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时空》风未裳

66、Chapter 66

　　江淮远正在姚城的军事基地里。
　　他从小就是个情绪内敛的人，想的什么从来不会表现在脸上，不然也不会落了个“面瘫”的称号，而对他来说，宣之于口则更加艰难——小时候上品德课，老师要求和父母说一句“我爱您”，他都憋死了不说。
　　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次冲动，都用在霍连身上了。

　　“……嗯，”江淮远垂下眼，他本来想说“我也是”，说出口的话却充满了公事公办的意味，仿佛对面在跟他做报告一样，“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通讯里便传来“嘀”的一声，随后是冷冰冰的语音提示：“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直到这时，那点惆怅感才后知后觉地爬上来，江淮远忍不住想：“我跟他置什么气呢？”

　　以当时的情况，如果易峥没有炸毁虫洞通道，谁输谁赢还不一定……不，一定是X-19输。
　　感情上他不能接受易峥的死亡，理智又让他不得不承认，霍连是对的。

　　通讯自动关闭，弹出了原来的信息界面。新就任的执政官乔·詹姆斯发来了一个视频附件，里面的他才结束就任仪式，正装还没来得及换下，冲着前方深深鞠了一躬：“江大统领，不敢通讯叨扰，所以发了这条信息。易执政官和您关系很好，他十分支持军方……今后我接替他的位置，政府和军方的关系，应当和之前一样。”
　　乔的继任仪式是三天前的事，江淮远随便找了个理由没去，乔大概以为他还在生气，特意发了这个视频。
　　乔毕竟和他不熟，并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追悼会上乔突然冲出来质问他，江淮远当时不高兴，事后一转头就忘了——他不喜欢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更不可能因此影响军方和政府的关系。
　　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去罢了。

　　易峥当政时，几乎明目张胆地偏袒军方。乔这句“应当和之前一样”，也昭示了新政府的立场——最起码，不会成为江淮远的阻力。
　　对方这一番诚意到了江淮远这里，只落了个“已阅，不回”的下场。江淮远揉了揉太阳穴，去拿他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又一丝不苟地戴上手套。
　　他决定出去走走。

　　.

　　桑纳的无人区旷远而荒凉，乱石之下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洼地，衬得军事基地好像一个雄伟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
　　然而基地的居住权，已经给了一群星际海盗。

　　海盗头子斯杰·路德平生三大爱好，第一是兄弟拜把子，整个机械之心一大半都跟他称兄道弟；第二是吸烟，尤其是战场上迎着炮火，边开机甲边抽烟——他固执地认为，这才能体现当代星际海盗的“英雄本色”。
　　他用的电子烟当然也是大号的，吐烟圈的时候就像个行走的烟囱。
　　不巧江淮远是个死洁癖，他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拉上风衣的拉链，竖起衣领，遮住自己的口鼻，心里则盘算着回去得换衣服。

　　“我以为……”斯杰·路德没注意他的小动作，“江大统领应该不太喜欢出来。”
　　是的，江淮远心想。
　　不管外面是喧闹的姚城还是萧瑟的桑纳，繁华也好，荒凉也好，江淮远都很少出来。市井的烟火气让他觉得格格不入，而桑纳这种亘古的苍凉，和太空有异曲同工之妙，又让他觉得孤独压抑。
　　他更喜欢待在指挥室或者承光里面，连外人都不用见。

　　江淮远问：“为什么这么想？”
　　“我只是觉得，”斯杰·路德打量了他一番，“你看上去是个……怎么说，很干净的人……也不是说经常出来逛就不干净，日，我这到底想说啥……”
　　“你猜的没错。”江淮远说。
　　对方大概想说，他看起来像个脚不沾地的少爷吧。

　　“那为什么……？”
　　斯杰·路德本来好好在基地里待着，江淮远突然造访，还没说几句话，江淮远就提出要出来走走。
　　海盗头子不明白，大晚上外面什么都没有，有什么事不能在基地里说？
　　江淮远：“我想起来一些事。”

　　他这个陈述句就算回答了，斯杰·路德迟迟等不到下文，忍不住问：“什么事？”
　　桑纳的一年四季其实只有一个冬天，远处群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风一刻也不停歇，从混沌初生之时吹到现在。摇摇晃晃的树影被灯光照到地上，光与影的边界模糊不清，好像灯光在颤一般。
　　上方是虫洞，脚下是行星。

　　江淮远想起了打下桑纳的那一天，也是这么一副场景。他和易峥并肩而行，走过石灰地面上斑驳的树影。那是一切的开端——霍连不请自来，问他什么都是彬彬有礼的微笑，关键问题上却避重就轻；星际海盗渐渐淡化成了传说，还没来得及重新步入人们的视野；X-19正处于统一的当口，所有阴谋诡计尚未现形。
　　而那些人和事，都离他远去了，他几乎是赶鸭子上架一般，被推到了现在的位置上。回想起来，居然恍若隔世。

　　他对着头顶的夜幕愣了会儿神，这才意识到斯杰路德正在问他问题。江淮远视线回到对方身上，扯出来一个仓促的笑：“你们今后什么打算？还想回联盟吗？”
　　“……是，我还是担心肖。那个叫霍连的说他围剿时放了水，我不是不信他，谁知道联盟现在什么情况？”斯杰路德长出一口气，没注意江淮远刻意落后半步，站得又远了些，“我和杜衡还在塞伯特恩自卫队的时候，我总是很冒失，惹过不少人，肖明里暗里救过我好几次，我不可能放着他不管。”

　　“霍骁……是什么样的人？”
　　斯杰路德瞥了他一眼，很意外：“他这都跟你说了？”
　　其实是问的杜衡，不过江淮远不打算说破。
　　“聪明，简直是可怕的地步了——联盟和血燕找了他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要不是他主动现身，怎么可能有霍连这号人？”

　　斯杰路德明显对霍连没有半点好感，江淮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除了聪明呢？”
　　“他人很好，否则也不会出面救我——江大统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应该明白，聪明和城府往往是挂钩的，要是他足够聪明，就不会让别人真正了解他。”斯杰路德停下脚步，“前面是无人区乱石滩，说不定霍连砸的深坑还在那，就不往前走了吧？”
　　他在桑纳待了这么久，此时就像一个好客的本地人那样，对远道而来的朋友发出邀请：“你大忙人抽出点时间也不容易，正好我昨天刚收了一批葡萄酒，不如来点？”
　　——至于海盗头子的第三大爱好，就是喝酒了。

　　“江大统领是X-19本地人，应该听说过桑纳的葡萄吧？”
　　江淮远平日里对自己颇为严苛，滴酒不沾，上一次喝酒还是被杜衡骗的那次——虽然只喝了一口。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太烈的烧喉咙，太淡的不如直接喝水，到现在也没一次醉酒的经历，因而那一口葡萄酒刻骨铭心。

　　海盗头子盛情款待的葡萄酒，入口有些涩，也有些酸，非要等到咽下之后，才能从口腔里回味出一点甜味……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他记忆里的甜。
　　可能是回忆滤镜吧。

　　娜塔想再倒一杯，被江淮远拒绝了。她将头发拂到耳后，随口提起：“这次要不是你们炸了虫洞通道，这些葡萄酒就都保不住了。我想问一句，是谁炸的？”
　　江淮远：“……前任执政官。”
　　“前任？他死了？”她随即意识到失言，声音一下子低下来，“啊……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道歉，那是易峥自己的选择。”

　　江淮远看了眼时间，觉得差不多该走了，娜塔却追问道：“他叫易峥？……姓易？”
　　“不然呢？”
　　“他爸叫什么？”娜塔一把拽住江淮远风衣的袖子，旁边正在喝酒的斯杰路德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江淮远抽出袖子，不明所以：“易云天。”
　　娜塔慢慢松开手，她默默地背过身，耳后的头发又被她拨了出来，好遮住眼——她好像哭了。
　　江淮远：“……？”

　　斯杰路德推了娜塔一把：“行了行了，回去睡觉吧。”
　　“不，我要说。”娜塔转过来时，黄褐色的眼里有泪光闪烁，眨了几下，最后也没落下来，“二十多年前，虫洞出现的时候，我们怕以后再也飞不出大气层，从X-19逃到域外。”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X-19停留了好久，有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有人把这个星球当做自己家……比如我的姐姐伊莉莎，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对X-19感情很深，我姐姐也就爱屋及乌。”
　　“……他就是易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