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沉默里等你》朝拜

15、chapter 15

　　chapter 15 死亡如黑暗降临

　　进入炎热的夏季，知了开始喋喋不休地争吵，整个六月，程奶奶几乎是全凭药物支持下去，苏嫦有时去看她，那时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戚戚的眼睛看着她，苏嫦心理万般难受，但又不好在程默面前表现出来，怕程默看见了不好受。

　　有时候，你不说，也许代表着还有希望，最怕什么时候一开口，还抱有希望的那层窗户纸被捅破，就只剩下彻彻底底的绝望了。

　　到了月底，苏嫦跟着导师去外省开会，她本想留在医院，但是苏嫦的导师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虽然不知道会不会被返聘回来，所以这次的交流会可能是苏嫦最后一次和导师一起去，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苏嫦理所当然要亲自陪同，当然，她也就是去旁听而已，期间也帮老师整理整理资料。

　　走得匆忙，苏嫦甚至来不及去找程默解释一下原因，仅仅让金郁唯带了话，让她不用再特意给自己送饭了，专心照顾程奶奶就好。

　　交流会也就一周的时间，加上来回车程，两个星期不到就能回去了，如果是以前倒没什么感觉，可这一次，苏嫦突然就不适应起来，时常喜欢看手机，吃饭的时候也喜欢走神，后来才想起来，看手机是为了看什么时候下班，好去看程奶奶，或是陪陪程默，至于吃饭，不知是不是被程默养得胃口都刁了，只觉得吃什么都没胃口。

　　所以，闲暇下来，苏嫦就给程默发短信，来到这边酒店入住的第一天，苏嫦就被蚊子咬了，胳膊和腿上都起了红肿的包，苏嫦忍不住在短信里面说起这个，编辑完后想想觉得无关紧要，刚准备删了重发，结果一不小心点了发送，没想到程默那边的信息很快就回过来了。

　　程默在短信里告诉她，涂抹些牙膏在蚊虫叮咬的地方，可以暂时止痒，还推荐几款膏药给她，要她及时上药。

　　苏嫦心里暗笑，自己就是医生，居然颠倒过来让程默出法子，但笑过之后，还是老老实实按照程默的方法去做。

　　有了这个开头，两人接下来的话匣子才算是真正打开，夏日的夜晚，苏嫦的胳膊上涂了薄薄一层牙膏，靠在床上给程默发短信。

　　皮肤上清凉的感觉渗入心底，连同心里那不易察觉的小雀跃，在这样寂寞无趣的夜里，渐渐变得生动起来。

　　…………

　　到了交流会最后一天，苏嫦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她以为是因为快要回去了，所以难免有些激动，但一直到晚上，这种不安的感觉一直缠绕着她，就连老师也发现苏嫦的心不在焉，晚上开总结大会时，特地让她坐后排休息一会儿。

　　等到冗长的报告总结完毕，苏嫦的老师和其他老师正在一起寒暄惜别，苏嫦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看。

　　打开手机一看，竟然有六七个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人——程默。

　　苏嫦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程默既然不能说话，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她？

　　点开短信一栏，看见收件箱里有个未读信息，也是程默的：“苏医生，你什么时候回医院？”

　　苏嫦看着屏幕上的几个字，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浓重，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令她莫名的难受,但是又具体说不清是什么。

　　老师们依然在会议室里谈笑风生，苏嫦想了想，悄悄走出会议室，拨了一个电话回去。

　　电话那边一直是无人接听，苏嫦耐心等了几分钟，才听见接通的声音。

　　那边安安静静的，可就在这时，苏嫦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程默会因为什么给她打电话？当然是因为程奶奶啊！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苏嫦顿时心生冷意，有一瞬间她甚至背脊发凉，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通话时间依然在继续，那边依然没有任何声音，苏嫦却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保持冷静：“程默？你，你不要怕，等着我！我现在就回去！”

　　话刚说完，一声压抑着的极低的抽泣声从电话那头泄露出来，苏嫦愣了一下，嗓子一哽，顿时说不出话来，握着手机的手也因吃力而有些发白。

　　这时苏嫦的老师从里面出来，看见苏嫦举着手机，煞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有些担忧地问道：“小嫦，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怎么这样苍白？”

　　苏嫦被老师的声音唤回意识，她看看手机，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不知道是她挂的还是对方挂的，见老师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苏嫦来不及组织语言，只得断断续续地说：“老师，我……我……医院那边……家属出事了，我现在需要赶回去。”

　　她这么一说，老师立马就明白了，做医生这一行的，也一样有一颗平常心，自然也不可能对生死看淡。

　　看到昔日优秀沉稳的学生露出这样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老师连忙拍着苏嫦的肩膀，说：“小嫦，你不要紧张，现在还来得及，我让云扬送你回去。”

　　云杨是苏嫦一同过来的师姐，现在还在酒店那边，但是让她赶过来还得耽搁一些时间，苏嫦已经等不及了，所以她抓着老师的手说：“老师，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坐快车……坐快车回去！”

　　那老师愣了一下，说：“快车？你一个人可以吗？赶回去天都黑了……”

　　苏嫦急忙点点头，待征求老师同意，连忙出了酒店，这一刻苏嫦忽然有些心疼，心疼程默，她一个人留在医院，程奶奶的身体……怕是……苏嫦摇摇头，撇开这些胡思乱想。

　　…………

　　医院里，程默静静地守候在手术室外，奶奶的生命特征已经越来越微弱，程默恍然之间，觉得奶奶可能撑不过今晚。

　　夜幕悄然降临，苏嫦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顾不上喘口气，连忙往住院部跑去，结果病房里并没有人，苏嫦找了个护士询问，得知程奶奶已经快不行了，正在手术室抢救。

　　苏嫦猛的一怔，不禁悲从中来，可顾不上伤心难过，又急匆匆地赶往手术室。

　　很快，苏嫦在走廊里看见熟悉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程默此时正枯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双目凄凉无神地望着前方，嘴唇泛着苍白。苏嫦悄悄走过去，坐在程默身边，伸出手，轻而有力地抱住了程默。

　　走廊里一派寂寥，程默知道苏嫦来了，红着眼睛抬头看了她一眼，苏嫦温声说：“程默，我来了，我陪你一起……等着奶奶。”

　　程默无助地点点头，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苏嫦的手指，苏嫦跑了一路，手心发烫，此时也忍不住，回握着程默微凉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焦心的等待中，手术室灯突然灭了，紧接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这医生面容沉重，令人看了也不由心惊，他看到迎上前来的程默和苏嫦，惋惜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时间天旋地转，程默几乎站不稳，多亏苏嫦在后面扶着她，才没叫她跌倒。苏嫦还有些理智，听完医生的嘱咐，在程默耳边说：“程默，坚持住，咱们还有时间，去看看奶奶罢！”

　　手术室里，老人闭着眼躺在床上，一旁的仪器上显示着病人微弱地心率，她的身子很僵硬，只是还吊着最后一口气，程默小心走上前，尽管程奶奶看不见，但还是对着程奶奶打了个手势，轻轻指了指她，又指指自己——奶奶，我舍不得你。

　　老人嘴唇微动，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出，苏嫦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连忙走上前，靠近程奶奶的耳朵，轻轻说道：“奶奶，我一定……一定护好程默，您放心。”

　　令人奇怪的是，苏嫦说完这句话，程奶奶像是了结心愿，过了一会儿，只听“滴滴”的声音，便永久地沉睡了。

　　程默还没有反应过来，对着程奶奶比划手势，苏嫦从身后拍拍她的肩，示意她看仪器屏幕，程默愣在原地，手势还没来得及放下。

　　一旁的护士贴心地将程奶奶盖上白布。

　　苏嫦上前，面对着程默，挡住她的视线，将她抱在怀里。

　　程默突然再也忍不住了，她伏在苏嫦的肩膀上，微微颤动着身躯。

　　脖颈渐渐有湿润感，苏嫦很快知道，程默哭了。是那种压抑着的，带着喘息，那是忍耐到无处发泄，带着失语者独有的哽咽。

　　苏嫦不是没有经历亲人逝去，相反，她经历太多了，所谓目睹逝者之惨状,耳闻生者之悲声,无人能将自己置身于疾病之外,苏嫦也不例外。家里的父亲和兄长，以及医院走廊里，手术室灯灭后等待的亲人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场景，她见过，但唯独没有像程默这样的，压抑着声音，亦或者，根本就是发不出声音，那种恨不得用呼吸表达悲痛，表达欲罢不能的难过。

　　苏嫦另外一只手还虚扶着程默的肩膀，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揽着她的姿势，她轻轻拍拍程默的后背，感觉手下的身体还是那么瘦弱，和几年前初见程默时没什么区别，这一次，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那幅人体骨架图了，而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连呼吸都是苦的，就像熬了许久的中药一般，由内而外渗着满满的苦味，苏嫦那万千言语止于嘴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心疼，心尖心叶心肺，都泛着疼。

　　苏嫦突然感到仿佛有千斤重物压在心上，这种沉重的心情带着无能为力的压抑感，久久挥之不去。

　　这个世上，让生死变得重要的，恰恰是因为还有着牵挂和爱的人，因此，死生大事，足以变得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外面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苏嫦突然想起来，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关于生死的描述——出生如光明照耀，死亡如黑夜降临。

　　正如海德格尔说，人向死而生。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在这样的手术室里，会有另外一个生命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