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似朝露降人间》道长周冠伶

1、第十三位客人

　　林群从晃晃荡荡的马车上醒了过来。

　　此时车外正下着大雨，湿哒哒的马车墙壁，被车内摇晃着的马灯照的忽明忽暗，有一种生冷的水汽，从脚心直窜进人心里。

　　“艾格你看，这位新来的斯宾塞爵士给我们寄来的邀请函是多么精美啊！他真是位仁慈慷慨的绅士。”一位眼神柔和的外国中年女人朝着林群，温柔的说道。

　　高中肆业，只认识ABC的林群，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听得懂带着口音的英国乡下方言。

　　和林群说话的这位女士穿着到脚踝的黑色连衣长裙，看起来很保守，且材质一般。裙子上唯一装饰性的饰品，是别在胸前的一个样式老旧的宝石珍珠胸章。

　　女人一头褐色卷发，被精心打理好拢在脑后，她长相普普通通，没有丝毫出彩动人的地方。但是此刻，这张普通的脸上，正焕发出惊人的快乐神采。

　　“我们回去就好好写回信，艾格，你和斯宾塞爵士打的交道多一点，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戈斯做的小松饼。。。”

　　中年女人欢欣鼓舞的讲着，一种激动和兴奋的情绪短暂支配了她，以至于她并没有发现平常叽叽喳喳，麻雀般健谈的女儿今晚罕见的沉默。

　　这莫名其妙的场景和莫名其妙的人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群陷入了一种濒临恐慌前的麻木里。她才在匆匆送完一单外卖的当口打了一个小盹，怎么一睁开眼睛，就到了英国了？

　　“嗯？怎么了吗？艾格小宝贝？”兴奋了许久的玛丽夫人终于注意到艾格小姐的反常，她有些担忧的望着面无表情的艾格，生怕她心里有什么未解之结，影响她的身体健康。

　　林群朝玛丽夫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尝试用自己稀烂的英语组一个小短句子蒙混过关。

　　“不，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句自学渣林群口中吐出的英语语法通顺，语音流畅，没有一丝中式口音，反而带着英音优雅婉转的声线。就像夜晚树梢鸣叫的夜莺，让听到的人对发出者心生喜爱。

　　很难想象，这句话是出自一个从未正经学习过英语，也从未出过国的女孩子之口。

　　马车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缓慢的行进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面的雨也渐渐小了许多。终于，它停了下来。

　　车夫撑起硕大的油布伞，护送母女二人到可以遮雨的门厅屋檐下。

　　玛丽夫人从小皮包里拿钱出来付车资，林群趁这个当口左右观察周围的环境。

　　她们所在的房子，是一幢三层别墅。样式就是那种特别普通的十九世纪欧洲砖房设计，看墙角的脏渍和爬满墙壁的爬山虎，这房子的主人看上去平常对它疏于打理，且房子本身，也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

　　没等林群仔细看，玛丽夫人已经付好车资，让马车夫走了。她拿钥匙开门，示意林群进屋不要在门口发呆。

　　自从艾格的父亲去世后，玛丽夫人靠着微薄的遗产独自养育艾格，勉励维持着表面的体面，但其实她们的生活，已经一年不如一年。

　　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分配到安装当下时兴的电灯上。

　　此刻艾格小姐的房间点着煤气灯，两位女主人正坐在床上，互相帮忙解开背上繁复缠绕的内衣绑带。

　　“艾格宝贝，明天你就穿上次新做那件玫红色连衣裙，料子又好又很新，针线没一处不密的，妈妈一眼看见就很喜欢。

　　你相信妈妈的眼光，穿上它，就没有哪位男士能够拒绝的了你，包括斯宾塞爵士也一样。”

　　听到这样不合气场的话语，林群觉得自己下身不存在的幻肢突然疼了一疼。

　　出身孤儿院，靠一身蛮力养活自己的假小子，哪听说过这种“道理”？

　　她有点烦躁的摸了摸脖子，努力平复心里因为不适感起的鸡皮疙瘩，乞求这场对话能够快点儿结束。

　　上帝仿佛听到了她的请求，玛丽夫人在爱怜的摸了摸艾格小姐头顶柔软的金发后，起身点燃了另外一盏小煤气灯，拎着出了卧室，一会儿脚步声就听不见了。

　　一直全副武装紧绷神经的林群喘了好大一口气，她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思考今晚发生的事情。

　　这里是哪里？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送完外卖后突然来这？她又要怎么回去？

　　一个又一个问题在林群的脑子里飘飘荡荡，目前看来，除了她是谁她在哪这两个问题可以找到答案外，其它都还是无解的。

　　没颓多久，林群把脸从床单里拔起来，她使劲揉了揉脸振奋，在房间里四下转悠起来，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线索和头绪。

　　衣柜，书桌，床单底下，被套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她都找遍了，除了抽屉里一本小相册，和藏在抽屉夹缝里的一封署名哈尔·曼德斯的情书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线索了。

　　林群小心的铺展开情书，就着煤气灯读了起来:

　　"亲爱的艾格小姐，

　　我爱你，你也爱我——至少你是这样说，

　　而且从你的举动来看仿佛也是如此。

　　万一阿尔卑斯山和大海把我们分隔开来，

　　愿你也会时常想念我；

　　不过，

　　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

　　除非你有这种念头。

　　爱你的：哈尔

　　看来这位艾格小姐有一位名叫哈尔的追求者，并且艾格也应该曾经对他表示过好感。

　　再看相册。

　　相册里的照片不多，其中重要的一张，是玛丽夫人和戈尔先生的黑白结婚照，翻开背面，有人用钢笔注明了拍摄时间，为1882年12月21号。

　　林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按照照片上的时间计算，假使戈尔夫妇结婚一至两年后生下艾格，再按照20世纪早期英国女性嫁人的平均年龄计算，林群现在所处的时间，应该不会晚于1905年。

　　1905年？！

　　离真正的林群出生还有整整90年的1905年？！

　　完了，完蛋了。

　　把相册往旁边一丢，眼皮一合。这一次林群是真的大字型瘫倒砸在床上起不来了。

　　“艾格，艾格小宝贝起来了~太阳要晒屁股了。你怎么把相册丢到地上了？这个是什么？”

　　女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把林群从深度睡眠中唤醒，她闭着眼睛，听那个突然多出来的便宜母亲在耳边细碎的念叨家长里短。

　　“啊！”

　　脑袋被重重打了一下，林群反射性捂住被打疼的地方，迅速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睁眼一看，愤怒的玛丽夫人手上捏着一张纸，还保持着刚刚打她的姿势，眼里冒出熊熊烈火。

　　“不是和你说过了，不要再和哈尔·曼德斯有瓜葛，这个是什么？！”

　　玛丽夫人扬了扬手中紧紧捏着的信纸，这正是昨天晚上林群随手一丢的那封情书。

　　玛丽夫人把纸丢到艾格小姐的头上，双手叉腰，一副你不说清楚今天决不罢休的姿态。和玛丽夫人一样一头雾水的林群，只好抓耳挠腮的想辙。她这个不雅的样子，反被玛丽夫人误以为在消极抵抗她的追问。

　　“艾格，曼德斯和你已经结束了，这点你我都很清楚不是吗？你还年轻，又这样美貌，为了我们两个的未来，你也应该振作，重新找到一名好夫婿。我帮你把这张纸扔了吧，免得再看到徒增伤感。”

　　玛丽夫人这样抗拒的态度，让林群打消了去找哈尔·曼德斯一探究竟的想法。因为刚才的小隔阂，气氛重新沉淀下来，直到玛丽夫人离开前，两人都没再说话。

　　林群尝试用牙把胸衣的绑带系上，未果，只好跑去找还在气头上的玛丽夫人帮忙。

　　中午，艾格小姐和玛丽夫人提前一刻钟到达了斯宾塞爵士位于海边的别墅。

　　斯宾塞爵士热情的迎接了她们。

　　他似乎和原来的艾格小姐很熟，在对待艾格母女二人时，完全展示出了一位成熟，富有，风趣幽默的绅士应该有的样子。

　　“玛丽夫人，艾格，请进请进。来，艾格，我敢打赌今天的鸡尾酒调制的肯定合你胃口。”斯宾塞爵士从码的整整齐齐的托盘里拿出两杯酒来，递给艾格小姐和自己。

　　林群从前没喝过酒，但此时在玛丽夫人的紧盯下，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好硬着头皮和斯宾塞爵士碰了碰杯，象征性地稍稍抿了一口。

　　一股酒精的辛辣味道从鼻腔直接冲进脑袋里，这酒很烈，还好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爱喝酒，已经对酒精有了免疫力，不然就刚才那小小一口，林群也要在众人面前出丑了。

　　女仆端着其它的酒，在宾客间穿梭，如果有客人需要，她就停下来等客人们拿起托盘里的酒杯再离开。

　　“要我说，斯宾塞先生，您似乎认识东区不少贫穷的反动派。”一位梳大背头，抹了过多发蜡的年轻人端着酒杯，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人就是人，我又不是政治家。我只和我认为品性合适的人交朋友。”斯宾塞平静地回道。

　　年轻人将目光转向艾格小姐，意有所指的说，“你们这些人应该知道贫穷是丢人的吧。”

　　斯宾塞向前一步，挡在艾格小姐身前，意欲替她出头。

　　“没事，哈尔没有恶意。”林群听见自己说。她还欲再说些什么，

　　“啊！！！！！！”

　　一声尖叫，阻止了所有人手头的活动。

　　“牧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