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坠》雁字吟

1、扇坠

　　扇坠

　　一、云起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眼前的清冷女子端坐在小几前，柔荑般的纤纤素手轻轻拈起紫砂壶，一弧晶莹透亮的茶水注入杯中。
　　他听见自己沙哑而干涩的声音说：“敢问姑娘是？”
　　清清冷冷，却恍若珠玉般的声音响起：“吾名阿冷。”声音那样动听，那样让他沉溺，却恍若隔世。
　　天渊缓缓睁开干涩的双眼，眼前却哪有什么姑娘，只见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无穷无尽，令人孤单绝望，自己原是还处于无尽深渊的天牢之中。
　　啊，是了，他此刻身陷囹圄，又如何奢求她出现在这里呢？再说，当初是他，害她永远地离去啊……
　　不过是一个梦罢了。
　　天渊不由得想起与她初见时，那天忘川的天空一如既往地诡异昏暗，忘川河边开得如火如荼的彼岸花却妖异而张扬地舒展着肢体，把半边天染得像暗红的琉璃。那次他欲除作恶的应龙神，却被对方联合穷奇和天庭的锦厄星君相抗，最终他耗尽神力，被打出神魂，封印作凡间鬼魂样子，遣送到这忘川河边来。
　　她就在这时候乘风而来。
　　她身着白色的广袖裙袍，素净的小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走吧。”
　　“……去何处？”
　　“到天渊星君该待的地方去。”
　　于是他随着她冲出地府重重包围，见血色渐渐染上她雪白衣裳，然那冰霜般的神色竟无半分改变。他被封印至与凡人无异，每次他想上前为她承担些许攻击时，总被她挡在身后。
　　天渊星君活了两千五百八十三万年，从来都是他保护世人，那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这样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后来他们逃出生天，她将他安置在自己简单的竹屋中，日日尽力为他解除封印，他亦全力冲开封印。她总爱为他备上一壶香茗，每当他回到竹屋，便有缕缕茶香为他洗去疲惫。他们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他第一次，产生了与人结为神侣的念头。
　　终有一天他解开了封印，带着恢复的一身神力，向她辞行。
　　她偏头看他，问：“你真的要走吗？”声音清清冷冷，一如寻常模样。
　　他那时郑重点头，道：“我必须重回天庭，平反叛乱，这是我的责任。”
　　阿冷淡淡地看着他：“别去。你会后悔的。”
　　当时他有些生气，气她话中的淡淡威胁之意，便拂袖而去，走到竹篱边时，他听见她在身后高声喊道：“天庭已经不是你想要的那个天庭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她的脸颊附上因激动而引起的红晕，更添一分姿色。
　　而他当时只是略略惊艳，道：“阿冷，待我归来，与我结为神侣罢。”
　　然后，他毅然离去。途中他讶异地发现，自己丢失的扇坠竟然自己回来了，稳稳当当地挂在翎云扇上。
　　当时他只啧啧称奇。

　　二、云聚
　　后来他终于知晓，阿冷所言非虚。
　　天庭早已不是旧日的那个天庭，天帝老来昏庸，受锦厄星君挑拨，所谓“叛乱”，不过是他所以为的罢了。他们口中的反贼，是他，天渊星君。
　　他一接近天庭，就被守候在南天门的天兵天将团团围住，莲寻将军满脸失望地看着他，道：“天渊，你为何要反？”
　　当时的他一身傲骨，只天真地认为清者自清，不必辩解，却不曾想，此后众叛亲离。
　　他自成为星君以来，一直鲜少与他人交往，偶有互相欣赏的，也只是点头之交，此时，除了众多失望的眼神，他什么都没有收到。
　　他长叹一声，正欲随兵将去，却突然感到扇子一轻，那失而复得的玉白扇坠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冰如玉般的清冷美人。
　　阿冷。
　　阿冷挡在他身前，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泊的神情，没有因为刹那间指向她的刀戈而动容些许。
　　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想起他幼时跟随创世神修行时，创世神赠了他一把扇子，名唤翎云扇。师兄赠他一个扇坠相配，那玉白的小坠儿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冰冰凉凉，他脱口而出：“以后便唤你阿冷可好？”
　　不曾想，一时随意之语，便成一世。
　　后来那扇坠在雪山上丢失，他曾用心找过，终究找不到。
　　她如今清冷的性格，是在冰雪之下练就的么？
　　阿冷欲与他联手，他忠于天帝不愿反抗，终于她叹了口气，随他去见天帝。
　　可他们根本就没见到天帝。
　　他们被关进了无尽深渊中最是固若金汤的葬神川。
　　身为神体无需吃喝，可葬神川的特性能够吸收神魂，于是他们日渐衰弱。他作为资历算深的星君之一，尚还轻松，而她只是不属于三界之内的小小器魂，神力一日比一日弱。
　　她躺在他的怀中，似梦似醒。
　　她吻了他，唇瓣冰凉颤抖。他原以为这会发生在他们结为神侣的那天。他以为这会那样美好。他以为他们会相伴一生。
　　她被天将带走了。
　　她再也没有回来。
　　几年之后，他收到了一捧破碎的扇坠。

　　三、云散
　　阿冷记忆中深入骨髓的，只有那道清隽的身影。
　　她最初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扇坠，被调皮的仙童扔来扔去，甚至还曾被踩在脚下。她初开的灵智，只能软软地缩成一团，害怕与他人接触。
　　直到她遇见了他。
　　那时他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又白又软的包子脸，笑得活泼天真；他从不嫌弃她只是个小小的、天资平庸的扇坠，而是珍而重之地将她挂在心爱的扇子上，日夜与她相伴。
　　她看着他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团子，渐渐长成温雅有礼的翩翩君子。
　　他时常用灵泉擦洗她，她当时刚刚形成器灵，羞得整个坠子都泛着微微的桃花色。而当时他只疑惑自己是否将师傅的朱砂不慎染上了扇坠。
　　那天挂她的天蚕丝被神兵削断，他浑然不知，于是她被掩埋在了冰雪中，直到几万年以后，她的器灵有能力破开神级的冰川，才能重见天日。
　　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那天忘川河边的天空那么美，暗红色琉璃般澄澈的天，照着他越发俊朗。那天所有人都在离别、在忘却，唯有他们重逢。
　　那时，她以为，那就是命。
　　可是他不认得她了。
　　她害怕他因为她在冰雪下养成的清冷性格而厌弃她，可他没有。虽然他不认得她了。
　　听见他愿与她结为神侣的话时，她险些愣在了原地，视线顿时模糊，但她不能。她回过一趟天庭，知晓那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不似他常年驻守人间或闭门不出。
　　他会一去不复返。
　　她阻拦无效，便偷偷跟上了他，重新化作扇坠，在他被天兵天将围住时突然现身。她欲救他，但他不愿。
　　罢了，既然她因他而生，也便该因他而死。
　　她支离破碎的前一刻，脑海里响起他幼时软软糯糯的声音：
　　“以后便唤你阿冷可好？”
　　她笑着，笑出了晶莹的泪花。

　　“天渊星君，跟我们走罢。”几个天将打开了葬神川唯一可供出入的结界，冷冷地对天渊道，把他从思念中惊醒。
　　他淡淡地站起身来，随他们离去，他没有说一个字，甚至没有询问他们将他带去哪里。
　　罢了。
　　反正自她离去后，他已如行尸走肉。
　　经过漫长的雪白地段时，他仿佛又看见，她身着洁白裙裳，清清冷冷的样子，眼睛却仿佛在笑。
　　他伸出手，努力想要触碰她的身影。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唇角却绽开一个满足的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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