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荣辱》红尘蓝尘

53、夫妻

　　第五十三章夫妻
　　侯内监印证了舞风没有撒谎，申后确实病了，于是太医院医正尹大人被派到冷宫给申后诊脉，尹大人谨慎诊断后，亲口禀告天子，申后得的是痨病。
　　周王终于来了，悄无声息地来到冷宫，没有前呼后拥，堪堪带了侯内监一名内侍。他自然不会走进寝室，坐在外屋、隔帘观瞧。申后的卧室是一个没有窗户的逼仄小屋，阴暗清冷，一年到头都要点灯照明。此刻，她斜倚靠坐在床头，欠身给天子行了一个礼，卧室里烛光明亮，与申后异常晦暗的脸色形成明显对比。
　　周王遥遥托了托手，温和道：“不必多礼，太医说没什么大问题，按时服药自然会好起来。寡人已经命尹医正亲自负责诊治，你尽可宽心。”四平八稳的宽慰，听在申后耳朵里没有一丝温度，倒像对一个死人在说，你尽管安心走吧，身后事我们都会料理好，不必牵挂。
　　申后心里的冰寒一下暴怒冲冠，冷冰冰甩出一句“我不能宽心。”声音高亢激昂，没有半点病态的萎靡。是的，不是贱妾、不是臣妾，而是我，堂堂正正的我，嫁给你，人人都尊称一声申后，被打进冷宫，就成了废后。不管是申后还是废后，都只是身份，不是名字，我有名字，姓姜，名芊，父亲甚至还给我赐了字润果，小名果果。
　　“陛下这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吧，怎么，这么快就等不及了？废后废太子犹嫌不够，还要赐死？陛下让我宽心，我如何宽心？我们的儿子流落在宫外，将来是死是活，全在他弟弟一句话。或者，陛下不想你最爱的伯服背上弑兄的名声，将要亲手结束宜臼的性命？！他可是你的长子，你曾经最爱的儿子。咳咳...”申后无所顾忌大声质问，尖刻的语言刀刀砍向周王。最终被咳嗽制止住大逆不道的言语。
　　天子没有像她那般冲动，反而像看一个疯子一样袖手旁观，申后一贯强势，对下人、诸侯、对大臣、对儿子，最后对堂堂天子都要强，今天这一通疯话才符合她个性，若是忽然温柔绵软起来，周王确实要多加思量。再说他再狠毒，宜臼毕竟是他亲生骨肉，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待到伯服继位，宜臼早已不具备威胁。
　　被废之前的所有岁月，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境遇陡然剧变，心里有怨气也属于正常。于是周王没有恼怒、平静疏离地道：“寡人今天只是来探望你的病，别无其他，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寡人听说你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这很好，多见见阳光对你的病大有裨益。至于宜臼，他再不争气也是寡人的儿子、伯服的兄长，血脉这种东西是否认不了的，寡人不会，伯服也不会，俗语说三岁看老，伯服那孩子心善。”周王悠悠说道，眼里浮现出一缕温暖的慈爱。随即他眼神望向屋外，声音不高，像在自言自语，但在寂寥的冷宫里依然字字入耳
　　“先王那一辈，寡人曾经有十几位叔叔、大伯，因为各种原因，如今剩下的就只有友王叔和姬成小王叔，友王叔和先王一母同胞，姬成小王叔被友王叔带到郑国之前就像是宫里的小乞儿，差点饿死，连内侍宫女都敢作践他。寡人这一辈先后有兄弟也不下十数人，寡人从记事起就发誓，只要这些兄弟们安分守己，寡人一定厚待之。可是呐，人心隔肚皮，一半的都动了不臣之心，于是早早夭亡。剩下的一半，你说，是没有那念头，还是敢想不敢做，或是觉得时机未到？寡人记得大哥和三哥还是你让人送去的鸩酒。”
　　申后没有作声，外屋帘子后面那个身材伟岸的男人其实骨子里胆小软弱。他起先不相信兄弟们会谋反，他觉得他们不该谋反呀，他赐给他们田地、庄苑、美女、珍宝，除了屁股下的椅子，能给的他都给了，他们为什么要谋反？待到证据摆在面前依然优柔寡断，幸亏她当机立断，不然，开国之初管叔蔡叔的内乱定会重现。
　　周王若有所失地随即自嘲道：“这把椅子有什么好，值得拼掉性命来争夺。”帘子里的申后反唇相讥，阴阳怪气一连说出四个不好：“不好吗？不好为什么要废掉宜臼去给伯服，不好？如果没有这把椅子，陛下恐怕这辈子没有机会认识褒姒。不是这把椅子不好，陛下是觉得这把椅子远远不如旁人想像的那样舒坦。”周王突然仰头桀桀怪笑，但声调听上去还是平静如初。
　　他起身走到卧房门口垂下的帘子跟前，高大的身躯把窄小门洞挡地严严实实，卧房里越发幽暗，粗大的烛光瞬间飘忽了几下，好在很快平稳下来，周王和申后目光在烛火上稍作停留，接着各自投向要去的方向。周王突然张口直呼其名：“姜润果，你知道寡人最欣赏你什么？”申后飞快地朝门口男人撇了一眼，下巴微微翘起，把头扭向床榻里侧，不作理睬。
　　“寡人身边的人，你最敢说实话，比友王叔还敢说，王叔从不谏言，但会悄悄把事情做在前头，和寡人这个侄子说话君臣名份分得清清楚楚，生怕僭越。可以说，王叔待寡人如同待先王。你则不同，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的眼眸里就不曾有过畏惧，后来一路顺顺当当成为太子妃、王后，你看寡人的眼神渐渐变了，但不管如何变化，都不曾畏惧过。”
　　申后把目光收回，仍然没有看向周王，不加掩饰地冷笑道：“陛下还少说了一重身份，废后！”周王双手背在身后，负手而立，闻听申后所言，哑然失笑：“去给你宣旨的侯内监回来禀报你听到后位被废时的形容，用了八个字：岿然不动、稳如泰山。反观宜臼那小子，听到太子之位被废，当时就哭倒在地。若是有你一半胆识，这江山不留给他还能留给谁。姜润果，你一辈子要强，到头来，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蛋。”
　　“呵呵，”申后转过头来，戏谑地望向周王：“儿子是咱们俩的，不像我，那是像谁呢？”见周王脸上稍纵即逝的尴尬，她心情大好，面颊莹莹生辉，不死不休地继续道：“所谓一代不如一代，陛下不如先王、宜臼较之陛下差强人意，不算丢人。宜臼再不济，做个守成之主还是当得起的。”
　　太子位分已定，再讨论实在没有必要。周王意兴阑珊，抬脚正准备离去，申后的话匣子却像是才刚刚打开，一席话把他钉在原地。
　　“我大周兴于文王，建于武王，历经康王、昭王、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厉王、宣王直至陛下，共计一十二位天子，无一不是嫡长子、嫡子继位。只有一个例外，孝王，他是懿王弟弟。不过那也不能怪他，懿王驾崩时膝下无子，唯一一个遗腹子还在王后肚子里，且不知是男是女，弟弟孝王这才登上共主的位子。懿王王后肚皮争气，不久产下一子。想来孝王从侄儿出生开始便一直被王位继承这个问题困扰，传子还是传侄？他其实做不了主。孝王驾崩，懿王的遗腹子被诸侯立为天子，他就是陛下的太爷爷-夷王。孝王肯定想把王位传给儿子，但终是没敢，因为诸侯不答应。诸侯为何不答应？是孝王在位期间做的不够好吗？恰恰相反，孝王在位三十年间，大兴水利、减免税赋，任用能员干吏，编纂国书，重梳秩序，客观的说，比懿王做的好，所以诸侯让让他在天子的位置上一直待到老死，那时夷王已经三十岁。”
　　显然申后的话题引起周王兴趣，他驻足在门口，默默地谛听。
　　“诸侯不同意孝王传位于儿子，是因为孝王本身不是嫡子，而是嫔妃生的庶子。如果任由庶子传递王位，那么我大周传嫡的法令将变成天下最大笑话。”
　　周王显然听懂了她话里话外意思，不以为意地道：“褒姒如今是大周正牌王后，伯服自然是嫡子。你或许接下来还会说，孝王之所以不敢传位给自己儿子，根本原因在于他身后没有强大的氏族根基。寡人太爷爷夷王的母亲则是齐国公主。”说到这，他遒密的胡须轻轻颤了一颤：“宜臼背后有西申，伯服也不差。”他没有进一步解释所谓不差的指向。申后自然能猜到，道：“陛下说的应该是友王叔的郑国。郑国的确不差，眼下国力大大超过西申。若褒姒是货真价实的郑国公主，宜臼必输无疑,我无话可说。可惜呀，她不是。这里面就存了变数，看看她册封大典上诸侯的态度，陛下不会那么快就忘记了吧。另外还有一个未知变数，那就是伯服的年龄。待他成人还有十几年时间，十几年啊，什么都可能发生。”
　　说到这，申后缓缓把脸扭向房门口，目光定格在那具高大的身躯上，面露讥讽之色：“陛下装的真不错，好像和那褒姒恩爱如初。哈哈哈，”她忽然娇躯颤动，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说，举止放浪形骸、无所顾忌，像一朵花儿在人世间最后的绽放：“任你是至高无上君主、大权在握诸侯，一个女人不再爱你就是不爱，陛下，”她声音陡然变得又尖又细：“先后被俩个女人抛弃，那个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闭嘴、闭嘴。”周王面色铁青，像被击中软肋。
　　申后不依不饶继续讽刺：“陛下堂堂国君，居然输给一个小丫头，在眼皮子底下就叫人抢走你心肝宝贝的褒姒。”“闭嘴，寡人叫你闭嘴，”周王怒吼道，人一下子陷入魔症，胡乱狂叫，手把墙壁、门框捶的“咚咚”响，在门外伺候的侯内监不管不顾冲进屋子，见周王面色赤红、眼珠子充血，吓得浑身冰凉，也不敢阻止他，只能一个劲劝慰。
　　侯内监好容易劝走周王，冷宫复又恢复往日的清冷。申后疲累地蜷缩在床榻一角，被角抵在下巴上，她闭上眼喃喃道：“你我的夫妻情分在你废后废嫡的那天就耗完殆尽了。姬宫涅，如果你和褒姒浓情蜜意，不会来冷宫的，就算我快病死了也不会来。我不爱你了，褒姒也不爱你，独处的时候你一定很无奈吧。我打赌，你肯定看不到宜臼继承大统的那一天，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申后在喃喃中逐渐发出鼾声，面容安详，像是许久没有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