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雾》照世颜

9、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古有云，东方世界乃巨人化身，巨人双手撑开天地，脊柱化为巨树，万物绕巨树开散，落叶腐化入土而后有人生长。初生之人得巨树庇佑能通灵，寿命亦与巨树同长。

　　千年之后，西方世界混沌开化，自混沌中诞出精灵，形似落叶生长而来之人，故亦称之为“人”。

　　自西方而来之人见此地众生赤/身/裸/体，言其“不知羞耻”，后佐以“邪术”魅惑尔，使其通晓“智慧”。得慧之人后诞出贪嗔痴三不净，一时间巨树震怒，以露为引降下漫天淫雨洗净污秽，江河湖海山川平原以此形成。

　　西方来人受巨树桎梏，再不可回归西方，遂带信者落地生根，称为“后人”。未知“智慧”者避居仙岛“蓬莱”，后人再不可踏入一步。

　　公元前二百一十九年，后人秦朝始皇帝乘船绕山东半岛，流连三月听闻蓬莱岛传说，遣方士徐福带三千童男童女上岛求取长生不老药，徐福失踪取药未果。

　　段高朗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着眼睛，他不需要睡觉，但却会做梦。千年以前，他是徐福带上蓬莱岛三千童男童女中的一名，飘摇的海船让他止不住眩晕，半大的孩子们挤在狭窄又肮脏的船舱里，有的已经死去，被晒得黝黑的船夫扔进海里，剩下的孩子也被漫长的旅途折磨到精神萎靡一言不发。

　　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病得严重已与死去无二，高朗不小心碰到那冰凉僵硬的皮肤，让人寒毛直竖的触感像把死亡也传染给了他。

　　传说蓬莱并不远，但那个暴君有旨，找不到不可回。

　　夹裹着海腥、尸臭和呕吐物臭味的闷热空气像一把笨重的钝锤不时折磨着他的肠胃，段高朗曾经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嗅到那种气味，但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以后，他时不时还会怀念起那时候拥挤的船舱，怀念那个最后病死了的女童皮肤的触感，那是他作为人类最后的日子，也是段高朗这个“人”所有的经历。

　　船终于停下，得高人指点他们越过浓雾找到了蓬莱仙境的入口。岛上仙人虽然疑惑着这行人究竟如何登岛的，却没有为难他们，反而安排住所热情招待。

　　本以为漫长的旅途终于可以结束，只要拿到仙药回去复命就完成了此行的任务，段高朗却不知那个领头的男人心中所想完全是另一种意思。徐福躺在蓬莱仙人为他们准备的床上，半夜醒来却教会那些孩子如何给蓬莱仙人下毒。

　　天还未亮，徐福和那些船夫握着刀将还在睡梦中的仙人们斩杀，段高朗捏着他给自己的毒/药躲在被子里听喊杀声持续了很久，终于停下的时候，掀开被子往窗外看去，蓬莱仙境已被染成一片血红。

　　被毒死的，被砍死的，尸横遍野。那些仙人似乎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

　　蓬莱北面有棵巨树，直冲云霄不见顶端，明明无风，灵树却轻轻抖动起来像在生这帮跑到仙境大开杀戒的外人的气。傍晚雷声轰鸣，天降大雨，段高朗睡得浑浑噩噩被门外同伴们呼救的声音惊醒，孩子们在雨中挣扎，那样子仿佛滚烫铁锅上跳舞的小人。这似乎不是雨水而是铁刷每落下一点就掀掉他们的皮肉一点，鲜血淋漓的手伸向段高朗，最终被剥地只剩白骨。

　　徐福像疯了一样吩咐还活着的人在楼里找寻传说中的仙药，但那东西对于段高朗来说根本不重要，他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男人把他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让他去翻每一个柜子，最终在一间药房，男人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饮下仙药的那刻，雨停了。

　　一刻也不能等，段高朗要离开这个恐怖的“仙境”，活下来的人已经疯了，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等在这里发疯。趁着夜色，高朗跑到一行人上岸的地方，没想到那个疯了的家伙正在岸边等他。

　　“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弟子，仙药还有那么多，我们大家一起长生不老吧！”

　　几个孩子揪着他的发髻，徐福把仙丹往他嘴里塞，紧紧按着下巴不让段高朗把药吐出来，最终他还是把药咽了进去。

　　后来，段高朗一个人逃脱了仙岛，而那群早就疯了的家伙却被神树结界永远关在了蓬莱。

　　“呼……”段高朗从沙发上站起来，身体似乎还停留在梦境里摇晃的海船上，这还真谈不上什么美梦。

　　季眠整理好审讯资料上楼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连续几天忙忙碌碌，昨天又和类周旋一整夜没合眼，他感觉自己要是摔倒可能就在地板上直接睡过去了。

　　对于季眠来讲，没有任何事情比压缩睡眠时间更难受。

　　办公室里各人员就位，连夜开车的林辰一看段高朗让开了位置马上躺到沙发上蒙头大睡，看样子也是不睡觉会死星人。

　　段高朗和方泓在桌前整理资料，谁都不知道高朗刚才做了怎样的梦，现在结案了他们两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季眠在心中虔诚地合十双掌，希望两人要打架去外面，别搅的侦探社鸡犬不宁。

　　游麦冬果不其然坐在桌前敷面膜，电脑上旁若无人放着新播的电视剧，类的事件了结，这个女妖怪大概也可以轻松一些。

　　基本没有存在感的陶飞白仍然占据着办公室的角落，打着他的黑伞昏昏欲睡，这次的案件他也算功过相抵，完全扯平。

　　门外飘来一阵食物的香气，季眠闻到味才发现确实已经很饿了，苏颜提着饭盒笑眯眯地走进来，段高朗一见他眉头又紧紧皱起，除了昏迷不醒的陶飞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连睡着的龙都掀起眼罩眯着眼睛看他。

　　“你怎么过来了？”段高朗推着眼镜，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家伙出现在这里。

　　“我来找季社长呀，明明身体不舒服还是坚持工作，我看他走的匆忙没吃东西，就自己做了点送过来。”明明是回话给高朗的，眼神却落在季眠身上，他笑得漾起一对梨涡朝季眠小小地挥了挥手。

　　女妖怪仍然戴着耳机假装无事发生，其实早把电视剧关了，陶飞白这时候也偏开一边伞假装睡着其实竖起耳朵认真八卦，方泓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仍然整理着他的资料，段高朗一把拉住苏颜往门外去，苏颜也不恼火，笑眯眯地把饭盒放在桌上任由他拉走。

　　“你到底要干什么？明明都失手了竟然还追过来，这可是季家的后生，六界中人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要吸生气就不能换个人吗？”段高朗压低了声音不停推着眼镜。

　　苏颜吹了吹指甲，忽然严肃地看向高朗，“你知道他身体里没有灵魂吗？”

　　段高朗顿了一下，冷笑出声，“这怎么可能，季眠是我看着出生的，除了没有季氏的斩妖血看不见妖怪，其他和普通人类无异。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没有灵魂的活物，别说大活人，就算你我，甚至是这副眼镜也有灵，你所说的没有灵魂根本不存在这世界上。”

　　苏颜没有接过他的话茬，反而另起一行问，“老妖怪我问你，我们两认识多少年了。”

　　“早就数不过来了，忽然问这个干什么？”段高朗脱下眼镜擦了擦，确实，他狼狈逃离仙岛那天，就是苏颜救了自己。

　　“你看我从古到今骗了多少人？”

　　“问这个比问我们相识多少年更加困难。”

　　“那你说说看，我骗过你吗？”

　　段高朗沉默了。苏颜说的没错，他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骗人精，但从认识到现在，对着段高朗，骗人精成了大老实从来都是有问必答不说半句假话。这时候段高朗才发现苏颜的表情有些不一样了，虽然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但笑容中带了点别的东西，“我从来没骗过你，所以季家这小子的事货真价实。”

　　苏颜背靠着走廊的玻璃窗抱起手来，“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没有灵魂的人却好好活着，还有这么旺盛的生气。我总算知道了，原来你们舞市这么热闹都是拜这小子所赐。”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伪装一下留在他身边，摸清楚为什么这地方那么热闹。”

　　“嗯……”段高朗欲言又止，半晌缓缓开口，“你恐怕伪装不了了，你的身世我告诉了季眠一部分。”

　　——时间倒回今天早上——

　　“他并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界，但又属于每一界。”

　　“你把我讲糊涂了，无论什么东西总会有个来源，人当属人界，妖魔鬼怪自然来自妖魔冥三界，剩下神界和仙界一般不轻易露面，世间哪儿有你说这种六界之外的存在？”

　　“苏颜就是。”

　　——时间再回到现在——

　　“什么！你这个老妖怪怎么能这么早就暴露我！这样我不就没得玩了？亏我还想了新的身世剧本，这次可是扮演风水先生呢！”苏颜狠狠给了段高朗一拳，平常不苟言笑的段老师这一瞬间看起来挺开心，嘴角一扬露出笑容并没有还手。

　　“哗啦——”方寸路过办公室，远远看到段高朗和苏颜站在一起，似乎在讨论什么，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打招呼的时候，苏颜捶了高朗一拳，而高朗竟然笑了。

　　抱在手里的文件一下子散落一地。

　　段高朗脸上还挂着笑，听到动静回头却看到方寸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文件掉在地上都没来得及捡起来。

　　“哎呀，小甜心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苏颜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段高朗瞪了他一眼，他马上明白这个叫苏颜的男人根本就是故意的，打他那一拳完全就是为了给自己下套。

　　“混蛋。”段高朗第一次骂人，扔下两个字风也似地追了出去，苏颜瞪大眼睛捂住嘴巴一副儿子终于长大竟然会骂人了的表情，“要是追不回来我再给你介绍新的！”

　　苏颜一个人走进办公室看到季眠已经旁若无人吃起他拿来的爱心午餐了。

　　“高朗呢？怎么你一个人进来了。”

　　“那老妖怪找方科长有事情，急着走了。”

　　“呜哇，还真是如胶似漆啊，这才几个小时不见就这么想念了，季眠这事你得管管，可不能让高朗的办公室恋情影响工作，咱们侦探社虽然有皇粮吃，但本质上还是自负盈亏的，这个月报表已经很难看了啊，大社长。”游麦冬边描着眉边开口，正在整理资料的方泓停顿了片刻，马上又若无其事地干活。

　　“唉，这我可管不了，掺和段仙人的事情不就等于把自己送到他炼丹炉门口吗？随他去吧。”季眠拿着筷子细嚼慢咽，他教养极好，特别用筷子小心翼翼的，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被家里教训。

　　“苏先生手艺真好，我还第一次见这么会做饭的风水先生，这饭可不能白吃，下次我请你下馆子。”季眠满足地放下筷子眯起眼睛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下轮到苏颜傻眼。刚刚段高朗说什么来着，他已经把自己不属于六界的事情告诉了季眠，结果这家伙还是接受了风水先生的设定，似乎早就把段高朗的话忘记了。他坐进沙发拍了拍林辰的肩，“喂，你们领导的记性是不是不太好啊？”

　　“我也才上班几天而已，不过据我观察，记性确实不怎么样。”

　　“那就好了。”苏颜坏笑起来，看的林辰心里毛毛的。

　　档案科大门紧闭，方寸靠着门坐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苏颜虽然是男人，确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和段高朗站在一起很般配，段高朗……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眉头紧皱十分严肃，非要说的话，自己其实挺怕他的，那样的笑容他从来没见过。

　　“……我到底在想什么……”

　　段高朗站在档案科门口，手已经举起来半天却始终敲不下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火急火燎地追过来，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和方寸解释自己和苏颜并不是他想的那种关系。

　　方寸会怎么想他和苏颜的关系呢？究竟是不是他试图解释的那个意思，段高朗不能确定。

　　“方科长，你的资料，我给你放在门口了。”

　　方寸打开门的时候，门外地上只有一叠堆放地整整齐齐的资料，他抱起那堆资料再次反锁上门，胸口像堆满了细碎石子难以喘息，段高朗确实不用和他解释什么，从日本回来他就很清楚，方寸和段高朗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扫开堆放在桌上的文件，方寸有些疲惫地趴在桌上，档案科的灯像是坏了时明时灭，闪了两下，彻底不亮了。档案科常年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加上文件资料实在太多，没了灯，显得整个房间黑暗而拥挤，明明外面白日青天的，方寸还是感到一阵寒气从脚底钻上来，打了个寒颤，走到窗边准备把窗帘拉开透透风。

　　脚下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方寸连声音都没发出就摔了下去，膝盖磕在地方痛地他咬起牙，手下意识一撑，旁边的书被他推到了一片。

　　“看来不整理一下真的不行了。”方寸坐在地上叹了口气，一滴水从天花板上滴到方寸的额头，“这房间还会漏水？”他伸手抹去水珠，才发觉那似乎不是水，摸在手里黏黏糊糊的。

　　越来越多粘腻的水滴落在身上，像房间里只对着他一人集中下起雨来。整个空间太过黑暗无法辨别落在自己身上是什么东西，他慌张站起来跑到门口想把灯打开，按下开关房间里光线一闪，又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这时候门也打不开了。

　　段高朗脸色非常难看，谁都不敢惹他，连坐在沙发上努力和季眠搭话的苏颜这时候也闭了嘴。方泓从审讯室走上楼来，还没到座位边，整个人捂着胸口跪了下去，段高朗伸手扶住了他。

　　“哥……”

　　他额上渗出汗水，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从口中蹦出一个字，段高朗眉头一挑扔下人往档案科跑去。眼见不对的季眠赶紧把方泓扶到座位上，这时候的方泓已经不知是昏迷还是清醒，紧闭双眼趴在桌上重复着单字。

　　“方寸？！方寸！”段高朗使劲拍着档案科的门，里面始终没有回应，门把手上浮起一段黑色咒文，高朗冷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一脚踢开档案科的门。

　　光线涌入房间，方寸浑身是血晕倒在地，半空中漂浮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此刻因为光正用长长的袖子遮住脸。

　　“孽障，竟敢伤人！”

　　女鬼听到喝声大吃一惊，想钻进档案室却不及段高朗的速度，高朗腾空跃起伸手一把抓住女鬼的长袖把她拽到地上，手中捏起一个道诀怒不可遏的男人在这弹指间就要让她灰飞烟灭。

　　“等一下，方科长没事，他身上是这女鬼的血。”苏颜捏住段高朗的手，终于没让这破魂打在女鬼身上。

　　她一脸茫然坐在地上，将自己的长袖往黑暗的地方拖了一些，段高朗忍得额上冒出青筋，终于还是甩开苏颜的手抱起方寸，一看只是吓晕了过去才放下心来。

　　“舞市异星侦探社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连我要进这扇门都得费点功夫，你这种等级的小鬼是怎么跑到这地方来的？”苏颜蹲在女鬼面前仔细打量她，怎么看都只是个没什么道行的低等游魂，要是没人指使，再修炼五百年，她也没本事袭击方寸。

　　“有，有人让我来做个实验，作为交换，她放我离开地府，大人，大人，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听说只要吓唬他一下就行……”话还没说完，那女鬼已经嘤嘤嘤地哭了起来，脸上的白色粉末哗哗哗往下掉。

　　苏颜叹了口气，转向段高朗，“你们这地方真的是热闹无比，什么东西都来了。说说看，是谁让你来吓唬他的？”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给了我这个，我才能穿过侦探社的门进到里面来。”女鬼擦擦眼泪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老旧的符纸，苏颜接过一看，笑得越发开心。

　　“季氏的符？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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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3月3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