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精神病院》蛟螭

3、浮灰

　　他是个极度平凡的男人，丢到大街上就找不到的那种平凡。

　　中年，谢顶，酗酒，单身，没有工作，爱吃最便宜的那种方便面过日子，和七十几岁腿脚不便的母亲住在接近市郊的狭窄平房里，靠母亲单薄的退休金和工地上死去父亲的赔偿金紧巴巴地过日子，平生最庆幸的是因为没有收入也没有胆量去做个流氓混混，沾点黄赌毒。

　　母亲从小疼爱他，舍不得让他做点家务，也舍不得让技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他出去打工赚钱，于是任由他买了电脑就着啤酒在家里歇着，只是每次他上网太久才说一句：这样对眼睛不好，快别看了。

　　男人从没当回事儿。

　　他就像是一粒最微小最不起眼的浮灰，漂浮在旧房子里，在三线小城市的边缘，无所事事地上下漂浮，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死去了，葬礼上也只有稀稀疏疏的人，平平常常地悼念他平平常常的一生。

　　可是这样的一粒浮灰，攀附上了电脑的芯，粘黏上了网络这样的巨大蜘蛛网。
　　网络是多大的一个平台呢？
　　是一只巨大的灯。

　　先是通过讽刺一个被曝光吸毒的明星沾上了热度，以口不择言胡说八道在微博上轰轰烈烈地出了道，p了一张美女的照片当作微博的头像，自诩为美女曝光者，对娱乐圈新闻指指点点。
　　谁能想到ID美女曝光者背后是个中年谢顶平平凡凡的男人呢？

　　这样一天天继续下来，男人竟然有了粉丝，开始是被美女头像吸引来的和他一样的平凡男人，然后是被曝光者名头引来的键盘侠和不辨是非的小学生，接着是以看他杜撰所谓【明星】黑料为乐、以别人的沉沦为自己精神食粮的人。还有被他拉下水的明星的黑粉、追逐热度的网红、把虚假当作正义的【正义使者】......

　　他竟然成为了微博上的娱乐大V。

　　男人对此兴奋不已，觉得自己不再平凡，就好像浮灰被灯光打亮，面对灯光的一面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这时候有谁还在乎背对灯光的那面，那个蜷缩在阴暗里的平凡男人呢？

　　他顶着娱乐大V的名头，好像开启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好像越是平凡，就越是追逐不平凡。

　　他渐渐习惯了感叹号、叹词后缀、像狼狗一样嗅闻热点话题，学会了在粉丝在微博下辱骂时利用网络上的女性身份装作弱小、装作受害者、装作被邪恶打击的正义本身。
　　于是就有网民回过头去骂那些粉丝带节奏、伤害好人、是非不分、胡说八道……
　　男人很享受这样被拥护着兴风作浪的感觉。

　　又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男人发现涨粉的速度变缓了，于是意识到不能再局限于娱乐圈子里了。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社会新闻———多么棒的展现自己【正义】【三观】的舞台啊！

　　浮灰找到了更亮的光源，他想要一个名为【善良】的tag。
　　无数大V前辈对他言传身教过，只要有了【善良】【正义】【公正】这样的tag，就能保证自己难以翻船。

　　因为网民，哪怕是最粗鄙的网民，都愿意为自己镀一层【站在善良一方】的金。

　　在他喝着酒正在浏览一个热门话题想着怎么说才会吸粉的时候，他的母亲拖沓着一只麻木的脚，捧着一遍又一遍热得滚烫的饭，低声下气地问道：已经两点钟了，你还没吃午饭......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小心打翻了母亲手里端着的饭———饭泼洒到了母亲身上，母亲哀嚎一声，依旧是低声的，好像一粒浮灰在叹息。

　　他却懒得回头看一眼，骂骂咧咧到：别烦我！

　　母亲穿着单薄的衣服，饭菜泼到胸口上，热度从毛孔里渗透进去，好像煤碳在灼烧，很快烫红了一大片，快速地从胸口蔓延上去。

　　他不回头，又挥手赶了赶，好像是在拂去浮灰又像是在驱散扰人的苍蝇，转而在转发面板上打字。
　　【中年男人家暴老母，这是社会上的普遍问题，他们弱小、平庸、胆小，于是只能转而虐待更加弱小、平庸、胆小的人，尤其是在那些人因为疼爱不忍心对他们下手的情况下......】

　　很快就有人为此点赞，还有老粉亲切地在微博下评论说：美女这是要转型曝光社会阴暗了？太棒了！早就期待有这一天！如果多一些像美女这样的曝光者，我们的社会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

　　男人的粉丝因此大涨。

　　他沾沾自喜地想，我果然不是那些会被我骗到的平凡人。

　　欢喜过后，男人感受到了胃部传来的空虚感。他终于转过头，对沉默地站在原地的母亲说：我要吃饭......
　　他看到了地上洒落的饭菜，和破碎的瓷碗，于是对母亲怒目而视———你怎么搞的！竟然把我的饭给洒了！快去重做！

　　母亲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蹲下去捡拾碎掉的瓷片，因为手上满是老茧故而不怕割到手。

　　男人嘟囔着，给自己开了一瓶酒。

　　他因为谴责【男人家暴老母】这一事件，成为了网民啧啧称道的善良人。
　　做一个不平凡者的感觉真好啊。
　　他这样想。

　　这天，男人结束了对热门话题【伪装抑郁症患者要求关心】这个热门话题的评论【大部分所谓抑郁症患者都是矫情，大家不要因此被激起了同情心，而被骗财骗色......】。
　　他感到身体很疲乏，知道自己是感冒了，于是吆喝着让母亲拿来感冒头孢，随便用温水冲服了下去。

　　本想先去睡一觉，下一秒，他刷出了新的热门【被认为是伪装成抑郁症患者的X先生被辱骂导致跳楼身亡......】。
　　他觉得自己应该觉得恐慌，可最先浮现在心底的感受居然是能够通过舆论掌控人生死的兴奋与快意。

　　他在这样一种快意中感受到了自己的不凡，他觉得自己不再像一粒一粒最微小最不起眼的浮灰，漂浮在旧房子里，在三线小城市的边缘，无所事事地上下漂浮，而是能够制裁人类的强者。

　　他开了一瓶酒来庆祝。

　　当天夜里，刚刚平静下来的网络刷新出这样一条热门：
　　【惊！男子吃完感冒药后饮酒，不幸猝死家中，留下七旬老母痛哭流涕！】

　　无数记者闻风而至，长枪短炮堵在男人母亲面前。
　　【阿姨，请问您对儿子吃完感冒药后饮酒身亡有着怎样的看法？】

　　网络大V纷纷转发留言：【吃了感冒药千万不要喝酒！】
　　【这是一个例子，我们要谨记！】

　　没有谁注意到，这群转发的大V里不见了一个【美女曝光者】。

　　男人中年，谢顶，酗酒，单身，没有工作，爱吃最便宜的那种方便面过日子。
　　他就像是一粒最微小最不起眼的浮灰，漂浮在旧房子里，在三线小城市的边缘，无所事事地上下漂浮。

　　浮灰的葬礼，最终还是只有母亲和几个平平凡凡的邻居到场。
　　稀稀疏疏的人，平平常常地悼念他平平常常的一生。

　　蛟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