开手掌,一只流转着碧蓝光泽的铃铛显现出来,她将铃铛握在手中,挥手摇动,大音希声,光带裂开,黑气让路,她踏过地上的白雪,进入镜子的结界,只一瞬,身影便在天地间消散。

      没人发现,一点微光悄悄落在仙袂之上。

      “痴儿痴儿,”一人嗟叹:“这番机缘,却不知能结出什么因果。”

      另一人却笑了笑,在镜子消失前,将怀中的物件扔了进去,摇头道:“世法无常,既是天道,自有结果,未了之事终有了。”

      “罢了,”二人之声转瞬便已在天边,“终究非人力可强求,老朋友还在等我们,且快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留个纪念:)2018-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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