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正文 ...

  •   四月里阴雨不断,空气中混着青草和泥土的气味。张良收了伞,瞥了一眼廊下,黄色的小花经了连日的雨被打落在地,碎开混进土里成为零星的斑点。
      后面有人叫他,张良应了一声,拍掉公文包上的水珠,将伞搁在筒里,随来人进了教室。
      邀他来讲课的是文学院的院长伏念,将他带进教室后便赶去别处了。张良从公文包中取出讲义,吩咐前排的学生传下去。他是国文系的教授,但因为早些年留过洋,对英文的诗歌戏剧也略有涉猎。文学院的通选课一直是伏念在教,但这一节莎士比亚戏剧选恰好撞上了学校的人事更替会议,于是他便找了自己这个帮手。
      纸张分发传递发出沙沙声,张良瞥了一眼腕表,抬眼扫过教室时看见窗户是半开的。他在文学院诸多教授中年纪最轻,可论履历却是光鲜耀眼。学院里的学生个个才高气盛,又追逐着新思潮,常常把不少老古董先生呛得可以,所幸在他的课上还没出现这种情况过。
      最末排的一人起身欲将窗合上,张良示意她不必。女学生有些讶然,而后很快明白过来朝他递了个笑容,轻声走回原位坐下了。
      张良看向窗外,教学楼外的荷花池一片碧绿随风翻卷。

      一堂课下来尚算顺利,结束时铃声恰好响起。张良习惯不拖堂,示意学生们可以散了之后他便低头收拾起桌上的讲义。一阵桌椅移动的嘈杂后课室归于安静,他将整理好的材料放回公文包内,抬头却看见有一人坐在前排。
      “你是……”张良略皱眉,而后想起她是课前坐在末排的那个女学生。
      “张先生好,”女学生忙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我是外文系的学生,叫戴青荷。”待他颔首回应后继续道, “方才讲到罗密欧与朱丽叶时,先生还提到了一部悲剧,叫安东尼与……”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张良提醒。
      “是的,是它。”女学生有些急促地点头,而后低下头看着桌面,“学生很想详细读一读这一部戏剧,不知先生可知道……在哪本书里可以找到它?”
      “图书馆的馆藏没有,不过我个人有一册莎翁戏剧选,里头有它。”张良拉上公文包的拉链,朝她一笑,“若你想读,回头我可以借给你,你在哪个年级?”
      “学生在二年级,主修英语文学。”女学生不迭道谢,“先生何日得空?我去您的办公室取便行,实在不好麻烦您跑一趟。”
      “也好,”张良的手搁在公文包上,思忖了一阵道,“那便明日罢。”

      完了这一节,张良匆匆穿过校园到东面去给国文系的学生讲课。下午时雨终于停了,张良踏出教学楼,见学生们兴奋地涌到室外,三五成群地出了校门。夹在一群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学生中间,张良往住处走着,又路过了人满为患的丁师傅馄饨。
      “来来来,三位里头坐!”小铺面里煮馄饨的白汽不断冒出,外面还支了几张桌子。店铺的主人庖丁端着碗穿行在人群中,吆喝十分洪亮。张良朝里面望去,站在一旁取食盒的学生里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惊道:“张先生也来吃馄饨?”
      “刚好路过。”张良笑着应道,此时庖丁刚擦着手朝汤锅走去,闻言看过来:“哎呀,这便是张先生,这里吃馄饨的学生们可常念叨您哟!这哥儿几个今早来的时候……”
      “丁师傅快别说了,我们是逃课出来看罢()工的,转头让伏老先生知道了可就完了!”排队的学生脸一白赶紧制止道。
      庖丁哈哈大笑道你们这几个哥儿可真是不安生,执起漏勺接着舀馄饨。张良在学生们紧张的注视下笑了笑,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庖丁一面忙一面分神问:“张先生可要尝尝老丁的馄饨?包管好吃!”
      “今日有事,改日一定来。”张良将公文包往手肘上挂了挂,略一点头告辞。庖丁腾出一只手朝他挥了挥,又吆喝着扶起铁锅忙活了。
      身后的喧闹声渐淡,张良执着伞穿进小巷。日光慢慢暗了下去,石板路上铺着一层雨水有些打滑,他平稳地走着,住处附近的一处水湾连着江水,对岸哨所的灯光穿过一片蒙雾,落在江面上化开。

      第二日他如约取了书去学校,那个叫戴青荷的学生已经在办公室门前等着他了。她接过书鞠躬道谢,张良无意间瞥到她执着的食盒,而后闻道了一股馄饨的香气。
      “这是丁师傅家的馄饨?”可真是巧了,他心想,随口问道。
      “是呢,”戴青荷愣了愣,而后很惊喜地笑了,“张先生也常去那?”
      “昨日刚好路过,”张良理了理公文包。戴青荷笑着抢道,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那先生今日可一定要尝上一尝,丁师傅今日包的是虾仁馅,平日里可都没有的呢!”
      “得空一定去。”张良被她的笑容感染一般,也勾起了嘴角。走廊上的窗户开着,有风吹进来。戴青荷挽了挽鬓角的头发,伸手抚平裙上沾水后起的褶皱。张良的目光顺着风被带向了窗外,在这也能看见教学楼前荷塘的景色。因距离远了,遥遥只看见一片绿云。戴青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先生……先生可是喜爱荷花?”
      张良转头。
      戴青荷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声音也弱了些:“昨日先生留着窗户半开,学生猜是为着窗外头正对着的荷花池。”
      “虽下着雨,靠窗不坐人,倒也无妨。”张良点头,算是承认了。他望着窗外的绿叶,若有所思:“等六月荷花开,景色会更好。”而后转过头来,“这本书不必急着还,我在国文系讲课,不常用到它。”
      戴青荷忙点头道谢,而后沉默了下来。风又吹散了她刚才别在耳后的头发,她低着头,小声却很笃定一般地说道:“先生真好。”而后似是要证实什么一般又用力点了点头,“真的。”
      铃声忽地响起。
      她有些惊惶地看向窗外,而后抱歉地朝张良笑笑,攥起书小跑着离开了。张良目送她转过回廊的拐角,看了一眼腕表,推门进了办公室。

      雨停后空气依旧湿闷,仿佛有团无形的云压住胸口使人喘不过气。不见晴的天气天暗得也早,才下午四五点的工夫路上已经要点灯了。一日的课排得满当,下了课张良沿着旧路朝住处走,路过庖丁的馄饨铺,见来吃的学生比平日少了许多,现下也都散得七七八八了。
      “嗨,这不是张先生么!”庖丁也比惯常闲了不少,一面收拾着桌子一面朝他打招呼。张良回以微笑,点头回应着一旁正准备回学校的学生们的问好。
      “今个的馄饨包的是虾仁,平日里可都是猪肉馅的。”庖丁嘿嘿一笑,“张先生要不尝尝?我老丁的手艺可还是有保证的。”
      “也好,”张良略一思忖,便展颜道,随手抽了张凳子坐下,将公文包搁在膝上,“那便来一碗虾仁馄饨罢。”
      “要汤的还是干的?”庖丁问。
      “汤的罢,我见学生们都爱吃汤的。”张良答道。
      吆喝了一声好嘞,庖丁走回汤锅前。张良环视着四周,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几步远的一盏路灯灭了,拐角的巷子陷在一片黑中。恰此时庖丁将馄饨端了来,张良道了声谢,取过筷子开始吃。
      “这路灯时好时坏的,等一会天全黑了可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庖丁一面用毛巾擦着手一面说,“张先生可真是赶巧,煮了这碗馄饨,老丁可就得收摊了。”
      “可不是么,”张良随口应答,“天黑了路难走,当真是不方便。”
      “还是租界那头好,用的是洋灯,扎扎实实拿个铁架玻璃盒儿锁着,十天半个月都不见灭的。”庖丁低下头整理起长木筷和漏勺,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那边的张良很快吃好了,起身将钱压在了碗底:“这馄饨确实好。我身上没有散钱,丁师傅若不嫌麻烦,我明日一早来取找零好了。”而后提起包起身离开。
      正擦拭着铁锅的庖丁朝这头一瞥,见碗底压着三枚银元。

      北岸江汀的租界夜里的灯火渐渐熄下了,打更的人刚走过一转,庖丁翻了个身接着睡着,三更后半,敲门声从前门传来。
      咚,咚咚。一慢两快。
      庖丁揉着眼撤下顶门的木条,门开后来人轻车熟路的入内,在庖丁把门关好之后点上了桌面的油灯。
      “张良先生。”庖丁搓着手走回桌子前,看着来人摘下帽子搁在一旁,“我还以为先生见巡查得严,不准备来了。”
      “躲过打更的人,费了些时。”张良落座,谢绝了庖丁的茶水,直入主题,“租界那头有消息来?”
      “今早我去买猪肉的时候经过,哨所查得严,我不敢乱晃荡。有几辆小汽车来了,好像在往使馆那边跑。”庖丁也坐下来,递给张良一张纸条,“这是据点的同志在北渡口那头拿到的,上面写着洋文,他们说张良先生懂。”
      “法国使馆那头的信函,”张良扫了一眼上面的一串字符,“看措辞,收信的人怕是武汉那边的。消息不完整,那些人没销毁完全,能留下这么多已经很幸运了。”
      “武汉那头也参与进来了?”庖丁脸色变了变,“汪政府不是前些时候已经公开和南京政()府对立了吗?”
      “说不清楚,信里写得有些含糊,估计态度还在摇摆。”张良将纸片递回给庖丁,后者就着油灯把它烧了。张良揉了揉眉心:“桂广两派囿于混战,南京政()府想管也是鞭长莫及。若是原本趋于中立的租界被拉拢过去,广州的形势会更严峻。”
      “现在上海和南京都没什么消息过来,怕是损失惨重。要是这里也被封锁了,可就跑也跑不掉了。”庖丁烦躁地挠了挠头,“大城市里头待不住,该不是要往农村走了。”
      “只期望着使馆能多摇摆一阵了。”张良摇头,“既然未有消息来,便只能按兵不动。”
      咚。门上突然一声响。
      屋里的二人面色瞬变。
      咚咚咚,又是急促的三声叩门。
      死寂如同被压到即将崩断的弦。两人四目相对,眼神飞快地交流着。而后门上的声音又响了一次。咚,咚咚咚,这次更快了些。
      “现在是什么时刻?”张良压低了声音问。
      “估计刚过四更。”庖丁答,话音刚落二人便齐齐起身,庖丁抽下木条打开门,一个高大的人影便直直栽了进来。
      “朋友!你没事吧!”庖丁忙扶住他,手上湿乎乎黏黏的。张良合上门插好木条,两人合力将那大汉抬到了桌前,就着油灯,庖丁看见了那人破烂长衫上满身的血。
      张良面色一凛,搁下一句“我去取水盆来”便快步走向后院。那汉子紧紧抓着庖丁的肩膀,艰难地开口道:“同志……同志,咳,终于找着地方了!”
      “你是南京过来的同志?”庖丁见他身上的伤势和奔波的痕迹,意识到了什么。
      “咳咳,从那鬼地方逃出来,”那大汉掩嘴咳嗽,抹了抹脸上的灰,指了指身上的伤,“不碍事,就是得借个地方,躺上几天。”
      “贯穿伤,发炎了。”张良用湿毛巾简单清理了一遍,站起来对庖丁说。那大汉又爆发出几声低咳,扯着嘴角笑了笑:“机关枪扫的,弟兄们十几个人,最后就我一个活着跑得出城,嗬,那群狗崽子……”
      “同志,你……”庖丁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叫我铁锤就好。”那大汉说道。
      “老丁,你看铁锤大哥暂时歇在你这合不合适。”张良放下湿毛巾,“市区里盘查得紧,若匆忙转移过去,怕会引人注目。”
      “成,我明日给据点的同志递个信儿,跟他们交代交代这件事,看他们怎么说。”庖丁爽利地点了头。张良低头思索了一阵:“消炎的药,我想想办法。”

      颜路盖上了钢笔,放在桌面一沓书上,转身看向门口的张良:“很少见你来。”
      “师兄。”张良点头问候,见颜路只是起身摆弄了一下右边桌子上的烧瓶。他看了眼窗外,水珠从窗框上滴下,打在楼下的灌木丛里。医学院这头不似主教学楼那般喧闹,只零星有些人来往。他转头看颜路,后者执着学生的实验报告批改着。他沉了沉嗓音,打破了沉默:“师兄,你这可有盘尼西林。”
      颜路停下了动作。
      张良识趣地没有先开口。颜路的目光在他身上走了一转,而后直视着他眼睛。张良被迫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片刻后颜路错开了视线:
      “药理学四年级的课程试药有用到,不过都统一存在库里,按每人一管取用。”
      张良点头,颜路放下手中的物什,从口袋中拣出钥匙。张良不做声地看着他弓下腰,打开办公桌一侧的柜子,而后取出一个封好的软管放在他面前。
      “一次性的,不能带出实验室。”软管瘪了大约三分之二,上面依稀看得出校徽的油印。张良深吸一口气,点头拿过。
      “听闻前日伏院长去了学校的会议。”颜路没看桌面,仿佛方才放上去的那管药不曾存在过一般,“南京政()府向学校施压,校长顶住了,只不过还是换了新的训导主任。子房,”他称了张良的字,看向他,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你知道现在的局势。”
      “我清楚。”张良回答,顿了一会之后又补充,“我会小心。”
      颜路便没有再看他,继续批改起实验报告。张良朝他鞠了一躬,而后开门出去了。
      三楼教授的办公室外空无一人,张良将那管药往公文包深处再塞了塞,顺着中庭的楼梯走了下去。难得的阳光从敞开的正门照进来,张良迎着光走向门外的石板台阶,看见一个身影却怔了怔。
      而在同时,那人已经抬起头看到了他,惊喜地停下:“张先生?”
      张良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只点点头微笑回应,来人是戴青荷,执着一捧书站在原地不动,像是很意外:“居然在这里碰到您。”
      “你来这头上课?”张良低咳一声掩过刚才的失态,将公文包换到了右手。
      “伏院长让我把一些书还回这里,我今日没课。”戴青荷举了举手中厚厚的一沓外文书籍,声音中透着欢快。张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看向一旁的池塘:“倒是忘了,外文系的通选课一般都会在主校区上。”
      “不过……”戴青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住笑出了声,而后赶忙掩嘴,“不过我倒想来这儿呢,这儿景色好呀。”
      张良微愣,而后才意识到不远处池塘里已经有两三嫩青色的花苞露了头。
      “张先生也喜欢这儿?”戴青荷问道。
      “有荷花的地方,我便喜欢。”张良笑了笑,许久不见太阳,今日放晴竟觉得日光有些猛,不由得眯了眯眼。面前的声音还在继续,却听得有些不真切:“确实了,先生这般人物,的确和荷花最相配呢。”
      张良又怔了怔,戴青荷语毕自知失言,连忙掩起嘴,脸上染了两抹绛红。他随意地笑了笑,揭过这一段:“你是去找谁?”
      “啊,”戴青荷如梦初醒,连忙问道,“先生可知颜路教授在哪一个办公室?”
      “颜教授——”张良下意识接道,而后顿住,回头看向大门内,再转回来时语气已恢复如常,“我记着中庭那有块铜板,办公室的号码都是挂在上面的,应该能找到颜教授。”戴青荷点头躬身道谢,张良看了看腕表:“我还有些事,便先告辞了。”而后快步走下台阶。天气湿石板上的水渍干得慢,皮鞋踩在上面有些打滑,张良稳住脚步,朝主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下午完课后张良又去了一趟庖丁的馄饨铺,见摊子上没什么人便直接将药给了他。半个月的时间里他都没怎么进过那个小铺,期中有一回他远远看见招牌换了,便进去留了四枚银元约在夜晚四更见面。铁锤大哥的伤已经消了炎,有些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庖丁得了据点那头的回复,说是正在同南面渔村里据点的人们联络。南京政府已经下令缉捕南下逃跑的漏网之鱼,他们打算趁着广州的形势尚未有大变动,将铁锤大哥走水路送走躲过搜查,等养精蓄锐后再作打算。张良想着学校里的暗潮,告知庖丁近日可能会减少联络。庖丁听了他解释正色点了点头,沉沉对他说了句万事小心。
      然而不出两日招牌上的猪肉馅又换成了虾仁馅。张良心中咯噔一下,留了银元约定时间。这一回开门的却只有庖丁,铁锤大哥不见了人。张良心中纳闷,却见庖丁熄了油灯,竟带他从后院走了出去,左拐右拐入了城。等他们叩开隐匿在唐楼街角的据点的门时,已到齐的十多人纷纷转头看过来。
      铁锤大哥坐在桌子里侧,盯着桌上的油灯眼神发狠。
      “传消息的同志出事了。”这是据点的负责人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出发去南面渔村的有两个人,在去程时躲过了搜查,和那边定好了时间。连夜赶回据点的那人逃过一劫,第二日那个还未启程的人便断了音讯。狭窄的客厅里气氛压抑,最坏的打算恐怕不止于遇害,如果被敌方截获了转移铁锤大哥的消息,后果不堪设想。更糟糕的是,接应铁锤大哥的那边恐怕还不知道出了这事,约定的时间在明晚三更后半,现在再派人去另改时间已经来不及。
      如果消息被截获,城中必然戒严,在严密的监视下,任何一点过于明显的行迹都会暴露。当下的情势进退两难,十多人渐分成两派,为是否按原定计划转移铁锤大哥争不出结果。局面胶着着,不知谁脾气直忍不住捶了拳椅子:“大家伙都小心得很,这好好的怎么就被那群人给抓到了呢!”
      突兀的一声响使得争论声静了下来。张良原本在一旁思索着,闻声也抬起头来。捶椅子那人闷闷叹了口气,道了句当我没说过,便欲继续讨论下去。张良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抬眼望过去,发觉是庖丁。
      “张良先生。”庖丁低声说,可在这全然寂静的小屋里却是每个人都听得见,目光都集中在了二人身上。庖丁见此咬咬牙,却还是问了出来:“张先生去拿药的时候,有没有碰上什么可疑的人?”
      张良垂眸想了想,正欲摇头,却突然愣住了。
      庖丁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我这几天在馄饨铺那,总有一外文系的女学生过来打听你,她还问起你是不是住街角进去那条巷子后面——”
      戴青荷?张良眉心大皱。
      “你怀疑——”张良说道,却吞下了后半句。
      是她?
      “我说不准,”庖丁结巴道,而后有些焦躁地摆了摆手,“哎,罢了,就一没经过事儿的小丫头,还能是潜伏多年的特务不成。”就没有再多说了。讨论继续着,张良却根本听不进去。脑中一团乱麻,一个月来的各种记忆细节纷纷涌来,塞得他发涨。他勉强压抑着思绪协调着,争论持续到天将露白,最终定下来仍按原定计划转移,只不过将开始行动的时间推迟一个时辰。因是走水路往南,据点的人提早过去南岸蹲好。一来在约定时间还未有船只出现,敌方可能会有所懈怠;二来接应的同志必然不会提前撤离,只要船出了市区的水域,大约也就安全了。虽然仍然冒险,但已经是潦草敲定的最实际的方案了。
      会议仓促散了,张良看了看腕表,执起公文包出门,抄小路朝学校走。夜里的凉意还没散尽,他穿过空无一人的校园,池塘里的荷叶随风匍匐作晃动的黑影。到家已近清晨六点,张良随手洗了把脸,双手撑在脸盆上望着水波,脑中只有嗡嗡的耳鸣。他强打精神草草收拾出了门,赶在日常的时间到了校园。三五穿制服的学生抱着书跑向教室,张良穿行在他们中间,无意识地瞥着腕表,耳旁突然有人道:“张先生早呀!”
      张良猛地站住了。
      戴青荷抱着一摞书站在路旁,风吹着她藏青色的裙摆。张良感觉自己被钉在了原地,半晌僵硬地转过脖子,朝她点了点头:“早。”
      “张先生……”戴青荷似是留意到了他的疲态,迟疑了一阵还是说道,“真早。”
      “不早了。”张良扯着嘴角笑了笑,不敢想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有多不自然。他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又朝她笑了笑,“早课的时间已经过了。”
      “先生……近来可忙?”戴青荷小心地打量着他。
      “确实有些,”张良低头掩唇轻咳,连他都没有察觉自己方才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近来……”眼眶有些发干,他皱起眉张望着远处,“学校的事情,”点了点头,“确实有些杂。”
      “那先生……”戴青荷有些犹豫,声音弱下去,踟蹰了一阵还是说了出来,“先生看上去精神不很好,可是歇息得晚?”
      “唔,是的。”张良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眼神四处乱飞找不到焦点,脑中乱成一片,他分神答着,“可不是么,过阵子你们也快测评了,学院里面自然是……”
      “那……”戴青荷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他身上,“先生可要多保重身体啊。”
      “自然的,”张良随口答了句,然后反应过来连忙补充,“噢,我说谢谢。”不等她开口便继续道,“我一会有课,先走一步。”而后抬腿便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拐了两个弯之后路上的学生已经没几个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连忙转过身朝着教学楼赶去。
      一日的课上得乱七八糟,平日讲课信手拈来,今日的他居然卡了不止一回。下课铃响起时张良背上已经全是冷汗,所幸隔着衬衣,长衫上才没有透出来。他仓促地收拾着公文包,夹在学生的人潮中出了校门。叽喳的打闹声此起彼伏,张良无意识地快步走着,前面的街道越来越窄,丁师傅的馄饨铺落着闸。
      张良的心脏猝不及防地抽动了一下,他突然发现平日这时候还算热闹的街道上现在竟几乎空无一人,静得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咯吱声。心跳不由得加快,张良下意识不去看老丁的铺子,克制着自己以往常的步伐拐入大街一侧的巷弄。黄昏落进来的阳光越来越稀薄,四周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张良下意识地将公文包换到左手,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伙人。
      张良拔腿朝着反方向跑,余光里人影一晃,后脑便被棍棒猛地击中了。一阵剧烈的耳鸣携着疼痛在他头中炸开,有人开始扭住他的上肢,下巴磕在地面上,视线中如血的残阳落下在一片黑幕背后。冥冥中他感觉自己被架上了车,一路颠簸让他胃里翻江倒海,而后被拉扯着推进了一处室内,脸狠狠撞上湿腻的砖墙,铁门砰地在身后摔上。
      外面的枪声响了一整晚。

      后面的记忆便很零碎了。等他有意识的时候,他已经被护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朝同行的人打听后他得知,当晚国()军的人手埋伏在了他家附近,本打算借着近江的位置拦截走水路的铁锤大哥等人。幸亏有人路过,他们没藏住出了声,暴露了位置,被蹲好点的同志们集中猛攻一举击破,让转移得以顺利完成。庖丁在那日一大早便被抓进了监()禁()所,与他关在一处。因是临时的,况且看守的人多被抽调去了江岸拦截这次转移,据点的同志们在解决了那场战斗后火速转攻监()禁()所,抢在增援赶到之前将他和庖丁救出。因他们侥幸脱逃,广州封城大索三日,据点被摧毁,同志们不得已放弃了城市转往乡下。而后南昌起()义,全面抗战爆发,学校停了课,他转往昆明继续教书,而后大江南北奔波来去,等他再回到故地,已经过去有十多年了。
      学校附近的变化不大,他依着地址很容易地找到了当年的住处。昔日住着他和几位同僚的邻江院子如今已落了漆,一二层被征用作了军队一个部门的办公地。外头栽种的盆栽带不走,砸碎散倒在地上长满了杂草。张良站在院子外,半晌将手里捏着的地址折好收进上衣的口袋。恰此时一老妇带着孙女路过,小姑娘指着江岸发出了惊叹:“奶奶!看!”
      “那里有荷花!”
      张良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院子外那潭连着江面的浅水原本空无一物,不知何时竟抽出了几杆荷叶,只不过现在已接近六月的尾声,花和叶子都已经凋败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朵留着两片花瓣的还杵在水中。
      “奶奶,囡囡要过去看!”
      “哎呀,你,别过去,不行不行。”
      “囡囡要过去嘛!”
      “不行,不能过去。你还小你不知道,那里淹死过人!”
      “囡囡要过去嘛……”
      “那岸边这么滑,小姑娘很容易摔下去的。你知不知道十多年前这院子来过一群鬼子,最喜欢你这种白嫩嫩的小姑娘!”
      “哇——囡囡怕,囡囡怕鬼子!”
      “当年那淹死的姑娘就是被鬼子给抓住了,她怕了呀,想跑跑不掉,在那喊救命,结果那天晚上刚好有共()产()党的叔叔在附近,那群鬼子蹲在这就是想要抓他们。共()产()党叔叔一听见动静,知道了鬼子在这,哇啦啦就朝这边开枪,鬼子也开,哗哗吵了一晚。早上看从着到江面一地的血,那姑娘就是被打中了一路跑,再从那儿摔进了江里,找都找不到人了。”
      “哇——囡囡怕,囡囡怕!”
      “那姑娘身上带着荷花的种子,跟着她撒进江里才长出了花儿来,这儿以前可都是没有荷花的呢。”
      “哇——囡囡怕——”
      “不怕不怕,啊,有奶奶在呢。哎说来也是,一个小丫头大半夜的跑来这种偏僻地方,早点不来偏偏那时候来,又不是送啥急信的,就带一袋种子来……”
      “平日这院子里头的人早都歇下了,躲谁不想让人看到呢这……”
      “听说还是个外文系的大学生,太可惜了真是……”
      “……”
      “奶奶,那个叔叔怎么还在那呢。”
      “囡囡不管他,啊,奶奶带囡囡回家,啊。”
      ……
      “先生?”
      “先生?”
      张良转过头,发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站在一旁。
      “先生,要买一袋莲子吗?今年新出的莲子。”
      “啊……”他听见自己喉咙里面发出了声音,“啊,好的。”伸手拿过它欲转身。
      “先生,一袋六个铜板。”
      “噢……”他如梦初醒,“噢好的,抱歉。”
      他哆嗦着从裤袋里捞出一把铜板,放到那小姑娘手上。几枚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小姑娘低头去捡,他机械地往回走,下意识地从纸袋里摸出一颗放进口中。莲子清甜,而后那未拔莲心的苦瞬时涌出,呛得他弓下腰一阵呕,一面呕一面咳,仿佛胆汁都要倒出来。
      ——那……先生可要多保重身体啊。
      ——先生这般人物,的确和荷花最相配呢。
      ——先生真好,真的。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莎士比亚于大约1607年创作的悲剧,讲述的是安东尼因沉迷于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的美色,虽后来罗马遭受叛乱和入侵,他重新振作回到罗马、为国效力,然而战事和解后,安东尼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埃及女王身边。后来庞贝被杀,同僚莱皮德斯被废黜导致了最后安东尼和屋大维的两虎对峙。在海上对战中,安东尼不明智地跟随埃及女王逃跑而战败,最终伤心自刎,克莉奥佩特拉也终于看清屋大维的真面目,自杀身亡。
    ========================
    文中可能有些地方没有写清楚,所以把一些解释放在这里,诸位如果都看懂了的话可以不必理会这一段。
    *本文主要叙事片段的大背景在1920-30年间,当时正值四一二事件,□□成立南京政权,大肆搜捕共()产()党()员,汪精卫为首的武汉政权态度模糊,后加入清党。同年八月南昌起义。
    文末十多年后的背景则是抗战时期。
    *张良与庖丁原本便认识。暗中联系的方式是庖丁换菜单-张良光顾且留下银元-银元的数量表示当夜几更见面。敲门的暗号则是模仿打更的节奏,如三更则是咚、咚咚(一慢两快)。后来铁锤兄闯入时,因为暗号正确,所以庖丁和张良知道他是同志。
    *文末奶奶和孙女对话中,奶奶使用的“鬼子”的称谓:实际上奶奶口中的“鬼子”是当年抓捕铁锤兄的国()民()党()人,但因那时是抗战时期,奶奶会习惯性的用“鬼子”称呼敌人。
    *因此,戴青荷之死其实间接是由张良(即便是无意中)造成的。戴青荷因为记得张良喜爱荷花,所以欲在他住处前的水塘中播下荷花种子,这样便能送他一池夏荷的景色。而为了避开张良不让他发现,她选择在深夜过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日早晨她和张良的对话,其中张良默认他每日会忙到很晚。而当时张良因为怀疑她,对她认真问出的问题回答得心不在焉,最后间接地害死了她。
    *并且,正是因为戴青荷之死,张良与庖丁才会获救,转移才得以成功。戴青荷在特定的时间点出现在了特定的地方(张良住处附近),与来搜捕的人撞上。搜捕的人误认为她是共()产()党()员,所以欲抓捕她。因为这一出闹出来的动静,当夜掩护转移的人们发现了他们,所以国()民()党()人被击败,转移成功,庖丁和张良获救。
    =============================
    *文中()为手动河蟹部分,自动忽略即可。

    其实这个故事大概说的就是……一个很普通很天真的小姑娘因为仰慕之情想靠近张良先生那么一点点,结果把自己推进了火坑的故事。像张良这样足智多谋之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在他身边的。就好比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最终只会灼烧了翅膀从天空中坠落一般。
    最后的最后,还是要致敬一下灵感的来源:《龙族III》中的角色麻生真。
    ============
    ps.排版bug我真的放弃了(捂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