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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煌煌幽都 上 ...

  •   某一时,某一刻,陈之鱼忽然醒来了。

      他神思渺渺,身躯轻盈若无物。四下张望,天地昏昏暗暗,像是五更天,既无星月,也没有金乌,一片静悄悄。

      他慢慢沉落地上,抬脚往前走去,忽然耳边喧闹,只见人来人往,街道上商铺闹纷纷,男女老幼不相避嫌,摩肩接踵。

      一只手从身后抓了上来,热切道:“哎呀,解元公,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圣人诰封就要来了,快和老朽走吧。”

      陈之鱼脑中乱糟糟,被拖着胳膊走了几步,忽然愣了,盯着自己被拉住的那只手——洗的发白的袖口下,手掌干净修长,指甲修剪的圆润,因为长期握笔又练手劲,手背上筋络略显,肌肤却柔和。

      那是自己的手?那分明是年轻时,被养的最好时自己的手!

      一眨不眨得盯着那只手,拇指指甲上缺了个口子,陈之鱼还能想起那年夏日,自己一个人在书房读书,听见墙外一群人笑嘻嘻商量着要去河边玩耍。

      陈之鱼想去,又碍着秀才的面子怕被人笑话,心里的淘气却收不住,待到半夜里没人,偷偷一个人溜出了门。

      夜里没灯,月亮弯弯,河里菖蒲阴森森。

      陈之鱼心里害怕,又不想承认自己没胆量,想着意思意思洗个脚,谁知河边石头滑溜,摔了一跤,回家整理时,才发现有片指甲磕坏了。

      第二天还骗夫子自己读书读到半夜,回房时在院子里摔了。被夫子教训过,转头又被作为榜样宣传了好两月。

      陈之鱼眼中涌出笑意,是了,他大致知道这里是哪里了。也认出了这个拉着自己的老人是谁。

      “阿叔!哈哈哈哈。”陈之鱼反手抓住老人的手:“都死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老相啊?”

      “嗨,说什么呢!?那是你没见过阿叔年轻时的模样儿。在你老姨眼里,我可正当年呢。”

      “这是冥土规矩?”陈之鱼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喜悦,脚步一下大了,反拉着老人急急往前走。

      老人笑眯眯的,也不多做解释,许多规矩,呆的久了才能懂。

      他们一通快走,在周围慢悠悠的人群中特别醒目。

      路边一个卖咸鸭蛋的妇人挥手叫人:“哎呀,陈老三,你做什么呢这么急?两手空空回去,不怕被婆娘撵出来?”

      老人被陈之鱼拉着小跑也不生气,笑眯眯回头道:“我家仙苗儿回家了,多少年了,心里急呢。”

      “哎哟,就他呀,长得俊的哩。”

      两人匆匆过了,后头还在议论纷纷。

      “哎,我还记得十几二十年前,陈家那块地儿,凭空长出牌坊,房子街道变大变长,连地里阴谷都一日长高了三寸,就晓得他家阳世里有人中了。”

      “是哇是哇,那牌坊隔几年大一圈,陈家的地儿也越发富饶。听说还惊动过本地城隍,连司官派来看了呢。”

      “可惜,忽一日就崩了……”众人顿时默默,也是在差不多的时候,阳间显出了乱象。

      阴土虽有团聚时,可毕竟不是阳间。几十年里,亲人纷纷重聚,流出的却都是血泪。苦累太多,魂魄木然没有灵性,只能一日日拿阴谷养着。

      可冥土也不是什么福地,种植阴谷耗时绵长,除非有阳世功德,有时候一月只得一顿,其他吃食只有个滋味,不饿着自己罢了,却对固魂醒神没什么作用。

      那年月,阴间许多地方干裂,无论怎么挑冥河水浇灌,河水都白白流走。

      “好了,都过去了。”

      陈之鱼跑了没几步,就讪讪停下了,他不认得路呢。

      最后还是陈老三领着他走,出了繁华热闹的街市,就是民坊。

      坊间没有刚才市里的热闹,胜在路旁槐树树荫浓密,人人家门口种着小菜之类,很有生活气息。

      再往前走了一段,一拐弯,往里巷幽静处。十几步,豁然开朗,一条宽敞大街,两旁民居建造的更讲究,青石黛瓦,双开的大门,高起的院墙。

      大街打头数座小亭,里头立着功名牌坊,有高有低。上面的名字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

      这一条街上住的,都是家中出过功名的。

      比之书香门第门阀世家当然不足,但在小民中,已经是极好的环境了。

      最醒目一面解元碑,高高大大,在冥土散发清辉。

      随着陈之鱼视线,上面的名字有流光转动。

      陈之鱼一步步走上前,伸手抚摸着。他的面容不断变化,一时苍老枯朽,一时年轻纯澈。最后稳定下来,二十余,眼珠乌黑纯然,垂眸却似有无数言语。

      “之鱼!”熟悉的年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当年的同窗陈之恒站在几步外:“大家都等着呢。”

      陈之恒的身边还站着胖之明,不甘不愿的挥着手。

      当年的小胖子并没有长大,十三岁那年,死于痢疾。因此在陈之鱼眼里,还是那么矮矮胖胖一个。

      陈之鱼转头看他们,时隔多年,还是一下子认出来。顿时大步走上去,用力拍了拍之恒的肩膀,然后哈哈笑着夹住腋下一把举起小胖子:“胖之明!你怎么还是这么矮。”

      一只蹄子直接踹了上来:“你怎么死了都这么讨人厌啊。”

      “是啊,我们都死了。”陈之鱼哈哈大笑,眼中水光一闪而逝。

      生人不知死,死人不知生,不想竟有重聚时。如果早知如此,可还有阳世的挣扎?

      “之恒,谢谢你当年特意来牢外告诉我我娘的消息。这些年,你们都好吗?我娘呢?她好吗?这么多年,你们……你们怎么都还在,这里没有投胎吗?”

      “进去再说吧,大家都等着呢。”陈之恒没什么变化,神色依旧淡淡:“你在阳世最后投的书简被陛下看到了,也知道是你最后救驾,圣旨诰封,享种种哀荣,惠及了阴土。就等你接旨了。”

      “果然真龙!”旨意涉阴阳。

      陈之鱼一笑,他早就看见街巷中间,一扇两开的铜门伫立,顶上一块黑底雕花匾额,文字镶金边,在阴土,流光熠熠,正是“解元府”三个大字。

      左书年号日月,右书授予谁人。

      陈之鱼进去时,又看见许多熟悉面孔,大家都笑着看着他,一个香案摆着,上头烛火通明。

      人群正中让开了一个位置,是留给他的。

      陈之鱼走向他们,心中不由想道,世间既然有仙门,不知可有闲书中的妖邪幻境?可哪怕梦一场,能够再次见亲人乡老,就算下一刻要魂飞魄散,自己也满足了。

      他半是快乐,半是忧心的走进人群中,转身正对香案。

      忽然一阵耀眼金光,照亮昏昏冥土,一队阴兵凭空出现,着明甲,执长矛,佩仪刀。

      带头的更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都是逐鹿中原时,战死沙场的英灵所化。

      大将看一眼陈之鱼,挥手展开圣旨。

      圣旨半透明,由无数金紫光辉织成,一展开,方圆十里无阴霾。开国之君下旨,更是浩大堂皇,隐隐真龙环绕,言出法随。

      “陈之鱼听旨!”

      陈之鱼立刻拜倒:“草民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明州解元陈之鱼,燃薪达旦,破卷通经,国家之干臣也……
      不意朕之危难,尔援以仙术,有功社稷。兹特赠尔为安淮县侯……
      ……特着族人代受。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大将声如洪钟,然而除了陈之鱼等少数数人,其他人却露出茫然的样子,听而不闻。

      在阳间,人们有肉身遮蔽,所谓“皇恩浩荡”,更多的是来源于对权威的恐惧。

      在阴间,诸般显圣,阴魂却是能切身感受到其中恍若实质的威势的。而魂魄轻薄,无功名者不能受。

      因此虽然在场许多人,大都只能得知一个结果。

      陈之鱼伏在地上,一声声听着。

      圣旨内容,一为平反,返还功名。

      二为嘉奖,赞许陈之鱼的救驾之功。

      三为加封。赐进士及第,等同一甲,加赠县侯爵位,位列勋贵,享一县之食邑。

      因是死后哀荣,阳间官府还会在亡者乡间建小祠,给予香火供奉,王朝不灭,则香火不熄。

      对于已经死去的人而言,后者是实惠,但是前两者才让陈之鱼难以自禁。

      一直被喜悦遮掩的泪水终于滚落。他伏地痛哭,想功名被夺,狱中饥饿的惶恐,想家破人亡,多少年颠沛流离不声不响。

      想一度寻觅过自己的那个小将,不断遇见又无能为力的那些人。想皇帝一封圣旨,改天换地。想种种际遇,想最后死去,身躯落地。

      哭声嚎啕,却无人笑他,反而纷纷掩泪。

      时难年荒世业空,亲朋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原以为生离死别,一生如孤雁吊影,遍寻无着,却不想还有相聚时,更有圣君为自己正名,厚厚封赏。

      这样的大喜悦,怎能不哭?

      随圣旨降下,解元府邸再次变动,房梁变高,飞檐翘角,门口街道扩宽,凭空多出两头石狮子,栩栩如生,一对眼珠子炯炯有神。

      匾额替换,成县侯府邸,佐字文魁。年号日月变作圣旨降下的时间,地名则是阴土籍贯,某某城隍座下。

      只城隍神名被遮蔽了,努力去看也只是刺目金光。?

      更有栗米堆积仓房,都是最上乘的阴谷,食之定神魂,可使人在九幽坚持更多的岁月。

      宣读完圣旨,领头大将留下一队八个阴兵,守卫陈之鱼宅邸。

      其余阴兵神将在众人恭送中离去。

      接下来好一通认亲。待众人散去,陈之鱼回到房里时,还激动的面红耳赤,静不下心来。

      他推开窗棱,冥土无星月,随时都是昏沉一片。但此方生活的人们习惯了阳世作息,以冥河潮汐区分白天黑色。

      县侯府一切在陈之鱼掌握,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堂皇明亮,但是又怕打扰了亲人,此时只笑着看着院子里,待心绪平静。

      “人间有阴阳,天地有神仙。幸甚……”

      陈之鱼回想今日种种,难免唏嘘又庆幸,倒是不再觉得这遭遇虚假了。毕竟最美的梦中,也不敢奢望今日的愿景。

      他忽然伸出右手,仿佛托举出什么,一本书册浮现。书册有封无字,内页空白。

      陈之鱼死前,看见种种因果,得到许多讯息。明白了选中自己的天霄仙门的来龙去脉。

      也知道这是被选中者所能得到的一项宝物,宝物无名,俗称“无字书”。

      凡是被选中的仙道种子,人生中的关键性转折,都被书册堪录,翻开读,便是该种子在凡间的一生——是一人之史书。

      凡间陈之鱼肉体凡胎,看不见这书,到了阴间,有功名显圣,反而能触摸,能使用了。

      原来阳间所在世界,不过是上古无极大世界的一块碎片。

      无极大世界中,第一等的宗门名为“天霄”,当年为择弟子,分裂洪荒异宝“照妖镜”,散碎天地间。只要有生灵符合要求,就会凭空生成一册“无字书”。

      伴随该种子一生,直到设置的条件被触动,执掌无字书母本“照心册”的天霄弟子就会察觉,前来接引。

      现在天霄不存,无极破碎。无字书母本不知是有意无意,被再次撕碎在天地间。

      从此任何一本无字书,都即是母本,又是子本。

      陈之鱼抚摸这书,回首前尘。

      他用尽一生之力挣扎,哪怕最终自愿赴死,终究还有一份意难平。

      天地囚笼,王朝兴衰轮回,经史子集,尽是君君臣臣。

      其中没有超脱。

      于人道上,陈之鱼除了聪慧一无所有,随波逐流,由不得自己。

      于仙道上,他身降阴土,反而有了一线可能。

      临死前,陈之鱼看到许多讯息。

      龙女潜游深海,真君一步九天。沐浴雷霆,挥手天地裂。沉凝如深渊的眼眸回首望来,破灭一切虚幻。

      更有种种密法道籍若隐若现……

      “我凡心沉重,不敢如师兄师姐,诸前辈同门,慷慨放下红尘,追寻超脱之道。”

      “亲人重聚,却已经都是亡魂,来世茫茫。我也可称得上了无牵挂。”

      “既入此门,忠君子事。”

      “虽宗门不存,无人接引。但我仅以一念定誓言。”

      “晚辈陈之鱼,愿入天霄宗门,承掌门当年遗命,只要我灵魂不灭,必重建天霄,复活诸同门。”

      无字书流光一闪,书页翻动,快速闪过陈之鱼一生际遇。

      有文字,有图画。最后啪的合拢,空白的封面上先是浮现陈之鱼相貌,淡去后,明明灭灭的出现第一个“照”字,终归缺乏力量,熄灭下去了。

      “照,是照心,还是照妖……”陈之鱼想着,忽然身躯僵硬,只有片刻间,便恢复了正常,而他疑惑一阵,就忘记了这件事。

      誓言立下,冥冥中有感应。这本书不再是他一人之史书,只能由他人阅读,而是成了某种秘宝。陈之鱼作为主人,自然洞察使用方法。

      首先一个,就是感应其他被无字书锁定之人,而且陈之鱼此刻魂魄状态,没有肉身羁绊。有了无字书作为链接,他心念一动,就能前往。

      只这一条,陈之鱼就轻轻舒了口气。

      那样顶尖的世界,顶尖的宗门,想要重建,何等的艰难呢。陈之鱼也没有狂妄到以为拼一己之力,就能重现上古的盛景。

      不过,人之道,贵在集众。

      有了无字书这一功能,就可以重新召集弟子,在这一代中进行甄选。

      往后无论是寻找有同门灵魄寄托的神木“微尘”,还是寻找无极大世界碎块,重建宗门旧地,都有个依托。

      自己没有肉身,无法修炼天霄道诀,恐怕还得借此在其他的世界中寻找到合适的功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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