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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雾里看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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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至,不归城里仍没有一盏灯亮起,满城寂静。
在这长久的静谧里,忽然从城中传来了一道梆板敲在锣鼓上的声音,极轻,极轻,却连绵了许久。
以城中为始,倏忽冒起了一点萤火,延着不归城的街道,萤火一点接一点亮起,直至满城摇曳萤火。
这是“雾里繁花”开门的标志。
取琅琊界极东与极南的花卉为栏,再取北边极寒之地里的雪兽皮毛,以此铺就地毯,最后取西城暖玉镶于墙壁。这便是“雾里繁花”。
当然,它不只有温热的美玉,更有如玉一般清透,颜色胜过繁花的美人。
徐境时已在“雾里繁花”做了十年的管事,十年前他尚只是个年老不如意的筑基修士,颓废潦倒,如今他却已经仙途坦荡,有妻有子,坐拥水月洞天这等福地。
在“雾里繁花”里管事,你可以什么也不会,但你必须有明辨美人的眼睛,徐境时深谙此道。
他看着自己身前站着的这群美人,身姿修长,骨骼纤细,脸上大多带着些怯怯的表情。
“你们是最后参与竞价的,交易的底金自然更高。但你们要记住,这不是因为你们比其他人更美更懂人心,而是因为你们的纯阴的体质。”徐境时沉声说道。
他见过太多红颜薄命之事,每次送走一批人,他总要这样说一遍。
“心比天高,往往命比纸薄。琅琊界中能到‘雾里繁花’最后竞价的人,无一不是各派各宗的佼佼者,或是散修中穷凶极恶之人。”
“他们只会修两种道,修无情道者需明心见性,不染情爱,修有情道者常处处留情,左拥右抱。”
“诸位,既已踏仙途,还是将俗世的情爱之奢抛至脑后吧。”
徐境时的目光一一从这群美人身上扫过,见他们都点头称“是”。最后,他的目光仍是不自觉地留在了中间的那人身上。
温黄的光打在那人脸上,映得他更加白腻。他不似其他人那般垂着眼,而是抬头盯着虚空。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此时眼中带了些笑意,生生地流露了些撩人的意味来。
他着了一身红衣,衣上无任何图案,仿佛只是扯了一帘红布搭在身上,足够随意,也更显得他的容貌昳丽。
他就好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冒出的一片霞光,无论身处何地,只要看到他,就不自觉地被吸引。
徐境时收回了目光,道:“修棋,知年,你们已由万芳宗的陆青长老和言未堂主买下,之后只需走个过场就行。”
他又念了几个人的名字,最终念了那人的名字:“越宁,七里霞光阁的晏楚晏少阁主似乎对你有意,待会他应该会出最高的价。”
那位叫越宁的美人微微一笑,点头称好。
不仅美,而且很识趣,懂人心。徐境时这样评价越宁。
而晏楚,身为阁主之子,幼时便天资出众,于阵法一途上令同龄人望尘莫及。他有情道已至化境,对身边美人向来温柔款款,倒也算是个好去处。
*
徐境时说完后,让他们回阁间里候着。越宁保持着笑意,随着这群美人,慢慢地走过长廊。
他走得很慢很慢,望着“雾里繁花”的暖玉墙壁和荧荧灯火。他在这里待了七年,不知多少次走过这里,如今终于要离开了。
他心中无悲无喜,只觉得未来茫茫,但转念一想,何处都像“雾里繁花”一样,以权势和实力为规则,他只要沿着这个规则,便无人可伤他。
他从小生在俗世,在陋巷里长大,会打架,会欺诈,会为了一小块馒头追着马车跑。直至他十一岁时,被“雾里繁花”的管事发现。
那管事衣袖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拍着他的肩膀说:“是个好苗子。”
越宁以为自己真的遇上了太上仙,即将踏入仙途,摆脱前十一年的贫穷孤苦,却没有料到,是这种踏入仙途的方式。
纯阴之体所练功法没有攻击力,而他所练剑法名为“潋滟丝”,只有个花架子,专供他人赏玩之用。
他踏不了仙途,成不了大道,只能帮别人得登大途。
走过长廊后,来到了一个大堂,大堂两侧有着敞开的窗户。越宁看向窗外,却看见了窗户所映的自己的面容——眼锋微冷,唇紧紧抿着。
这样可不行啊。越宁对自己说,这样是没有好去处的。
于是他勾起唇角,又看了看窗户,一片海棠春色,他方才满意了,进了阁间。
越宁在阁间里做了片刻,便看见徐境时推门走了进来。
徐境时的脸色不太好,望着他的眼光带了些同情:“晏少阁主刚刚传来通信,说他行程有变,此次便不来‘雾里看花’了。”
越宁心里一惊,面色上却还是含着笑意,向徐境时道歉。
晏楚不来,意味着他的去路不再明朗。
*
不归城外。
清敛宗的一帮弟子刚结束了清理门户的任务,正沿着泥泞的小路前往不归城中,想寻一处歇脚的地方。
为首的弟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袍,以剑阵纹路为底纹,好似剑意从他身上流转出。他的脸迎着月光,却好似覆着寒霜。
他的身后负着两把剑,剑鞘上都刻着繁复的花纹。
“凌师兄,不归城里,应当只有那‘雾里繁花’会接待客人……”是没有其他客栈酒馆的。
“那便去‘雾里繁花’。”凌霜远回他。
他身后的师弟似是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地说:“那‘雾里繁花’可是销金窟,若是被师父知道了……”
凌霜远头也没回:“不惧。”
师弟钟明安哭丧着脸,心想着,你倒是不怕,可我们就难说了。
“师兄,那我们可以去美人千金堂吗?听说今晚可是‘雾里繁花‘的竞价日。”开口的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笑容里带了些狡黠。
凌霜远瞥她一眼,神色仍是淡淡,眼神里也如古井无波,却生生地叫那少女收了笑容。
仿佛被剑锋指着,笑也笑不出来。少女低下头:“好啦好啦,师兄既然这样,那我不去好了。”
钟明安朝那少女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口型“我们偷偷去”。
凌霜远向前走去,背脊笔直,仿若一柄敛了寒芒的剑。
*
“雾里繁花”的美人竞价已到了最后一步。
堂内觥筹交错,丝竹不绝。修士们漫不经心地盯着戏台上的美人,遇到合意的便出价拍下。
美人依次走到戏台,唱一段曲或者弹一段筝,或者别的什么才艺,像是整整齐齐地摆在摊位上的美玉,供人把玩后挑选。
越宁的前一个人是位鹅蛋脸的姑娘,长相不算最顶尖的,但是胜在声音婉转,身段丰盈,她走上台,清唱了一段黄梅戏。
她站在台上,仿佛风雨里飘扬的一朵小花,瑟着身子,连唱的戏听起来也有些悲伤。修士中很快有人举了牌——十块上品灵石。
木牌交替地举起,最终定格在二十块上品灵石上。
那位姑娘垂着头,不知是哭是笑,还是款款地走到了出价之人身前。
买她的人,是十方塔的人,臭名昭著,无恶不作。
越宁晃了晃神,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这样未来不可知的情况,让他有些不安,他实在不想自己去到一个不合意的地方。
他挺直着背,向着戏台上走去。
在这短短的几步里,他仍在想自己要做些什么,唱曲?舞剑?弹琴?
他停下了脚步,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刚走过大堂时,于窗户上看到的自己的面容。
他无需做别的了,以他的容貌,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折腰。
他必须,必须得做点别的什么。晏楚没有来,他必须得找一个足够强的靠山。
那不如就找最强的好了。
*
两位偷偷溜进美人千金堂的清敛宗弟子愣住了,他们看着台上的美人,仿佛看到了桃花不同寻常地盛在冰天雪地里,既艳又清。
愣住的不止他们二人,几乎所有的人都呆了一瞬,酒杯碰撞的声音乍然停止,但转瞬即传来一道道酒杯落在桌盏上的声音。
毫无疑问,这个美人将引起很多人的争夺。
清敛宗弟子还欲再看,他们身旁倏忽出现了一道身影。
凌霜远的声音仿佛在寒冰里淬过:“罚三个月月例,回去抄写剑法三十遍。”
师弟钟明安垂着头,小声说:“师兄,你,你看看那个人啊……”
凌霜远没抬眼:“百年后都不过枯骨。”
越宁的目光从修士的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虽然道法不精,但是判断他人实力还是有的。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角落里。
那里站着三个人,都穿着月白色的长袍,以越宁曾学过的各派的知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清敛宗的弟子服。
他望着那个负着剑的修士,隐隐觉得这人的实力应该是最强的。
只是,清敛剑宗,苦寒之地,这人即使在“雾里繁花”,在这种地方,也一副孤高自持的模样,显然修无情道,还是杀意最重的剑修一途。
越宁心下了判断,从容地走下了台。他没有表演任何的才艺,便走进了修士堆里。
周围各种各样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他的面容被“雾里繁花”里的暖风吹拂着,衣袖飘摇,每一步间的距离都走得分毫不差。
他却只看着凌霜远。
终于,他走到了凌霜远身前,俯身斟了一杯酒。
像一株海棠垂下了枝。
他把酒杯递到凌霜远跟前,垂着眉,颤着音:“愿君垂怜。”
凌霜远没有任何反应。
越宁闭了闭眼,喝了这杯酒,抬头,踮起脚,手攀着凌霜远的肩,吻上了凌霜远的嘴唇。
他的身后是“雾里繁花”的金碧辉煌,夜明珠交错着,珠帘摇曳着,各式各样的修士都把注意力投注在他身上。
这个美人仿佛无所觉一般,亲吻着这个剑修。
这是一个薄凉而滚烫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