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有礼》一泓月

1、魂兮归去

　　元安四年初春，卫朝中央政局震荡。这届文渊阁首辅裴瑜，任户部尚书，兼任少帝的经筵讲师，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却突发心疾，暴毙于夜榻。

　　民间朝堂闻此消息一片哗然，议论纷纷。因着这位年轻首辅犹如一把寒光凛冽的利剑，割开大卫的腐肉。

　　裁撤冗官，许多多余的官职虚衔都被撤销，省出户部大笔支出；增补西北和东南的军费，提拔出身微末的将领；丈量全国土地，重新编册……

　　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策涉及从上到下的人，波及甚广。主持大局的裴瑜手段辣练，思虑周全，令大卫政局为之一肃，赞誉与诋毁并齐。

　　官场常言：人走茶凉。

　　老油条的官员都知道，朝政有时如儿戏朝令夕改，更何况人之一死，万事消散。所有的政治理念和令法都随人的逝去付之东流，也未尝不可能。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六岁的天子，戴十二珠旒冠，端坐蟠龙金椅上，缂丝龙纹袖下的手颤抖着握成拳，朗声道：“众卿平生。”

　　裴瑜死，天子亲政。属于他的时代将要开启。年轻的天子努力克制心中的激动。

　　三月江南，飞花碧草，溪水破冰山雪融化。庐州府舒城县的赵钰趁此上山采药。下山时春雨忽至，他往上提了下装满草药背篓，加快回程的脚步，以防细雨变大。

　　从重权在握，富贵锦华的阁老，沦落为无名的清贫小子只用了短短几息。人的死亡也只用几息的时间。

　　赵钰眸光锋锐冷凝，在他还是裴瑜时，那晚在家中休憩的耳房，闻到了十分浓郁熏人的花香。他天生心疾，不能受强烈刺激的气味，家人向来注意，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闻到，也是致命的一次。

　　所幸因果轮回，世间之事瑰奇莫测。人要他亡天不让他亡，再次睁眼脱去了裴瑜的身份和地位，却同样脱去了跟随半生的重疾。更是拥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调查自己的死因，做没完成的事。

　　想到小皇帝在自己死后，迫不及待快马加鞭传达各地的旨令。赵钰冷笑，大卫三代皇帝叠积的各方面弊端，令国家如同沉珂烂疾缠身的老人。

　　不破不立，必定要下猛剂除烂根，才能使之枯木逢春。

　　他已做好步商公的后尘，没想自己教导的孩子眼皮如此浅薄。既然遣消了自己的政令，他倒看看心智和手腕尚稚嫩的小皇帝怎么接下去。

　　半个时辰后，雨收天晴，赵钰也回到了现在的住所。

　　青瓦白墙，翠竹绿树掩映，门前邻家顽皮的小童手晃幼树，模拟刚才下雨的情景，露水哗啦啦落下，他抱着头咯咯直笑跑开。

　　赵钰推开乌木门门没有开，发出门被晃动的哐啷响声。过了一会儿门里插木微动，“谁？”那厢女声婉转空灵，一个字都仿佛周转扬抑了几番。

　　“是我。”

　　看来是赵钰采药回来了。陈皎这才敢抽出栓门横木，一双凝霜欺雪的纤手，开启了门。

　　站在赵钰面前的是一位素衫月白罗裙的少女，雪肤花貌，湿漉漉的乌发披散腰间，眉眼怯却惹人怜惜，不合宜的宽大衣衫显得玉骨姗姗，窈窕秀弱。

　　这个看着年纪比他小的少女，实则是赵钰的嫂子，陈氏。

　　赵钰父亲早丧，母亲靠遗留的祖业将两个儿子抚养长大。大儿先天体弱，缠绵病榻，死于新婚的第三天。

　　换而言之，这个家要靠他支撑。除了赵钰的母亲马氏性格泼辣，行为有时出格外。他对成为赵钰所要接手的一切尚能接受。

　　“叔叔……回来了。”少女细颈弯延，触及到赵钰幽深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神，慌忙低下头去。赵陈氏生性怯弱，对人怕得紧，即使面对的小叔子也是如此。

　　少年面容俊朗，身姿峻拔如松，粗布青衫也能不掩其出众风姿。他神色淡然若定，那份了然于胸的从容，不是同龄人能追比的。陈氏偷瞄的眼睛中闪过一丝疑惑。

　　赵钰冷淡的神色未变，径直走入院子里把背篓放下，然后对关门进屋的陈氏道：“取一个空盒子来。”

　　掀布帘子进堂屋摆饭的陈氏脚步一顿，又转步走向卧室。这个赵钰自从伤寒好后好生奇怪。

　　赵钰听到莲步轻移，过了一会儿一尺长的乌木盒子映入赵钰的眼帘。他淡淡道：“打开。”

　　纤手掀开木盒，一股浓浓的劣质脂粉味扑面而来。赵钰差点咳出来。他皱眉即使心疾已经没有了，还是不喜欢浓郁刺激的气味。

　　他忍住心中厌恶，把袖子里布裹的东西掏出，放入盒子里，恰巧合适。放得过程中麻布散落，露出里面的泥土和泥土里的---人参。

　　泥土气息和人参连根自带的灵气，冲散了劣质的脂粉味。

　　这根人参虽然不大，但其药性珍贵，能卖不少钱。少女惊喜道：“叔叔，这是你寻到得？”怯弱的眉眼都灵动起来。

　　赵钰点头。他成为赵钰时，家中为赵家老大办丧事，又给他看病，钱已经花得差不多。急需用钱，所以他跟随村中老人采药，累积经验，挣些家用。

　　过了今年的秀才，有了身份，加上运作，一切吃穿用度都将不是问题。

　　赵钰将那支人参卖了七十两银子。路过衣铺店时，脑海闪现陈皎宽大的衣衫。不禁皱眉，家中女眷衣衫不合，成何体统。

　　他买了两匹布，一匹给马氏，一匹给陈氏。

　　赵钰刚走进院子就听到，西厢那边的吵闹啜泣夹杂期间。

　　“我那盒子怎么没了？你个丧门星，我大儿子没了，就因为娶了你个偷儿回来！”马氏梳着圆髻，用一根木筷别着，穿着藏蓝色的马面裙。眼睛怒瞪，一只指手着陈皎。

　　“娘，我真没有偷……我只是……”苍白的唇色都被咬得鲜红。

　　马氏冷笑：“敢给我顶嘴了是吧！几天不给树立家法，你就上天了。”

　　她抄起墙角的竹条往陈皎身上狠劲打去，口上说：“好你个陈氏，死痨病爹没把你教好，嫁到我家是想祸害俺们家的！陈氏贱女怎么偏偏祸害到俺们家来了!我的大郎呀！”

　　“你个小娼妇还敢跑？”

　　陈氏心中戾气夹杂屈辱腾升，听到稳健的脚步声，她微微侧首瞥见一片青色衣角。于是换了壳子的陈氏站西厢间的长廊上也不动了，眼眶忍着的泪水哗哗流下，真似新荷沾露，梨花带雨。

　　她也姓陈，但她不是任人捏扁搓圆随意践辱的陈氏，她是恩怨分明的陈皎。

　　“是我拿的。”赵钰挡在陈皎面前，抬手把马氏手里的竹条抽走，“我拿来装草药了。”

　　马氏一听是小儿子拿了自己放首饰的盒子，怒气一下子就憋回去了。那盒子本就是装草药，后来她相中拿去做了首饰盒。

　　“用吧。”她好言轻语，只是对着儿子身后的陈氏刷下变了脸,“你个烂心肝的怎么不早说。”

　　陈皎以袖轻拭眼泪，抽搭道：“我怕……您责怪小叔……”

　　见二人都望向自己，她垂首声音细弱：“我身为长嫂应照拂小叔……是我多忧了。”

　　马氏丈夫早丧，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形成了泼辣市侩的性格。在陈氏嫁过来不久，寄托希望的大儿子又死了。所以她平时没少磋磨陈氏。陈氏就是在婆婆的恶骂挑剔中，心里郁结深重，一时想不开……

　　可新来的陈皎不是能吞咽苦水和委屈的人。马氏自己有百般苦楚，但不该迁怒无辜的人。

　　陈皎见了赵钰，眼里的泪水就跟断不了线似的，大概是因为人长得美，哭起来也不令人讨厌，心肠软些的，早就怜惜的一塌糊涂。

　　婆婆苛待儿媳，他纵然没有娶妻，却也见过。但没见过这么粗俗鄙陋的。所以他有时真的被闹得头疼。

　　赵钰对身后的陈皎说：“我买了两匹布放在门口，劳烦嫂嫂拿进我书房里去。”

　　陈皎哪里不知这是赵钰的调离计，她施施然离开了。心想这个赵二果然不一样了。她走他这条路押对了。

　　“儿呀，你叫陈氏去拿，也不怕给偷了去。”马氏恨得咬牙,“这个小娼妇心可不安分。”

　　赵钰缓声道：“娘我快要去参加院试了，家里安静些。咱们祖上是书香门第，到了这一代也不该堕了名头。您这样，我和大哥的同窗老师该怎么看我们家。苛待丧夫儿媳？量小心窄?”

　　赵二现在仍是个童生。

　　马氏讪讪不语，被儿子眼神一扫，就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跟见了官老爷似的。又想起儿子要院试了，差点耽误大事。

　　“二郎，是娘糊涂了，你放心娘肯定让家里安安静静的，叫你安心看书写字。”丈夫死了，大儿子死了，她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小儿子。

　　看着手里赵钰给的二十两银子，马氏心里一阵安慰，惊喜交加，她的二郎和兄长一样都是个有出息的。一定能通过院试，和他哥哥一样成为秀才公。

　　晚间赵钰不是很饿，匆匆吃了几口就回到书房看书了。他为官多年，再不用做规矩死板的八股文，多有生疏，不过应付院试够了。

　　日后三年练习制艺，水平差不多能恢复。赵钰深觉八股文不过是套模子，吹捧先人与皇帝，量不出来为民为官的能力，水平够用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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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开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