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美人》安慈鹤

12、第 12 章

　　开阳门位于洛阳城南，大多住的是平民百姓，若是前两年，钟婉菱是万万想不到，日后会有这么一处地方投奔，但事情就是那么富于变化，一年前，她的大表姊姜令云，和东大街永兴里里面的一户人家男子私奔了。

　　男子姓赵，名实，以舂米卖米为生，平日就在离永兴里不远的一个市场里卖米，姜令云有时也会过去帮忙。

　　因着这门不被父母接受的婚事，姜令云自私奔后便与家里断绝了联系，被父亲定阳侯视为家族耻辱。

　　定阳侯府乃是大儒之家，百年来，数出名儒，钟婉菱的外祖父曾经做过太子太傅，教导的就是今上正安帝，之后，他的弟弟，也就是钟婉菱的叔祖也领过这一职，教导过恭怀太子，恭怀太子殁后，以年事高告老，此刻，这叔祖仍旧住在定阳侯府里。

　　如今的定阳侯便是钟婉菱的舅父，不过到他这一脉，定阳侯府光芒已不再，今上追求长生之术后，对定阳侯府这样的家族逐渐怠慢，成了个不尴不尬的存在，城里那些人精略略一看，心下一比，就也随着正安帝，渐渐不将这定阳侯府放在眼里了。

　　外患之下，内忧自然更令定阳侯恼火，他膝下一子二女，世子姜子游不甚争气，心性单纯，喜好游乐，在他身上实在看不到振兴家族的希望。

　　长女姜令云，更是恣意妄为，学那些个不干不净的事，竟和男人私奔。

　　好在，次女姜令柔是个懂事体贴的，见兄姊皆靠不住，主动嫁了方皇后的侄儿为继室，与方氏成了姻亲，日子才勉强比得过过往，定阳侯内心的焦火才息了些。

　　不过钟婉菱知道，舅父心里是心疼大表姊的，自年初大表姊怀孕的消息传来后，舅父与大表姊的关系开始破冰，当时还派人送了不少补的药材，看起来是快要原谅了的意思。

　　若说起来，她这一趟离家出走实在是平生所未想过之事，做出这个决定时，脑子都是木的，只觉得决不能待在家里，任人摆布她的命运，又想不出去哪里，不知怎的，就是不想去定阳侯府，最后稀里糊涂的，就在冷冽的清早，赶着马车，一路到了这永兴里。

　　到了大表姊家已经有好几天，虽说走的时候给父亲留了信，说了自己要去看望大表姊，并不算是无声无息就消失了，但钟婉菱没做过这种事，心里难免心虚紧张，这几天睡得都不大好。

　　此刻，太阳刚刚从地平线破出来，露了个脸，明明是很温暖舒适的一天，她却一点提不起兴致，用完早膳后，怏怏地在院子里散步。

　　这院子，比起惠安侯府的院子就显得简陋多了，走个百步，就绕了一圈，回到了原地。左边种了好几棵桑树，右边辟了块小小的菜地，还养了些鸡鸭等家禽。

　　钟婉菱在家里没碰过这些活物，咕咕咕的叫，听得她鸡皮疙瘩直起，坚决不往鸡鸭聚集的那边走，绕着桑树，转来转去，也不嫌枯燥。

　　姜令云刚和丈夫用完早膳，出得房门，见小表妹围着桑树打转，偏还走得极认真的样子，心里好笑，走过去道：“在家里爬过树吗？”

　　钟婉菱摇头：“没有。”她一直是很乖的。

　　就这次这事，特别不乖，想到这里，心里黯然了一瞬。

　　从此以后，她也是光荣的离家出走大军中的一员了。

　　钟婉菱慢慢走到桑树下蹲着，虚靠着树，鼓着脸，半天不说话。

　　姜令云走近后道：“你也是个倔性子，人家都要退婚了，你就不能有点骨气？天涯何处无芳草，就这永兴里，我一家家带你去敲门，这里头的好儿郎可也不少。”

　　钟婉菱站起来道：“大表姊还说我呢，你不也是追着表姐夫来这里的，你也倔，干嘛还说我倔？”

　　说罢还气呼呼的，在表姊面前，她向来是不过于斟酌语言的。

　　“再说了，”钟婉菱闷闷道，“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这边，萧昀就说要退婚；那边，父亲明明答应了我，才只隔了一天，就变了主意。”

　　这感觉，似乎是天旋地转的一瞬间，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所有她想要亲近依赖的人抛弃了一般，这几日的难过大多也是因了这失落与无助。

　　见她委屈咬了咬唇，姜令云叹气道：“说你傻，你就傻。你看见明阳侯母亲记忆混乱了，略微凄惨的模样，就不好意思再待，提出离开了？这不是直接将命运交给别人处置么？”

　　“那我要怎么样？”钟婉菱不服气道。

　　“趴他家门上贴着，死都不下来呀！”姜令云伸出手指，戳戳她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趴门上待着，我就不信，明阳侯会让几个仆人把你扔出府去！再不济，你还可以装病，总之，想方设法留下来，你才能发挥。”

　　“发挥什么？”钟婉菱觑她一眼。

　　“当然是多多接触了。听你所说，这明阳侯骄傲高冷的紧，这样的人，自然不服父母这婚事安排的，所以对你就没什么好感。若说起来，我倒觉得，他没做错什么。”

　　姜令云说着说着，不由流露了真实想法，作为一个连私奔都做得出的人，她并不觉得一纸婚约算得上什么。

　　不过转眼间，见表妹嘟着嘴，望着自己，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一软，戳了戳她的脸蛋，轻声道：“好了，是他有眼无珠，不识宝玉，欺负我们小阿菱。”

　　钟婉菱心情好起来，哼一声道：“不过表姊说趴人家门上不下来，这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她当时想要求方夫人为自己说说话，转眼却被方夫人如今的境况冲击了内心，想到要这样利用凄惨的老妇人，当时就有几分看不起自己，这才急忙回了家，如今听大表姊这说法，简直是完全不要脸了，她可还做不到。

　　姜令云瞥她道：“你现在脸皮就很薄么？”

　　钟婉菱不语，踢了踢脚下的石子。

　　从此以后，她在父亲眼中，一定也不是乖女儿了。不说别的，她离家这几天，父亲竟没派人来找过她，说不定就是对她太失望或太生气，再不想理她。

　　还有萧昀，这次教他扑了个空，恐怕是更加讨厌她了。不知道，那天他上门，没有看见自己和婚书，是个什么脸色？

　　这时，表姐夫赵实从屋内走了出来。

　　钟婉菱听见脚步声，看了过去，见他笑呵呵望着自己和大表姊，显然是将两人的对话听到了耳朵里，他一张清秀的面庞，配上俊逸的身姿，若是换上贵公子的那套行头，定然也是风度翩翩。

　　日头越走越高，钟婉菱知道，大表姊和表姐夫要去附近市场了，转了身，就要回屋，却被大表姊忽然握住了手。

　　“今天你和我们一同去铺子好不好？”她笑眯眯道，“你一个人在家待着，无聊得都快生霉了，我给你介绍几个同龄人。”

　　钟婉菱道：“不会又是哪家的公子罢？”

　　“巧了，正是。”姜令云道。

　　三人一边说一边朝外走，钟婉菱并没拒绝，并不是想去见什么公子，只是觉得在家待着，实在有些无聊。

　　那市场并不太远，不过走了一刻钟，就到了里面。

　　只见诺大的一个市场，却被汹涌的人潮和各种铺子挤得满满当当，铺子都方方正正，卖米卖盐的，卖鱼卖肉的，应有尽有，运转有条不紊。

　　到了这里，钟婉菱方知，原来平日府里的吃食大多来自于个个市场。这样的市场，洛阳城内不少，大多是就近买卖运送。

　　相比旁边的一个猪肉铺，大表姊家做的是卖米生意，干净许多，到了铺子里，表姐夫便开始舂米，谷子去了壳，露出饱满的白娃娃，正是平日里吃的白米。

　　钟婉菱看得眼睛都直了。

　　姜令云忽然拍了拍她：“看见旁边猪肉铺的那位郎君了吗？”

　　钟婉菱直起身，站定后，很给面子地看了过去。

　　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因劳作，一边胳膊露在外面，钟婉菱不好意思捂住了眼睛。

　　姜令云笑道：“我觉得这位郎君长得不错，为人又勤劳，你若是不嫁萧昀，做个杀猪匠家的小娘子，也不赖。”

　　钟婉菱不可置信望着表姊，瞪起了眼。

　　姜令云不逗她了，笑道：“好了，不打趣你了。我带你来，是想你帮个忙，我夫君今日要送好几家的米，我又有了身子，人不太舒服，先前我们欠了这位王家郎君一个人情，今日他铺子的帮佣不在，你得帮着送一次货，好不好？”

　　这王家郎君便是方才指给她看的那个了。

　　钟婉菱本是不想答应，但转念一想，横竖方才那什么杀猪匠的小娘子也只是玩笑话，如今自己住在表姊家，若是连一点小忙都不肯帮，倒是过分了，便应了下来。

　　她是很相信大表姊的。

　　那王家阿兄，见是她这个一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来帮忙运货，哪里肯让她做，让她站一旁，自己就将这一趟所有要送的猪肉搬上了一辆破旧马车，随后，往车门前一坐，便是要亲自驾车的意思，钟婉菱略一犹豫，坐在了他身旁。

　　这样一看，她实在不知道，大表姊为什么要她帮忙？分明这王阿兄一个人足够做这些事了。

　　待到送完一两家，到了第三家门口，马车稳稳停住后，王阿兄忙着搬货，钟婉菱背着手，望着明阳侯府大门口，“明阳侯府”那四个字在阳光照耀下金灿灿的，直闪进她眼睛里，她眯了眯眼，心里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