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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行者无疆中 ...

  •   陈之鱼在结果出来之前,不敢离开州府,成绩出来之后,又被绊在州府。

      连续几日的宴饮,使他早上醒来时,还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昏沉感。往外吩咐了一声,小二端着陶盆热水的就上来了。

      陈之鱼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前几日都是掌柜的亲自抢了小二的活,忙前忙后一副恨不能陈之鱼多留几日的样子。

      陈之鱼将热巾盖在脸上醒神,闭目时想起昨晚席上几个学子的窃窃私语。

      “……老爷家的。”

      “不学无术……中了。”

      哪怕席间热闹,陈之鱼身边人来人往,但他自幼对声音敏感,零星几句,入了耳朵,就让他心里咯噔一声,如凉水当头淋下。

      自古科举是登天路,无数学子寒窗苦读,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寤寐求之。因此心思入魔,夹带小抄,买“试题”信以为真的学子都有。

      陈之鱼见过听过,都不稀奇。但是……

      本来已经打算推拒宴饮,静心读书的陈之鱼,又开始流连起来。他养了这些年,肌肤白了,黄发黑了,瘦伶伶的身子长开,也有几分英俊。但或许是小时候的执念太深,他对于读书,对于改变自己命运的东西,都有一种敏感。他虽然变得爱说话了,但还是非常善于聆听。

      几日下来,他的心也越来越冷。这件事不再是几个学子的窃窃私语,逐渐在大街小巷,沸反盈天起来,连带他这个解元,都遭了不少怀疑的眼光。

      如果科举有舞弊,他一个农门学子,就算真有才学,又怎么还能点中解元?

      如果科举没有舞弊,他一个农门学子,又凭什么就能点中解元。

      有隙可钻时,没人想讲道理。

      哪怕他借故默出自己的答案,还是有许多人不服气。更有名落孙山的,直接冷嘲热讽起来,不用说那些落地的秀才了……

      他不是引子,却成了箭靶子。

      这件事无法善了了,陈之鱼闭门不出。

      当日夜里,门被敲开,一堆差役冲了进来:“陈之鱼!你事发了,跟我们走吧。”

      陈之鱼慌张了片刻,总算是有心理准备的:“我有功名在身,你们不能绑我。”

      差役冷笑,他们世代吃这碗饭,听过太多,沾着了这事,不脏也脏了。但这时不用太刻薄,免得那些读书人物伤其类。

      “解元公,请吧。”

      陈之鱼走出去时,举目四顾,看见了陈之恒。陈之恒身边有几个人正在弹冠相庆,一副天地有正气的样子。陈之恒倒还是以前那样,淡淡皱眉,走开了几步。两人对视一眼,陈之恒想要走过来,被陈之鱼摇头制止了。

      上了堂来,明州知府明显焦头烂额,辖内出了这事,他这辈子路也到头了,好点儿还能全身而退,一个不慎万劫不复。这时哪里还有心思审案。一看卷宗,知道了陈之鱼出身。挥手让带下去,暂且关押。等朝廷钦差到了再说。

      涉案的不止陈之鱼这一个,几间牢房,好几个熟面孔。陈之鱼闭目养神,他不怕查,不怕深查,只怕走个过场,“平个民愤”就了结。

      他无权无势,只能一遍遍想着,见了钦差,要怎么说话,怎么让人赏识,怎么在会考时再得个好成绩,洗刷名誉。想着想着,又开始默背新得的一本诗经注疏。

      直到夜深人静,才压抑不住惶惶。

      本以为凭借聪明,走上了康庄道,原来命运从不在手中。

      陈之鱼这时还抱有希望,然而他没有想到,牢中的其他人没有想到,忙的焦头烂额的知府没有想到,一路紧赶慢赶的钦差没有想到,群情激愤的莘莘学子们更没有想到。

      这一场本该惊天的舞弊大案,来不及爆发,就沉寂了下去。

      皇帝死了,太孙幼龄登基,藩王叛了——一眨眼,天下大乱,原本看着还算安稳的世道,还算稳固的朝廷,其命运比之一个农家学子,也并不如何超脱。

      明州府城距离一路藩王太近,城里人心惶惶,市面上乱哄哄一团。

      被关押的学子们费了许多功夫,才弄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时已经没人顾得上他们了。迟迟等不来审讯,几个狱卒也是神思不属的样子,后来就不见了。牢中这还得了,人这么无声无息的关着,还不得饿死。闹腾了几天,没了力气,奄奄一息的趴着,看人的眼光都绿油油的。

      陈之鱼从头到尾靠坐在墙角,不声不响,这竟也是个好位置了,一开始其他人闹腾着没顾得上,闹不动了时就抢不过他了。

      每天早晨会有一束光从小窗照进来,就在陈之鱼两步远,用力伸腿就能照到的地方。他依旧不动,似乎有什么想不明白之事。

      如此又是两天,有体弱的已经没了生息,小小的一间间牢房,人间地狱一样。

      好在晚间,忽然来了人。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在两个兵卒的保护下走过,他掩着口鼻,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

      一旁跟着带路的一个老差役奉承道:“这等贱地儿,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吩咐一声,有什么要办的,小的们就是把腿跑断了,也得给范典簿您给使唤好咯。”

      这典簿斜眼瞥他一眼:“这关着的,怎么一个个看得都不成样子,瞧着还有死人吧。”

      “嗨,这不是上阵子义军进城……这衙门里跑得跑,散的散,这不就顾不上了吗?”

      “我家文王最是心善,你这儿……”典簿皱了皱眉,慢吞吞拖着嗓子:“我这次特意过来,也是听了文王吩咐,听说之前闹了什么舞弊案?我们文王最是爱才惜才的,若是有什么内情……”

      “嗨,都是些刁民,哪有什么内情啊,几个穷小子,还想登天路。也不看看那路儿呀,早就断了。”

      突然一只手从牢门里伸出来,抓住了典簿的裤脚:“大,大人……我们是……”

      “什么东西!”典簿吓了一跳,赶紧跳开来,谁知后头牢房也有人爬到了牢门处,被踩了一脚也没感觉,嶙峋的瘦脸,明亮的可怕的眼睛好像要瞪出眼眶。

      那些还有神志的,纷纷挣扎着起来,或就那么爬着,可怕的面容,激动的神情,吓得这典簿连连后退。匆匆道:“弄点吃的,别死绝了,我们文王可不是那些没个正统的反贼,弄的太难看。”

      “哎哎!”老差役弯腰,连忙表忠心:“您放心吧,保证一点不让您操心。”

      牢中这才算是回复了秩序。

      而那占了明州的文王,先帝第三子,也开始励精图治起来。

      或许真有些气数,偶尔从牢房窗口,能听见外头兵马动静,来来回回,声势日日壮大。有一日,似乎还祭了天。

      牢中那些学子,眼巴巴还指望能有个昭雪,但一直没等到人来理会,几年过去,心气丧了,有些默默就死了。有些干熬着。

      有一天,陈之鱼听见小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仔细听,似乎是乡里人,挺熟悉,他没有去分辨。

      陈之鱼早就不再坐在固定的角落里发呆,放饭时,他仗着一开始存的力气,比别人抢的多些,抢了还只吃一半,另一半放在嘴里含着,鼓起的脸颊半天才消下去。

      有阳光晒进来时,他还去抢着晒一晒冷冰冰的手脚,几个同牢房的骂他有辱斯文,后来就没人骂了。

      陈之鱼除了不说话,相比起牢房里的,或者外界陷入战乱的地方,过的竟然还算挺好。

      文王也不知道什么打算,行帐一直没有搬迁过,因此城内作为本营,在乱世中还有几分繁华。听说占据的几个州府,还举行了几场小小的科举。

      第三年,牢里犯人总算有了变化,他们被押解着出去运粮械。

      派到运粮车的,有犯人忍不住冲上去抓起一把谷壳就往嘴里塞,守卫的士兵直接将人拖出来砍了。也不警告什么,乱世人命不值钱,这批不行,下一批。

      陈之鱼垂着眼,弯着背用力推车,相比起牢中“好吃懒做”的样子,竟然看着老实勤奋起来。

      一个年轻的徐姓小将也挺喜欢他,时常和他聊起家乡,说春天的竹林,夏天的河水,秋天的忙碌,冬天的恐惧。

      陈之鱼不说话,但他眼睛清澈,静静听着就是一种回应。偶尔民夫里有身强力壮的想欺负他,这小将还会拉个偏架。

      时光太匆匆,转眼七个寒暑。

      世道太乱,陈之鱼辗转飘零,几次意外,就换家王旗,还做个民夫,有时“才华”被看中,民夫头子也是做过的。

      还有一次,粮草运着运着,换了个主人,主人还要这些民夫运粮。听说里头有个哑巴老头儿,瞎传是前朝的解元呢。义军自觉求贤若渴,不能放过机会,就悄悄去瞄一眼。

      一个头发花白,瘦骨嶙峋,脸无二两肉的普通老头儿。看见“大官”带着大队兵马过来,吓得把唯一值钱的破衣服一脱,光溜溜撒开腿就跑。

      义军头子看得好气又好笑,让人策马追上,还要人押解粮食呢,天下死人太多了,民力可惜。

      陈之鱼就在这儿干了下去。他其实认出来了,那个义军头子,就是当年拉偏架的那个小将,人不错,但他没有去相认。

      这一干,又是六年,陈之鱼期间没有再换过地方,随这路义军辗转,天南地北,风里雨里。

      这义军头子姓徐,字捷飞,原本还是官宦子弟呢。

      天下大乱后,流民冲击官衙,亲爹被砍下首级,家里女眷自尽而亡。

      徐捷飞和其兄长在仆人的簇拥下逃了出去。

      后来发生分歧,老大去投靠了北边的藩王,义军头子觉得不能光身儿去,先是舍下脸皮落了草,聚起一伙人之后,才投了缺兵少将的文王。

      文王大喜,心里却起了防备,乱封了个听都没听过的将号,将人手下一顿乱拆。徐捷飞只剩下十几个手下,顶着将军名号,帮忙押解军械去了。

      文王不堪,徐捷飞默默收拢人手,竟和当年的民夫头子狼狈为奸,侵占粮草。手下人越来越多,文王察觉了,徐捷飞连夜带人逃了。远远跑到个小县城,安心操练起来。

      天下之争,在人口,在地盘,越往后,死的人越多,人口越值钱。这姓徐的,在安稳不动的那几年里,还顶着当年文王乱封的大将军衔招摇撞骗,弄了不少流民进来。

      曾有人不安道:“此子鹰视狼顾,早年文王放之归山,恐酿成祸了。”

      果然待到势成,一撕往日只求自保的假面,如恶狼出猎,瞬间横扫周边郡县,将昔日主人斩于闹市,天下哗然。

      朝廷摇摇欲坠,各路反王你方唱罢我登场。

      大小流寇无数,待价而沽,如野兽聚啸,人性如狼,世间无义战。

      礼崩乐坏,群雄逐鹿。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对于陈之鱼而言,这些年风风雨雨,比之幼时,说不清哪一刻才是苦。

      幼时娘亲尚在时,还想着有牛有田。牢中时,听说娘亲去了,自己科举攒下的那点家底付之一炬。

      陈之鱼不伤心,娘亲缠绵病榻多年,要不是怜惜自己孤苦,早就该去了。这世道,活着也没个意思。其他东西,没了就没了,陈之鱼真的从不放在心上,但这话他也就心里说说,他早就不开口说话了,如果陈家村还在,倒是能交流两句,但对方多半也是不信的。

      曾经他展露天慧,人人都说他前途不可限量。后来有了廪米,穿着吃用讲究起来,养了点气,却也不过随波逐流。

  • 作者有话要说: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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