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美人煞(一) ...

  •   [零]

      虞纱穿着绣了大朵白色月季的裙,持黑子。
      定远王披着玄黑色狐裘,持白子。
      对弈的人美,手下棋局也是精彩,势均力敌,险象环生。棋盘上黑白纵横,像一幅水墨江山。
      虞纱额角枕在左腕上,右手拈一粒棋子,像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一样轻轻按上棋盘,像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一样轻轻按上棋盘,细指的一压和玉腕的一沉都带着藤花一样的柔:“这杨柳也绿了,却不见江水与东风有半分的暖。”
      定远王端坐着,冷着脸哼了一声,手中棋子带着铁骑般的气势重重在棋盘上叩出一声脆响。自从中了寒江雪,什么春江水暖,什么七月流火,他再也无法感知。奇异的毒将他永远囚禁在寒冷中。
      可是毒,总是有解药的。
      “毕方翎还未成吗?”
      “郡王这是不愿等了?”虞纱双目微阖,抿唇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起绾起青丝的点翠步摇。只要是非正式场合,她都是这样随意地将乌发绾起,再加些许装点,成一个懒梳妆。
      一时间空气寂静得可怖。一只骨白色的蛾自窗棂下缓缓爬出。
      “郡王这步棋妙哉,”又落一子,虞纱直起身,以袖掩口打了个呵欠,“本宫却乏了。这局棋来日再续吧。”
      定远王一动不动,仍然正襟危坐,待虞纱离开后,他将虞纱先前手边一只香炉里的灰尽数倒掉。虞纱的步摇恐怕不是翠鸟羽毛做成的点翠,而是用蛾翅做的昱珀步摇。刚才那艳丽的翠蓝色摇曳时,定有带剧毒的鳞粉落入了香炉。
      定远王细细去看虞纱走的最后一步棋,那是一步“脱骨”。如此,原本看似已分的胜负再次变得难料起来。
      定远王取了随自己立下赫赫战功的长`枪,对着窗棂反手就是一刺!

      [一]

      童镯在雪地中苏醒。
      她闭眼缓了一下,才坐起身。明明已经是四月了,却下了三天大雪。茫茫的雪原,每一片雪花都强烈地反射着阳光,令人炫目。像梦中大朵大朵绣工精致的月季花,又像梦中猛然刺来的枪尖。梦境中的一幕幕瞬间挤满了童镯昏昏沉沉的脑壳,逼得她不得不将脸埋进臂弯里大口喘息。
      待头脑稍清晰了,童镯撑着自己的膝盖摇摇晃晃站起来,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猛咬一下舌尖,迫使自己彻底清醒,再将带甜腥气的血沫啐到地上,恨恨骂道:“真难缠!”
      不知为什么,从灯仙镇离开后,就开始被人一路追杀,竟是慌不择路被追进这积落雪成遍地银霜的深山里来。就在这里,他们遇到了一场雪崩,
      运气不错,被梦境里锋利的枪尖吓醒了,不然她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封在雪层下活活冻死。那可不行,阿姐还没找到呢。
      孙连和孙黎呢?童镯眯眼环顾四周。自己还活着,雪崩时提醒自己往高处跑的兄弟两个,总不可能死了吧?
      平整的雪地上,两条拖痕像小溪一样顺着地势向低处蜿蜒,格外显眼。应该是有人想拉住失足滑倒的同伴不成,自己反倒被一路拖着一起从山下滚下去形成的。该是他们吧?童镯简直就能看到,那对孪生兄弟是怎样一路相互拉扯着滑下山坡。
      于是童镯顺着拖痕找过去。路很难走,白雪盖住了一路所有的坑坑洼洼,让它们看上去像最平静的水面,像最温柔的笑靥;可它们又成了看不见的陷阱,如水面下最凶险的暗流,如笑靥后最狠辣的阴谋。
      童镯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着,在仿佛无边无际的雪地里,她觉得自己已经小成了一个红色的点。听说看着雪太久会盲,她时不时便抬起手臂,看自己红衫的衣袖和腕上的铜镯子。
      她终于来到了这条拖痕的尽头,如愿以偿地看到一个茶绿色的身影——那是趴在悬崖边上的孙连。在他手里,紧紧拽着吊在悬崖下的孙黎。

      [二]

      他们这样挂在悬崖上有多久?一炷香?还是一个时辰?孙连已经不记得了。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他先是感觉肢体变得僵硬,后来是意识开始模糊,孙黎对他说的话只剩下了嗡嗡声。孙黎一直在和孙连扯皮,却不是怕孙连神志不清中松手,而是怕他就什么冻死在雪堆里。反而是他吊在悬崖下,身上本无积雪,又处背风处,比孙连要暖和点。
      而就在似乎很遥远的杂音中,有三个字清晰地闯进了孙连的耳朵:“放手吧。”
      这是幻听吗?孙连心一颤,手抓得更紧了些。是因为他产生了放手的想法?
      孙连也知道,这样下去,只能是两人一起坠入深渊。
      可是他不甘心。再坚持一下,如果女悍匪还活着,能找过来……
      正想着,孙连感觉脸被人拍了一下,神智顿时清醒不少。眼前一团红色慢慢聚成人形,她不耐烦的声音也清晰了许多:“让咱来!”
      童镯气力了得,说话间一手一个把孪生兄弟提将起来,像拎小猫一样把瘦小的少年带离了危险的深渊边缘。一向头脑灵活的孙连和孙黎这回却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坐在雪中面面相觑,以往轻佻狡黠的眉眼间满是凝固在寒风中的无助。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孙连先回过神来,一把搂过弟弟大哭起来,又害怕再次引发雪崩,喉管里一声一声的呜咽很是压抑。
      孙黎伸出手,将孙连圈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脊背,抬头望着站在一边的童镯:“谢谢。”
      一个酒壶抛到了孙黎面前的雪地里。童镯又盯着那个小酒壶看了一会儿,背过身之后,在很轻很慢地开口讲话:“你们喝一口,暖一暖吧。”
      “这……”孙黎迟疑了。他记得这个酒壶,里面盛的是童镯酿给她阿姐的桂花酒。想当初童镯离开酒乡出发去寻找她失散多年的阿姐时,他只不过多看了一眼这个酒壶,就挨了对方好一通呵斥。
      “咱回头重酿就是了。”童镯抬起双手。孙黎从她背后看,也不知道童镯只是习惯性地转她腕上的铜镯子呢,还是揩了一下眼角呢?
      雪又开始下了。
      “走吧。”休息过的孙黎搀着孙连站起来,“去找个能避风的地方。”
      “走吧。”
      像宣纸上的水迹变干,他们身后的痕迹被血覆盖,仿佛他们不曾来过。
      峰高百丈,青松如浪。琼玉纷飞之间,一道轻烟欲断未短,扶风直上。

      [三]

      林间,茅檐小庐倚茶烟。
      穿着墨蓝色长衫的居士执伞观雪。他伸出手去接子树梢上落下的霜雪:“这得是有冤咯。”
      “也不知这雪何时才融。”一个少女披着斗篷,捧着手炉自居士身后的小庐钻出来。
      居士将伞举到叹息的少女头顶,为她挡住飞雪:“怎么出来了?不冷吗?”
      “有人要来。”少女闭上眼睛,耳中的声音顿时更为清晰,“我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哦?”居士惊诧了一下,饶有兴趣地侧耳聆听起来。风声、鸟鸣,还有……渐渐接近的人语。那些人说话的声音不大,而且移动很快。几乎就在居士听清他们话语的同时,风雪加身的三人就从松林里一步迈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童镯长出一口气:“原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真有人住啊。”
      尽管她的模样有一些狼狈,眼眸中火焰般灼热的执念和眉间毫不掩饰的狠戾却一点儿都没被飞雪覆盖,不见一丝疲态。能看出她在山中跋涉已久的,是她满头满脸的萧萧雪沫和身后明显到了极限的同伴们。
      孙连已经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连站都站不起来,全凭孙黎架着一路拖过来。他的面容呈现一种难看的青灰色,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他一口接一口吸着冷气,试图以此缓解身体的痛苦,最终一口淤血在孙黎的惊呼声中溢出,滴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救救他!”手足无措的童镯只有求助伞下的两人。
      少女将手炉往旁边地上一丢,上前用银针封了彻底昏死过去的孙连几处穴道,说:“先带进屋里吧。”
      说完转身带头往小庐里走。孙黎应了一声,慌忙抱起孙连跟上。
      “她……”童镯蹙了蹙眉,欲言又止,抬手又去转自己的镯子。
      “无妨,南姑娘懂些岐黄之术,虽比不上杏林的人医术精妙,但也……”居士劝慰道,面上笑容像吹皱一湖春水的柔风,瞥见童镯腕上的镯子却僵住了,后半句话被脱口而出的惊问取而代之,“咦,怎么是你?”
      “你认得咱?”童镯也是目瞪口呆。在这深山老林里,居然遇上了一位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的故人?
      “这个,待会儿再说。”居士又恢复了和煦春风般的微笑,“姑娘先去看看你的朋友吧。”

      [四]

      南姑娘很快就确诊并煎上了相应的药。
      南姑娘芳名南采薇,是书香门第的小姐。本是进京去看望在郡王府做门客的姐姐,不成想在山里同丫鬟走散了,幸而遇到隐居林间的居士乐正序。现在小庐里暖和,南采薇褪下了缀着绒毛的斗篷,里面藕荷色的裙裾看上去温婉端庄,而谈吐又是胆大活泼,看不出娇生惯养的模样。
      “原来是内伤,难怪一路上死活不让扛,还以为是要面子。”听完南采薇的叙述,童镯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巴掌,转向端着药碗一脸为难的孙黎,“你怎么喂个药这么磨叽!行不行啊,不行咱来!”
      “他现在牙关咬死,药根本灌不进去啊。”孙黎一手扶着孙连,一手端着药,闻言眼珠转了两圈,心惊胆战地试探问道,“你想怎么喂?”
      “把下巴掰下来灌!”童镯卷起红衫的袖子,捏着自己的肩关节抡了两圈胳膊,“灌完了再安回去!”
      孙黎简直要被这个架势吓死了!他把孙连护在怀里拼了命往后躲,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你这是想把他下巴整个儿捏碎吗?你走开!离我哥远一点你这个女悍匪!”
      “呿……”
      于是孙连醒转后,面对“你感觉怎么样”这个问题,他是这样回答的:“嘴里好苦……而且好疼,为什么?”
      南采薇觉得自己憋笑憋得好辛苦。
      孙黎用手盖着眼,伸手将孙连的脑袋压到自己肩膀上:“孙连你……再睡一会儿吧。”
      “叫我哥。”孙连不忘咕哝着纠正,从善如流地枕到孙黎肩上,眯眼又睡了过去。
      这是孙连重新陷入睡眠后听不到的对话:
      “你平时不叫他哥哥吗?”南采薇奇道,“我看你们也并非势同参商。”
      童镯替孙黎答了:“不叫的,刚才灌药时候那声是咱头回听见。”
      “啊!”孙黎露出了一个紧张的表情,“他没听见吧?”
      南采薇更迷惑了:“他为何听不得?”
      孙黎听她这话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将缩着双肩,明显睡得不安稳的兄长搂得更紧了一点,苦笑了一下:“要是他听见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靠着我了。”
      “伤者如何了?”乐正序走进来,童镯的长刀立马横在他颈上。
      她太在意了,明明她对乐正序毫无印象,为什么对方会认识她,或者说,认识她的镯子?可是,她忘记自己的刀都有两层鞘,一把不出鞘的刀是没有任何威慑力的,乐正序轻轻拨开裹着鞘的刀尖,垂眸去看童镯左腕上光秃秃的铜镯子,风轻云淡的微笑波澜不惊:“你幼时还好好的,如今脾气这样暴躁,动不动就拔刀吗?不过,倒也怨不得你。”
      童镯喉头发干发紧:“我幼时……那你也认识我阿姐,对不对?”
      “阿姐?”乐正序略略思索了一下,“哦,你是说虞纱?”
      童镯握着刀的手在抖,她分不清楚自己的血液是在冰凉还是在沸腾。虞纱,正是阿姐的姓名。
      “那就开始讲吧,”乐正序惬意地坐下来,望了一眼小庐外越来越多的飞雪,“雪天,是说故事的好时候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