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时空》风未裳

8、Chapter 8

　　淡蓝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大厅，映着洁白的墙壁，透出了一种静谧的冷清感。河流、山川、原野……这颗星球上的景象被压缩进一个小小的模拟器，又以三维图象的形式投射了出来。
　　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拂过，界面瞬间放大，定格在了西北角。江淮远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微微皱起眉头。

　　“塔克尼亚一共有两座军事基地，其中一座在与桑纳的交界处，本来是准备打下桑纳后直接划给桑纳的，但就在昨夜，它被人炸毁了。”
　　他在那座建筑上打了个叉，加了个“炸毁”的标记。模拟图象立马爆炸，片刻后原地只剩下了个深坑。
　　江淮远想了想，觉得这个突兀的深坑实在有悖于整体的协调感，便顺手把它抹平了。
　　干干净净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但那怎么可能呢？

　　桑纳旷远的夜色、藏有毒/药南溟的葡萄酒、试图回归联盟的海盗、爆炸冲天的火光……以及充满疑团的联盟上将，早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昨天我去拦下了海盗，他们……”
　　“你还好意思说！”易峥立马接过话头，顺势站了起来，“你知道昨天薇姨把我骂的多惨吗？你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她不好直接联系你，就过来骂我！足足半个多小时！幸亏没被人撞见，要不然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江淮远只好回身：“你可以屏蔽她啊。”
　　“你屏蔽了没有？”
　　江淮远顿了顿：“没有。”
　　易峥当即嘁了一声：“那你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道，我哪有那个胆子？”
　　江淮远：“……”
　　他挺想问一句“那你能怪谁”,但看易峥这表现，明显是把错都推到他身上了。

　　“我有时候觉得我就是你跟薇姨之间的传话筒，你看看你，回家吃饭得我提醒，遇见什么事得我转达，就连被骂都得我帮忙受着……”
　　“所以，”江淮远问，“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海盗的事？”
　　易峥的满腹苦水瞬间被关了闸，他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轻咳一声：“这个嘛……我本来想让薇姨骂你一顿的。”
　　“……”江淮远微妙地挑起眉，给了他一个十分贴切的评价:“偷鸡不成蚀把米？”
　　“滚蛋！谁是鸡谁是米啊？姓江的你就不会用点好词？”易峥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江淮远向靠着椅背，自下而上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你当星际海盗是什么？没秩序没领导的乌合之众，还是我这种精神力不到五十的战五渣？联盟大佬都着了他们的道，你以为你能比他还牛逼？！”易峥重重哼了一声，“你要是栽他们手里了，我还不得被薇姨骂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亏我还想找你帮忙来着，结果你说走就走，最后我还是借了麦迪逊的飞梭——姓江的你就是欠骂！”

　　江淮远：“帮什么忙？”
　　易峥梗着脖子,倔强地不肯回答。
　　“我记得你是坐机甲到的桑纳，但你那架机甲好像没开回来……基地明明有滑轨啊，出什么问题了？”
　　易峥怒：“我没降落到滑轨上，开不走了不行吗！”
　　江淮远轻轻“啊”了一声，然后说：“抱歉。”
　　易峥万万没想到他也会自己主动承认错误，不由得一愣，紧接着就听见江淮远又说：“不过机甲上有自动驾驶啊，起飞的时候你手动操作一下就行了，有什么开不走的？”
　　易峥：“……我忘了不行吗！”

　　“我就不该跟你讨论这些问题，行吧我前面那些话就当放屁，反正你也不会听。”易峥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耗尽了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全部修养，才勉强做到“心平气和”，“但是姓江的你得给我解释一下，海盗没占你地没抢你钱，你为什么非要拦下他们？反正我不觉得他们离开有什么不好——你不会看上联盟大佬了吧？”
　　江淮远嗤笑一声：“我没想到你还有写小说的潜质。”

　　他身后有一座标注“塔克尼亚基地”的建筑三维图象，中心处有个红圈，代表着他们现在的位置。而昨夜发生了那么多变故的桑纳，在地图上与这座建筑仅相隔不到半米的距离。

　　“我知道在你们政治家看来，要想成什么大事，舍弃一些东西是必须的，但是……”江淮远顿了顿，“不应该是他。”
　　“为什么？”
　　江淮远十指交叉成拳，微皱着眉头。他依旧是那一身惯常的打扮，只不过风衣已经换成了一款黑色的，被淡蓝色的光屏烘托出了一种厚重的质感——单从这点，就足以看出其主人的经济状况。

　　“他来到X-19不是偶然，以他的身份联盟又不可能派他出来，我们X-19也没什么值得联盟正视的地方，所以这不是联盟的授意,而是他自己……”江淮远说，“可他为什么要离开联盟？”
　　“混不下去了呗，”易峥耸耸肩，“霍朝不肯拉帮结派，放到以前其他人还能忍，现在统一了和平了，用不着他了，联盟谁还惯着他？”
　　“他说他不是霍朝。”

　　易峥本来一只脚撑着地，前面两条椅子腿都悬在空中。听到这话他一个没注意，差点向后栽倒——幸亏江淮远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易峥狼狈地坐好，再也不敢坐没坐相了：“不是……你这就去问他了？”
　　江淮远点点头：“海盗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我和海盗接触过，没理由不知道。”
　　“你……”易峥停顿了半天，最终蹦出来一句：“连海盗都敢拉拢，你怎么不去申请星际和平／奖呢？”
　　江淮远彬彬有礼：“星际和平是我毕生的奋斗目标。”

　　“行行行你最伟大，全球……不，全世界人民都指望你实现星际和平呢。”易峥朝他翻了个白眼，“不过他不是霍朝还能是谁？难不成我和那群海盗一起瞎了眼？”
　　“……也不一定，”

　　江淮远回想起霍连当时的神情：目光略微低垂，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月光，又被眼睫切割成无数碎影。青年站在他身前半米的地方，抿了抿嘴，低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你口中的霍朝上将。”
　　然后霍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径自越过他，毫不留恋地走上了承光。
　　江淮远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才抬起了眼。桑纳的厚重长夜被指挥室冰冷的白墙所取代，记忆中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虚无的背景中。

　　江淮远问：“霍朝有兄弟吗？”
　　“好像有一个，不过早就死了吧。”易峥想了想，“你怀疑他兄弟？不可能，像他这种极限精神力，能出一个就是千载难逢了，同一时期有两个的概率基本为零，更何况还是亲兄弟……”

　　敲门声响了起来。
　　江淮远：“进来吧。”
　　是希尔达。
　　“统领，”他冲江淮远敬了个军礼，“所有人都醒来了，点名结束，只有杜衡不在。”

　　江淮远略抬下巴，表情谈淡的，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江淮远说，“你回去告诉他们，待在原地不要动，我一会儿就过去。”
　　希尔达领命出去了，江淮远则再次转过身，面对着大大小小的三维图象，陷入了沉思。

　　“哎姓江的，”易峥忍不住问道，“你不会真的相信他了吧？”
　　“……有一点。”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三岁小孩一样，他说什么你信什么？”易峥看了眼个人终端，边说边站起身，“我可以给你打包票，霍朝这个人是没办法复制的，除非他突然冒出来个精神力一样高到变态的双胞胎弟弟——我得回去了，昨天爆炸的事现在全球都知道了，你赶紧想想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军中内鬼勾结海盗，你随便编吧，就说桑纳被海盗占领了，让附近的民众尽快撤离。”江淮远也站起来，眼中带着些难以察觉的讥讽，“就像你之前说的，除了杜衡,还有一个真正的内鬼——做戏给他看，是吧？”

　　.

　　“早餐？”
　　江淮远冷笑一声，双手抱胸，目光缓缓从所有人脸上扫过：“桑纳几点打下来的？又是几点丢的？谁给我算一下？”
　　没有人敢说话。

　　江淮远平日里就冷着一张脸，开怀大笑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的概率，大致和彗星撞上X-19差不多。也许正是因为性格原因，他很少参与下面人的插科打浑，却也不会明令禁止，这就导致了他在军队里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一旦到这种时候,他这份格格不入就会转变为严厉和威望的催化剂，让下面的人大气也不敢出。

　　“桑纳为什么会丢？是因为杜衡？因为海盗？还是因为那些葡萄酒？”
　　“禁酒令是我自己解除的，这一点我不会继续追究。”江淮远顿了顿，“但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解释:“那些葡萄酒为什么能通过安检？检查员失踪了吗？！”
　　“……报告统领，”有人小声回答，“我本来想检查一下的，被杜衡阻止了。”
　　“所以你就放弃了检查？“江淮远一扯嘴角，“你应该庆幸南溟不是什么致命毒药，要不然你连代价都付不起！——记好，以后送到军中的任何食物,都必须仔细检查！”
　　“至于杜衡串通海盗侵略桑纳，袭击军事基地造成重大损失——希尔达，对于投奔敌人的叛徒，我们应该怎么处理？”
　　希尔达：“再有见面，格杀勿论！”
　　“都记好了。鉴于这是第一次遇到此类情况，我自身也有不对，相关责任就暂不追究了。”江淮远说，“所有人原地罚站一小时，等到餐点结束就按原定计划训练，今天早饭我看就免了吧？”
　　他扫视一圈 ,最后冷哼：“想想外面多少人盯着我们——散会。”

　　.

　　桑纳当然没有丢。
　　斯杰·路德自己清楚，要说动霍连帮助他们回到联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江淮远也同样不是盏省油的灯。两相权衡下，海盗同意了江淮远提出的方案：江淮远带霍连回来，海盗们则暂时驻扎在桑纳，并协助江淮远找出军队里的内鬼——直到江淮远说服霍连改变主意为止。
　　至于能不能说服，就只能看霍连本人意愿了。

　　江淮远没有去食堂，而是直接回了作战指挥室。他转过最后一个墙角，然后一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到了倚在墙上的霍连。基地里装有温控系统，和外面几乎是两个季节。霍连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还是他来的时候穿的那件，血迹早就洗干净了。以江淮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苍白的肤色几乎和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两相对比之下，他那双眼睛便黑得有些锐利了。
　　听到脚步声霍连站直了身子，冲江淮远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统领。”
　　江淮远：“醒了？”

　　斯杰·路德说南溟的药效睡一觉就过，看来他确实没说谎。仅仅是过了半个晚上的时间，霍连就又恢复了甫一出场时的游刃有余与漫不经心。当然，这才是他正常的状态。
　　——他的微笑就像是长在了脸上一般，在别人表达出善意之前，就先一步自作主张地和外界划清了界限。

　　“刚醒，”霍连说，“统领，现在这里有没有……”
　　可能是因为刚刚才取消了下属们一顿早饭，江淮远下意识就接话：“餐厅六点供应早饭，你要是饿的话就赶紧去，六点半就没了。”
　　霍连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问道：“您还没吃饭？”
　　江淮远：“嗯，忙着训话呢。”

　　他突然想起来餐厅需要虹膜验证，以霍连的身份恐怕根本就进不去，因此他略一踌躇，便问：“你可能进不去，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我不是说这个，”霍连笑了笑，“基地里有没有生物方面的工程师？或者医生也行，我想请……”
　　江淮远再次打断他：“你真的不饿？”
　　“……”霍连无奈道，“统领，是您饿了吧？我被扯进虫洞之前才打了营养针。”

　　江淮远自己要以身作则，当然不能在下属饿着肚子的时候去吃饭。他没有答话，半晌才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营养针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霍连：“啊，这个确实……”

　　江淮远淡淡地问：“你连口服的解药都嫌苦，怎么能受得了营养针？”
　　他抬起眼，紧紧盯着面前的青年，试图从中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对劲，然而霍连只是坦然地回视，甚至还因为他这个略带怀疑的动作笑了笑：“那种状态说的话，不能当真吧？”
　　江淮远：“……”

　　你是不是也在暗示“不是霍朝”的那句？他想。
　　但是——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昨天桑纳外面的基地炸了，军队里有内鬼埋了炸／弹，我刚刚就在和他们说这个事。”江淮远终于开了口，“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种问题，现在一旦确定有内鬼，就会突然觉得身边每个人都心怀叵测……你能理解吧？”
　　“同样的，就算一个人再怎么伪装得天衣无缝，就算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真话，但只要你见过他截然不同的样子，你就会有这么一种感觉，不管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都只不过是一种假象——”

　　“打断一下，不好意思。”霍连一直安静地听着，到这里却突兀地开了口，他扬起下巴，嘴角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不知道您听过这句话没有？每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注】”
　　他其实比江谁远略高一些，但直到此刻才显出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来。
　　江淮远默不作声，良久，他才走过霍连，兀自推开了指挥室的门。

　　“反正我这里也没什么机密……有什么事进来再说。”

　　注：每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切要记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菲兹杰拉德 《了不起的盖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