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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只是 ...

  •   场中气氛有些凝滞,就连周围蠢蠢欲动想要向着陈恪看过来的女人们都停下了骚动,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知是走是留,怕一个不小心就这么当场人头落地。
      落针可闻。

      江步青僵了半响,转回去,声音听起来有些强掩镇定下的颤抖,他道:“将军说笑。”
      陈恪也没再继续说这个,也像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心虚,缓缓道:“不知丞相是做如何打算?”
      江步青走回去坐下,抬手挥退了下人,才看着陈恪道:“这件事我们容我想想。”

      陈恪听见他这句话毫无掩饰的冷笑了下,口气轻鄙:“陈某本以为丞相是可谋大事之人,没想到竟如此怕事!”
      江步青把酒端向自己的手一顿,随即重重的把酒杯磕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语气凝重:“将军此言是否有失妥当!”
      陈恪坐在一张木椅上,完全放松的朝后靠去,右手缓缓转着左手上的一只镂空戒指,漫不经心的对上江步青的视线,唇角牵出一个大大的嘲讽的弧度:“是吗?难道丞相还想要我说什么恭维的话?”
      他不等江步青反驳,自己旁若无人地接着说:“一国之计在于民,然而兵将则是保证民生安乐,优良而衷心的军队传承则是保证千秋万代的必备品……”他抬眼看了看江步青铁青的面色,心底里又是一声冷笑,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一字一句的大道理:“护国军一日不除,我们一日不得安生,届时还没等到我们走出蜀州怕是护国军已经提前来把我们掐死在睡梦中了……”

      他再次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意犹未尽的道:“护国军的实力相信在座的各位必定有所耳闻……但实际情况诸位想必都没有我清楚……你们可知灰声这种鸟的实际用途,可不只是看不见也不仅仅只是用来传信,你们又可知护国军其实没有细分,没有所谓那支军尤其特别擅长的事。或者这样说,没有那一样他们精通,也没有那一样他们不会……还有,若是我们不除护国军,到时他们何时直接把我们围了,甚至悄无声息的潜入了我们的营帐中,再暗杀主帅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步青的眼角突突的跳了两下,看着对面漫不经心的在陈述事实的年轻人,笑道:“我们可有陈将军在,他们岂敢轻举妄动?再说,将军可是很熟悉他们的作战方略,又怎会中了埋伏?”

      陈恪听了他的话后,抚掌大笑:“丞相,我们基本坐镇军中指挥大局,又怎会轻易下场征战?我又怎会完全了解他们每个人的作战方法?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不同的作战方法,上阵的时候,永远只会朝着最终的目标奋进,从来不会管用的什么方法,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都成,再说了,他们打仗时基本的配合可是要比你我二人好的多。”
      江步青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来来回回变了好些色彩,沉默着没有说话。

      陈恪也没管他,继续说着自己的:“再者,丞相既不让我知晓现在我们手上的兵力,也不让我知晓手上士兵的战力,我也无法与他们进行有效的磨合与训练,到时,一旦开战,后果如何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我的话止于此,丞相如何考虑,就看丞相的了。”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了一丝轻佻与不屑。

      江步青捏着杯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面上却是镇定的,他看着陈恪波澜不惊的脸,笑道:“慎苛过虑,带我等商量下,明日给你答复可好?”
      陈恪挑了挑眉,笑:“嗯?丞相有何可与我交代的?哈哈,我们当初可是说好的,我只负责带兵,其余一率不管,丞相可是会反悔?”
      江步青心里暗骂陈恪简直老狐狸,一边面上带着十分笑意,满带恭维与讨好:“将军可是说笑?我何时说过如此大话?将军天纵之才,怎可埋没与那些武夫之中?”
      陈恪自己揣摩了下这个天纵之才的含金量,自认为说的没错,但面上却是苦恼状:“丞相这样可是太过客气了,天纵之才此类词语用于陈某身上实在有失妥当……”他抬手指了指旁边一直没发话的苏大人,语调轻松而舒适:“苏大人才是应当堪称天纵之才,两不误呢!”

      苏止宁眼皮一跳,似笑非笑的看着陈恪:“将军何出此言?”
      陈恪笑:“没有啊,只是见你上次在京城抱了两个花魁,我可是眼红的很哪。”
      苏止宁眼神微凝,而正坐上方的江步青瞥了眼苏止宁,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明的色彩,陈恪唇边浮现出一起笑意,眼底一片冰凉。

      江步青回了暂时府中,一踏进主屋,立马对空气说了声:“给我查苏止宁最近的行踪,派个人过去跟着他。”
      空气中并没有人搭话,完全封闭的屋子里却让江步青的衣角翻飞,头发飞扬。
      他的眼光里是满满的恶意与揣测,既怀疑苏止宁的忠诚也怀疑陈恪的诡计多端,他谁都不信,除了黑暗中的这条狗。
      出行无声,永远不会威胁到他。
      忠诚且不致命。
      只会受伤了自己慢慢的一个人疗伤,永远不会打扰他,或者说,背叛。

      陈恪回到小院子的时候,所有人都睡了,整个院子里只有飞蛾还在义无反顾的冲向那无边无际的漫长黑暗里唯一的几点光明。有时“噼啪”一声就显示着一个飞蛾的死亡。
      有时他看着飞蛾会想,他们这样是为了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什么也得不到反而还只能得到完全没有悬念的死亡。
      飞蛾扑火,以死成之,万世轮回,却得不到一个还有的好结局,只余满目苍夷,烧成灰烬。

      他曾经特别无聊的对着一些扑火的飞蛾问:“也什么?”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但也可能是心有灵犀,一只飞蛾绕到他眼前飞了几圈,又慢腾腾的扑棱着翅膀,飞到火中,火势陡然打了起来,而火中的飞蛾却仿若重生。

      万物轮回,既有凤凰浴火重生,也有飞蛾扑火湮灭。
      但谁又真的知晓谁是真的重生,谁是真的湮灭。

      或许该有的只是命中注定的消失。

      他走之前曾经问过顾致,问他怕不怕他真的叛变。如果真的叛变了又该怎么办。
      顾致笑,那就直接杀了,有什么好问的。

      他笑问:“这么绝情?”
      顾致也笑:“我不是为你而活……或者说,从我成为这个所谓的皇帝开始,我就不再是顾致了,我的存在只是为了黎民百姓。就算是李澄若,也是如此。”
      他听后只是笑了笑,并不再多加言语。

      其实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为了一丝了无希望的希望存活着,而后等待绝处的湮灭后的重生。

      赵均半夜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陈恪坐在灯火下,闪动着的灯火没有定性的照着他的脸,可见一处,却永远看不完全。
      就像他的人,你永远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陈恪听到动静抬头看来,见到是赵均,便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赵均慢腾腾的挪了过去,吹熄了手中的灯,坐在他对面。

      陈恪没看他,只是看着烛火吹熄后留下的那抹青烟,道:“赵均?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抑或是对我有什么想问的?”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股子孤独的味道,似烈酒般的醇厚。

      赵均很久都没说话,陈恪也不催他,只余下院子里的虫鸣与飞蛾扑火的声音。

      很久了吧,也或许不久,至少赵均这一刻如坐针毡,仿若置身修罗地狱。
      怎么开口呢?
      坦率的?犹疑的?彷徨的?抑或是坚决而彻底的?
      好像什么都可,似乎什么都不。

      他好像没有什么立场。

      犹疑或坚决。

      许久了,真的许久了。

      久到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忽视了,猛然间一回首,才惊觉满目都是不堪。

      他带着初夏的微凉,嗓音干净而清澈:“为什么?”
      为什么留下我?肆意的放纵或教导。
      真的这么清白还是在试探?

      陈恪喉头微动,片刻后带着如释重负般开口:“没有……你想的一切都没有,单纯的想,于是就这么做了。”
      没有所谓的调查,也没有所谓的知根知底。
      有的,只是对他的一片茫然与一个遥遥的不甚明晰的身影,在夕阳下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着一条布带,高束的发透过暖洋洋的光,把光稀释了,却照亮了他的双眸。

      他从来,对他,一片茫然。

      或这或那。

      只是想而已。

      一丝一毫,全是私欲。

      天边挂着一轮皎洁的孤月,稀松的洒下的月光,照不透这如墨的黑暗。

      赵均的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丝轻轻的叹息。
      他透过正中的烛火看向陈恪,摇摇晃晃的,就像他刚才看到那样,总是没有整个面容,永远只是一小部分的光亮与大部分的黑暗。

      他们相陪着静默的坐着,长久的没有声音,只余下淡淡的呼吸。

      陈恪坐了会儿,突然出声问道:“你师父她,曾教过你什么?”
      赵均重新抬眸看他,他舔了舔微微有些干的唇,道:“其实她也不太算是师父吧,只是很多时候我都会在她家,就跟着她杂七杂八的学了些东西。”
      “嗯?”
      赵均:“真的,就像风水,巫术,蛊术还有一些其他的我都是看会的。”

      陈恪眼底带着笑意:“巫术?你会巫术?!”
      赵均点点头:“但是是很浅显的巫术。”说到他师父的时候他的眼里带了些光,亮闪闪的“师父家有一个很大的炉子,里面常年装满了一炉子的很稠的深绿色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她从来不让我看到她怎样用那个,问她的时候,她只是说,这是秘密,你看不得。但是她每年都会让我和李澜姐一起去怀青山上帮她采一种名为霍乱的果子加在里面。”
      陈恪右手微微撑了撑下巴,看着他:“那你现在能让我看看你的巫术吗?”
      “不能。”他拒绝的彻底“师父她不让我用巫术。”
      陈恪眨了眨眼,好像明白了什么,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过了片刻,赵均见陈恪站了起来,对他道:“行了,回去睡吧,夜深了。”
      说完,取了一旁的烛,低下头帮他把放在桌上的灯笼点燃。

      赵均只见他披散在身后的发顺着肩膀滑落下来,把他身后的光稀释成一缕一缕的,找不出个完整处。
      赵均看着陈恪低在他眼前的发顶,心神恍惚间,慌不择路的移开了视线。

      就仿若有什么不该碰的,他伸出手义无反顾的碰了。
      就像当初的巫术,差一点他就死在了自己手上。
      于是他无师自通的把隐忍学的游刃有余。
      戒毒一般的远离与避让。

      赵均接过陈恪递给他的灯笼,没什么语气起伏的问他:“那你呢?”
      陈恪“嗯?”的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便道:“我去洗漱,等下也睡了。”
      他抬手揉了揉赵均的头发,把他推出这一方小亭,摆摆手:“去睡吧。”
      赵均点头,旋即毫不犹豫的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一回到房间,刚准备重新躺下睡觉,猛然间坐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刚刚出去要做什么来着?”
      自问无果,他只好重新躺下休息。
      怀中慢慢收紧了柔软的被褥。

      等到赵均第二天自然清醒时,他揉了揉眼睛,意识刚刚回笼,他便立马受惊一样从床上跳起来,一个不注意直接“砰”的把头撞在了床架上。
      他一边慌慌忙忙的穿衣服,一边揉着自己的脑袋,头发也没梳,急急忙忙的朝着厨房奔过去。

      路上碰见了刚刚打开房门的余将淋,见他跑的飞快,便拦了他,问道:“小赵均,你干嘛去?”
      赵均急着甩开她,抱怨:“我们炖在锅里的东西好像没人管来着!”
      余将淋脸色一变,人也不拦了,比赵均还快的往厨房窜过去。
      哎呀,她抓了几天的野猪啊!
      这怕是渣都不剩了吧!

      两人跑到厨房,重重的推开厨房的门,带起一层浮灰。
      余将淋慌忙的掀开盖着的锅盖,却只见空空荡荡的一个锅。
      余将淋尖叫:“谁偷吃了老娘的汤?!”
      其余人也是刚刚想起来这锅汤,刚刚一进门就听见余将淋的怒吼。

      骆歧泽直摆手:“可别看我们,我们比你还后来到这里。”
      余将淋满脸的绝望:“我的汤!”

      故谈安慰道:“那什么,还可以抓第二只嘛。”
      余将淋斜眼看他:“你去啊!”
      故谈默不作声,当初余将淋一个人捉这只野猪时的光景历历在目,剽悍异常,简直堪称末世来临。

      陈恪姗姗来迟,看着一群人围着厨房,问道:“你们一大早抽什么疯?”
      余将淋从鼻尖哼了声。

      陈恪走到一个柜子前,抱了好大一个罐子出来掀开了盖子,瞬间香气四溢。
      余将淋一愣,忙不迭的奔过去,然后锤了陈恪肩头一拳:“你竟然把它装起来了!!不错啊,小伙子!”
      陈恪被她捶的一愣,半响被这个“小伙子”刺激的说不出话来。

      众人拿了碗筷,也顾不得什么早上不要吃油腻的东西,就着汤就直接喝了。

      赵均一边美美的吃,突然一只白白的信鸽飞了过来。

      他伸手接了信鸽,从腿边拿出一个小小的字条。
      展开一看,待看清之后,展颜一笑,对众人道:“李澜姐过来了。”
      陈恪:“……”
      林正:“!!”
      众:“!!!”

      袁鸣笑:“怎么最近大家都往蜀州来。”
      骆歧泽抹了抹嘴边不小心沾上的葱花,笑:“没有啊,只是有人在才来啊,不然谁愿意马不停蹄的过来。”
      赵均完全无视骆歧泽投过来的目光,只是握了握手中的纸条,低头喝了一口汤。
      陈恪的视线在他外露的脖颈上停留了几秒,才慢慢移开目光。

      趁着李澜没到,陈恪把众人叫到花园中池塘正中央的小亭子里,在小圆桌上摆了些糕点,低垂着眉眼:“随意些,莫教人看出什么来。”
      众人坐的坐,站的站,赵均捏了块点心,倚在一个圆柱上,面对着池塘,一点点揉碎了手中的糕点,再洒在水中,看着水里一张一合的鱼嘴。

      陈恪也不废话,直接进入正题:“我之前还没有同你们说我们这次到蜀州来的目的。”他停了停,又接着道:“江步青准备谋反的事早已成为定局,现今他在蜀中囤了将近四十万兵将,如今我也不知道这支军队的总体实力如何,目前我假意同他谋反,就是为了博取他的信任,再把兵权转移一部分到我手上来,但江步青此人疑心慎重,怕是不好对付。”
      余将淋笑了笑,端起水喝一口:“要不要我从泛花亭抽一两个人过来,从这方面下手。”

      陈恪摇头:“不行,上一次苏止宁送给他的人他直接当着我们的面办了,然后再把人还了回去。”
      余将淋听后眼角一抽,面目如春的道:“江步青怎么做出来的!直接来!!你们还看了!!”
      故谈在一旁呲牙:“啧啧,不忍直视……不过,刺激!”
      陈恪无奈的闭了闭眼:“我指的办了,是指的直接把人弄残,不是那个办了!”

      他停了停,直接越过这里,对梁松道:“你去递封信给皇上,让他做一个帅印出来……对了,你最近堤防着点,我怀疑,你的老对手要出来了。”
      梁松听后咧了半边嘴角,语气狠辣:“那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他说完,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赵均终于把手头上那个小小的糕点分完了,于是他转过身来,问道:“什么老对手?”
      陈恪笑:“这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老朋友了。”

      赵均还是有点不明所以,到他还是没问,走到小桌旁坐了下来。

      陈恪想了想,觉得赵均应该还是没有明白,毕竟他当时也不在自己身边。于是他想了想,开始跟赵均解释。

      也许所有的故事开头都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
      但是他们不,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所有人都睡着了,然后第二天他们起床了,一睁眼看到了这风和日丽的春日。

      梁松趴在床上,听着外面自家师父对门下弟子的喋喋不休,听着听着就渐渐感觉自己意识模糊。
      正当他快要去见周公时,便听见门外一声怒吼:“梁松,你还不起来,是想再挨几板子吗?!”
      梁松一听他师父这个暴怒的口气,慌不迭的从床上屁滚尿流的下来,走姿奇异的朝着门外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深深抽气,嘀咕道:“师父也是,真下的去手。”

      他一走出门,一道道视线,或充满担忧,或充满怀疑,就这么直直的朝着他看过来。
      梁松拿出一个大师兄该有的样子,一手扶着自己后腰,一手朝着众师兄弟挥了挥手:“早!”
      他还没有风光完,站在他背后黑了张脸的田信直接抬手朝着他脑袋上抽过去:“我让你磨磨蹭蹭!磨磨蹭蹭!”
      梁松一下吃痛,回首道:“师父,你再这样,打傻了怎么办!昨天才把我打成这样!”
      田信理都不想理他,指了指远处一方小小的平台:“你过去,道歉!”
      梁松看了看那里站着的人,冷笑了声,眼中满满的不服与不屑:“凭什么,明明是他的错,凭什么我去!我都被打了,我还要道歉?!”
      田信又反手抽了他一脑袋:“快去!”

      梁松站在那人背后,酝酿又酝酿,忍了又忍,终于开口:“抱歉。”语气生硬又干瘪,说完以后直接把头转了个方向,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眼前的人。
      那人一怔,在梁松看不见的地方闭了闭眼,压下眼底深深的恐惧与不安,转过来时却已经带了一抹笑:“师兄不必道歉,错不在你,全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梁松一边在内里翻了个白眼,一边看着远处的山道:“哦。”
      说完后,就慢慢的转身朝着来处走去。

      行之看着他走一步喘一口气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他走过去,一把扶住差点因为没踩稳而摔倒的梁松,低声道:“抱歉,师兄。”
      梁松叹了口气,也没甩开他的手,由着他扶着,缓缓道:“行之,我不知你的来处,但有些事也别让我们难做。”
      行之的手微微僵了下,点点头。

      日子又平安无事的过了几个月,梁松身上的伤也好完了,每天都和一众小弟子们混在一起,除了基本的练功外,就是上房揭瓦的日程。

      初秋时节,一层层的波澜起伏的热浪还未退去,树木仍是绿绿葱葱的,有些还是染了一些淡淡的黄。

      伴随着一声震彻山谷的“咚咚咚”巨响,十年一度的招新大会也就开始了。
      田信撤掉了往日里一身素白的衣服,换上了遒劲黑衣,头束高冠,站在山门前负手而立。

      梁松正想趁着他不注意从后面偷偷溜过去,脚还没迈开,就听见田信浑厚的声音响在耳边:“梁松,过来!”
      梁松觉得自己可能今天就要完了,于是他丧着一张脸走了过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礼:“师父。”
      田信微微颔首,右手指了指下面乌泱泱的一群人,气沉丹田,道:“今日乃我留影派十年一度纳新大典,今日鼓声已鸣,大典即刻开始。”
      随后他话锋一转,对底下众人道:“但今日这大典略有不同,此次大典所有事宜皆由我派大弟子梁松监督执行!”他没待梁松回话,直接道:“纳新大典!开始!”

      梁松还没摆起来的微笑脸整个垮掉,一边装模作样的朝着底下行礼,一边咬牙切齿道:“师父,你这么缺德?!”
      田信微笑着看底下:“你不干吗?信不信我把你逐出师门。”
      梁松简直想一头栽下去。

      纳新大典出了名的冗长且无聊,凡是入了留影派的门,是个人都不想主持这个大典。但偏偏这个大典实乃头等大事,容不得一丝差错。
      梁松口干舌燥的说了一大堆,无非是些杂七杂八的鼓励的话。
      到他们这个门派的人,基本都是经过一层层严苛选拔的,到了山门之后,还会有一些测试与历练,最后只会在上千人之后挑资质最好的十人进入门派,所以,即使这个门派源远流长,门内人数也很少。

      梁松说到最后,借用了一句派中流传已久的话:“面相,无非身外之物,放你隐匿于黑暗,人过不留影。”
      起初才拜师之时,他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上下关联,虽说现在也不是特别能明白,但是偶尔拿出来说一说还是可以的。

      梁松说完,就挥了挥手道:“今日试炼,正式开始。”
      站在他旁边的小弟子听后朗声道:“请各位拿着上山时的名牌到各个指定地点,届时自会有人过来告诉你们后续事宜。若是途中自愿退赛或者负伤过重,门派自会有人接应。”
      梁松抬眼看去,眼神中饱含着赞扬。那小弟子也回以他一个骄傲的目光。

      试炼开始以后,梁松也没得闲,他必须随时在各大试炼场转悠,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走到一处密林中时,他等了许久也没见到有人走动,他轻轻皱了皱眉头,从腰侧取下长鞭,握在手中,轻手轻脚的朝着林中走去。

      林中草木茂盛,就叫正盛的日光也照不进来,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湿冷之意。
      时不时有些小动物从灌木丛中钻出来,踩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却是什么声音也不曾有。

      他慢慢往前走着,不多时,就听到细细的声音从林中传出来。
      他仔细分辨了下,瞬间眉心紧皱。

      那声音渐渐打了起来,也逐渐清晰。

      除了他熟悉的长鞭破空声外只剩下一个人低低的闷哼声。
      没过多时,就连那低低的闷哼都隐去了,只剩下越来越密集的长鞭挥舞的破空声。

      他隐在暗处听了一会儿,就听见一个男人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你还不知错!”
      等了许久,只听一个清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我会……拿到的。”随即又是一声鞭子落在皮肤上的声音。

      梁松听那声音一滞,旋即立马出声道:“唉!那人,你自己撑不住了不知道叫人吗?!我刚才怎么跟你们说的?!”
      那边的声音停了,随即是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梁松听得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来,开口却是另一个声音:“大,大师兄,抱,抱歉……”
      梁松演完这场戏,直接走到了刚才发出声音的那里,看到跪在地上满身血污,背上皮肉外翻的人也没多惊讶,只慢慢走在他面前蹲下,看着面前低着头面色惨白的人道:“刚才那人是谁?”

      行之眯了眯眼,似乎在透过满眼的血雾确认眼前的人,随即他轻声道:“恩人。”
      梁松见他不愿多言,也不逼他,只问道:“那些弟子呢?”
      行之朝着旁边吐了一口血沫:“不知道,应该是在另外一边。”
      梁松也没再问,看了看现在都还无力自己站起来的人,把自己的外衣取下,披在行之面目模糊的背上,转过身背对他:“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行之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随即也没犹豫,直接趴在了梁松背上。
      行之身下的脊背并算不得宽厚,他记得田信跟他说过,梁松为了练功,曾经做过一些事情,导致他的身体会比普通男子小一些,到他自己好像没什么感觉,反而很骄傲,神气道:“这样不是更好吗,我就可以更好的隐匿了。”
      他把手臂环在梁松的脖子上,轻轻拢着,生怕碰到了哪里。

      梁松往上提了提他,出声道:“你抱紧一点……不是,你怎么这么重啊!”
      行之笑了笑:“不知道啊,可能天生……吧。”
      其实他想说,可能天生无缘吧,强求不得。
      但话到嘴边他又忍住了,他想,毕竟,最后他们也不知道会走到那一步,何必徒增他的烦恼。
      抱着梁松脖子的手微微紧了紧,触着的皮肤传来对方的温度。

      梁松背着行之一步步走回去时,来往的弟子看见了,纷纷凑过来询问,眼里满满的担忧。
      每当问起行之怎么会摔成这样时,梁松直接抢在行之前答道:“没办法,有些时候吧,人太蠢了,走个路都能把自己磕成这样,啧啧啧。”
      行之听后唇角微微抽搐,抬手没留力的往他心口重重一锤。

      梁松差点被他捶的一口老血喷出来,怒道:“行之,你不要得寸进尺啊,信不信老子把你扔下去?!”
      行之咳了咳,微微笑着:“你扔啊。”
      梁松:“……”

      小弟子们看着梁松这个反应,皆笑道:“唉,大师兄,你的威严呢?”
      梁松一记眼刀飞过去,道:“你们懂个屁,我这叫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这种小家子计较。”
      众人嘻嘻哈哈的闹了一阵才散开,走了会儿,梁松一个急转身,对着还没走远的弟子道:“哎,你们去看看训练场!”
      弟子们笑:“知道!”

      梁松把行之放到床榻上,递给他一瓶药,道:“你自己上药,我要去看看那些历练的弟子……”想了想,他又道:“要不,我让大夫给你瞧瞧?”
      行之接了药,对他摆摆手:“你去吧,不用管我,抹点药就够了。”
      梁松点头:“也行。”说完之后,直接快速的跑了出去。

      行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后,静坐了几分钟,才慢慢解开自己的衣带,脱下沾满血迹的衣服。
      天边阳光正好,树木也还未曾凋零,一切,似乎都是最初的模样,生机盎然,斯人如昨。

      行之刚刚擦完药,正准备把衣服穿上时,就听见外面传来叮叮咚咚的跑步声,他飞快的穿了衣服,打开门,抓了一个弟子问道:“怎么了?”
      那名弟子着急忙慌的道:“不知是谁把大师兄从山上推下去了,现在还没找见人!”
      行之一怔:“大师兄不是在主持大典吗?”
      弟子急道:“是啊!但是中途有个弟子过来说掌门叫他去一次清风崖,他过去以后就被人推下去了!!”
      行之也有些着急,但还是努力镇定下来,问道:“那你们怎么知道他被推下去了?”
      小弟子道:“有位师兄刚好从那里过来,刚好看到大师兄被推下去,他不敢耽误,便来报信了。现在大典是三师兄在主持,掌门已经到清风崖底去找人了!”
      行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哪位小弟子道:“走,我们去找人。”
      小弟子急急忙忙的朝着清风崖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行之眼底的痛苦与绝望。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喃喃道:“你连他们都不放过吗?”

      他的声音还没出口便已消散在空气中,无人可听闻。

      他被那人救下时,早已无依无靠,冬天清晨里被人按在冰冷的水中拳打脚踢。
      他永远是一动不动的躺在水里,任人宰割。
      那人曾经笑着问他:“你不疼吗?”
      他抬头看着那个衣衫华美的人,摇头:“不疼。”

      但又怎会真的不疼,只是长久的疼痛之后,他都麻木了,觉得那些拳头与脚尖都好似不是真的。

      后来他被那人救起来,每天被细心的照料着,被另一种冷漠完全包围着,他却自欺欺人的恍若不觉。
      那个人总是笑着,对他说一些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对他说他的理想抱负,说他的期望。
      后来那人对他说要把他送到太影山上学武艺。他问他问什么,那人只是笑着道:“学了武艺可以保护你要保护的人啊。”

      于是他到了太影山上,来的路上他听说留影派多么多么的大气严苛,人人不苟言笑,可当他进了留影后,拜师典礼刚进行到一半,就被一人打断。
      来人身形修长,身着青白的校服,匆匆忙忙的撞开门,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方小院里的事,只是急切道:“师父师父,哎呀,你快去看看,小师弟落水里啦!”
      他本以为田信会着急,结果就见田信挑了挑眉:“是你推下去的吧。”语气笃定。

      后来他就看见来人跟他师父解释了来龙去脉,结果原本很镇定的师父风一样的刮出去救人,留下那个所谓的大师兄站在那里瞪着他师父:“哼!还不相信!”
      待的他眼眸一转,才看到跪在地上睁着一双眼睛,愣愣的看着他的人。
      梁松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蹲到他面前,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唉,小孩,你是才来的吗?”想了想又自己嘟囔:“不对啊,这个时候没有纳新啊。”

      那天他眼睁睁的看到了所谓一个高冷门派的内部,真的是不可描述。
      除了神经病一样的大师兄,就是迷一样的众位。
      后来他慢慢融入了这个环境,他才感受到一缕缕的阳光照进他心底无尽的黑暗。

      后来当他与各位师兄弟相处的极好时,自己的恩人来了,告诉他他的任务。
      他记得那时他笑了笑,望着眼前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站着的人,出口却是一片冰凉,不复往日温柔,他笑:“好。”

      眼前的景色陡然转换,他抬手掰断挡在前面的树枝,跟着众人朝着四处大喊:“大师兄!大师兄!”
      他们找了许久,一天下来,了无音信。

      晚上回到留影派中时,田信坐在上首,右手搁在扶手上,缓慢的揉着眉心。
      进来的人一批批的来报,全部都是同一个答案:“掌门,我们……没有找到大师兄。”

      田信抬头看了看地下跪了一片的人,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早些休息,明日还要做功课。”
      众人犹豫了会儿,不知是谁先走的,最后即使觉得不放心,还是走了。

      行之站在正中央,等到众人都下去了,他还是没有走,一个人低着头沉默的站在那里。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一支新点的烛火都燃到了尽头,最后留下一抹青烟,缓缓飘荡在空中。

      田信把头抬起来,看着正中沉默不语的人,刚刚开口一个“你”字,就见行之直直的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的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田信叹了口气问道:“行之,你这是做什么?”
      行之看着地面,闭了闭眼,眸中全是悲哀,他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田信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道:“无事,不必把不必要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行之第一次从他声音中听出了疲惫,深深的,不加掩饰的,仿若一瞬间苍老。

      他不敢看他,只看着地上,低声道:“也许是江丞相做的……我今天……见到他……被师兄撞到……”
      田信放开手,背过身去,道:“行之,当年你来此处时,我问过你,是否有带目的,你说你想要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我信了……但我现在有点害怕……行之,我们这里容不得有二心的人,你自己……”
      行之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开口直接打断了:“师父……你可以把……留影令给我吗?”

      田信面上僵了下,忽然扯了一个笑脸来:“行之,你知道它代表的什么吧?你知道他是你大师兄的东西吧?”
      行之没有回答,田信接着道:“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你已经打消这个主意了……你大师兄……”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下:“不值。”
      行之眼前的昏暗的地面有些模糊,他冷了声音:“我不会逼你,但是我一定会拿到它。”

      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走,连头也不敢回。
      生怕一回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无法压抑的东西。
      他的手突然抖了下,仿若感受到白日里那抹暖暖的从毛孔里传来的细腻的温度。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真的,跪了跪了。
    这么长,可以原谅我这几天因为头晕不更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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