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凉州曲 ...
-
风裹挟着黄沙的味道传到江拓的口鼻之中，尽管嘴中无比干燥，他也没有拿水来喝。
自蛮夷大军压境至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传令兵早已派出，却至今没有支援，想来也不会有支援过来了。江拓十岁被逼离家从军，他打了十年的仗，从一个小兵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成为西北边境最骇人听闻的将军，如何不知道这之间的利益纠葛？
无非，是他功高震主罢了。
大军压境一个月，他便守了这凉州城一个月，如今粮草已尽，他怕是……撑不下去了。
江拓站在凉州城楼之上，朝后俯视城中百姓，皆面带仓皇，只望向他时，眼中尚且有一丝希望，如此，他更不能倒下，无论是□□上，还是精神上。
“将军，蛮夷那边有消息传来。”一个年轻的小兵跑来，江拓认不出他的名字，在这战场之上，每一天都会有大量的将士死去，何况这小兵的脸上还抹着灰，他如何能认得出呢？
嘴唇微动，有些沙哑的声音从江拓的喉间传出：“说。”
小兵抿了抿唇，眼中似有悲戚之色：“交出江拓将军的人头，蛮夷自会退军。”说完，他立刻大喊道，“那不过是蛮子用来羞辱我们的手段罢了！将军不必当真！便是交出去了，蛮子也不会退军的！”
江拓冷硬的脸望向城楼下密密麻麻的蛮夷大军，他们人数众多，只是久攻不下，粮草怕是也不多充足，只是可惜他多次派兵偷袭敌方粮草皆未成功，若他不是守城，若他不是必须站在这城楼之上稳定军心，他或许……
江拓的沉默引起了小兵的误解，他激动道：“将军！您可是我们的主心骨！战神军不能没有您啊！”
“战神军，呵。”江拓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嘲弄，“战败至此，如何称得上战神呢？不过是世人强加的虚名罢了。”
上古有书，记有战神，因驱魔族，有大功，遂得神位。
四年前，江拓带领他的战神军打往蛮夷王庭，却因为北都一纸皇书，不得不撤军，没能打得蛮夷伤筋动骨，如今蛮夷休养生息，战神军却被朝廷用各种原因调走了重要人物，如今被围凉州城，更是没有粮草增援，只能等死。
当年的他，年仅十六，却一战封神，世人皆言他是战神转世，可世人忘了，战神，死于因果。
《战神纪》中有言：“古有战神，生自万古枯，百战不殆，驱上古魔族，有大功，遂得神位。后万古枯暴动，前往镇压，再无踪迹。世人皆言，战神暴虐，虽有功，然建立于万骨之上，亦终将倒于万骨之上，此乃因果。”
战神这个称号，于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分明是拐着弯骂他暴虐。
若他能一直胜下去便也罢了，可但凡他战败一场，便是名声扫地。
小兵还想多说些什么，然而江拓却摆了摆手：“我下去走走，左右蛮子短时间内不会攻来，你帮我先守着，有什么事给我发信号就好。”说着便拿起他放在一边的长木仓，走下了城楼。
长木仓陪伴了他多年，本是一柄无名木仓，却因为好用顺手而一直待在江拓的手中，后来他成名了，这柄长木仓也跟着有了名，被世人称为万古枯，名字自也是取于《战神纪》中的那一段，只是他不喜欢，日常里对长木仓的称呼还是无名。
凉州城里虽然气氛紧张，但因为有他守着，百姓日常的生活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没多走几步，便有眼尖的百姓认出了他，那是一个老太太，大老远看到他，步履蹒跚地朝他走来。
见此，江拓忙走上前去扶住老太太：“老人家，莫要着急，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我的儿子……”老太太喘了喘气，苍老的手用力地揪着江拓的衣袖，浑浊的双眼中似有泪花，“他前段时间受了伤……发了高烧，没能挺过去……他说，他说有将军在……一定会好的，可是……”
她跪在了地上，瘦小的身子看起来很是脆弱：“可是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家里的年轻人出去当兵……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老婆子，就算胜了……那又如何呢？”
江拓忍不住抿紧了唇，他的眼中有不忍，但更多的却是悲哀，哀这老太太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在垂垂老矣之时还要承受家庭离散之苦。
可他呢？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说到底，会有这样的惨况，全部都是因为他这个将军的不称职，是他招惹的麻烦，也是那群人想要陷害死他，却偏偏让老百姓承受了这无端的灾难。
有诗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昔年他因这一句诗毅然来了西北，如今，临近末路，他却再次想起了这句诗。
正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之中，忽然有烽烟燃起，城楼处传来他与守城兵定好的哨声，江拓只得暂且放开老太太，随便拉了个人照顾她，便往城楼上赶去。
刚上城楼，江拓发现原本围在城下的蛮夷人此刻已经整装待发，早前挖好的护城河在这一个月内被敌我两方的兵士填得几乎是满了，一月过去，尸体本该腐烂发臭，只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新的尸体填进去，因此他们从未见过腐烂的尸体。
“弓来。”眼尖地发现了蛮夷人簇拥的地方似乎坐着一个地位颇高的人，江拓的目力很强，很快便从那人的服饰上看出了身份，原是蛮荒的三皇子，如今过来，怕是为了蹭一蹭功绩，毕竟在蛮荒人的眼中，此战的结果早就定下了。
只是江拓不打算就此认输，他取一支箭置于小兵刚刚奉上的长弓之上，指腹微微摩挲着弓弦，他闭上了双眼，鼻尖似乎还能嗅到凉州城苍凉的味道，可此刻更多的，却是扬起的尘土混着血腥味，是他熟悉的战场的味道。
方才在凉州城内升起的万千愁绪被抛去，此刻的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江拓将军。
忽然，双眼睁开，两臂的肌肉爆发出强大的力量，那长弓瞬间被拉成了满月，箭尖直指蛮荒三皇子头颅，然后“嗖”的一声，箭离了弦，一道乌光瞬间刺入三皇子的脖颈。
“落石。”收弓，江拓没有去看蛮荒的骚乱，而是对身边的将士嘱咐道，“先拖着。”
将有些颤抖的手藏在披风后面，三日前，江拓被敌方的弓箭伤了右臂，此刻箭伤尚未完全好，自然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或许这也是蛮荒挑着这日突袭的原因。
“将军！小心！”忽然一声轻喝响起，江拓抬起头，便见一个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他看到了尘土之下那张普通的面孔，正是之前与他说战神军不能没有他的小兵。
小兵微笑着倒地，那一箭正中他的后心，鲜血像是不要钱一般地流淌出来，却染不红江拓黑色的衣衫——不，他的衣衫早就被无数鲜血浸透了。
“军医！”抓着小兵的手，江拓的眼中闪过焦急，“不过是箭伤罢了，军中谁身上没个箭伤？你不会有事的！”
“将军，这一回……我可不能再迷信将军了。”小兵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我刚来没多久，将军怕是还没记住我的名字吧？我叫许岩，小名叫石头，先前家里人听说我要来到将军的麾下，就给我起了个像样的名字，好让我有朝一日成为像将军一样的人时，能有个被人宣扬的大名，可如今，我只能寄希望于这大名刻在战神碑上了。”
自江拓建立战神军，凡是他麾下有名有姓的将士壮烈之后，他们的名字都会被刻在战神碑上，这是江拓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他怕征战太久，迷失了自己的双眼，忘却了陪他走过这么多路的战友们。
“军医！军医还没来吗？防御呢？这一波箭雨过去之后肯定还有，你们都保护好自己！”江拓握紧许岩的手，沉声道，“别说了，保持体力！”
“对不起将军……我只是怕，怕我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许岩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鼻涕混着泥土流下，“我好怕啊！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没回去娶媳妇呢！”
“够了！你不会死！我说了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江拓朝许岩大声吼道，然后站起身来，“军医呢？军医怎么还不来？”
“将军！”忽然，一个兵士跑来，他的头上还流着血，刚跑到江拓身前便扑到了地上，用最后的声音道，“城……破了。”
江拓睁大了双眼，喉间干涩，什么话语都说不出来，等他回过神来，无论是许岩还是刚刚报信的兵士，都已经没了气息，他握紧了拳，拿起了无名长木仓，从城楼上下去。
是了，他怎么忘了，守城的将士加上他，也不过只剩下了数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凉州城内此刻全是蛮夷的人，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人命，碰上一个百姓便用弯刀杀死，江拓的心中仿佛有怒火在燃烧，长木仓一挑便杀上前去，长木仓刺穿了一个蛮夷人的胸膛，爆发出一串血花，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杀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伤到，他看见先前与他说话的老太太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看到自己曾经的同伴，看到凉州城曾经笑着的百姓，现在一个一个，都冷冰冰地躺在地上。
“你们要杀就杀我啊！不是说交出我的人头就退军吗！杀了他们，我要你们退军何用！”他的双眼赤红，明明只是一个人，却颇有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尽管他面对的是数以万计的蛮夷人，却硬生生吓得蛮夷人不敢上前。
“江拓将军，我很佩服您。”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马从蛮夷军队中而出，这勉强算是江拓的老对手，蛮夷新封的大将军，自以为可以打破江拓神话的家伙，“您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只是可惜了，便是战神，最后也还是陨落在了万古枯。”
说着，那人眼神一厉，对着身后的兵士道：“怎么，还怕他一个人？”
此话一出，蛮夷人顿时像是被壮了胆一般，嘶吼着冲上前来。
江拓已经脱力，此刻却是想握紧长木仓再杀几个，至少死也要拉上几个，便拖着疲惫的身子，用力一扭，手中长木仓瞬间刺穿了好几个蛮子的胸膛，鲜血四溅，蛮子几乎要被吓破了胆，可之前那人说的话终究是起了作用，蛮子疯了一般前赴后继地向江拓冲来。
到了这个境地，江拓的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笑，那笑是张狂，是睥睨的，仿佛就算面前有再多的人，他也不惧。
木仓尖微挑，江拓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挡住了袭击，然后抖了个木仓花，再一次带走了数人的性命，鲜血淋到他的身上，被黑色的衣衫挡住，看不出他浑身浴血的模样，只能看到那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
这一战，一共打了一天一夜，不是数万对数万的军队，而是，一人对数万的军队。
龙玄十四年，凉州城破，将军江拓失踪，生死不知，而在凉州城的战场上，人们只找到了那柄折断了的，被主人唤为无名，被世人称为万古枯的长木仓。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凉州曲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