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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桐门的规矩是酉时吃晚饭,晚饭后的时间弟子们可自由支配,以往这个时候沈锷都是去藏书阁读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回隰桑居重温一遍日间所学,再洗漱安歇。
      今天他饭后却是打了热水直接回房。见徐温正在铺床,沈锷放下热水走过去帮忙,摸到他那床又冷又硬的褥子,问道:“你的褥子也太薄了,睡着冷吗?”
      徐温道:“我睡习惯了。”
      “那就好。”沈锷帮他铺好床,拉他在案前坐下,举起烛台在他脸上照了照,见他脸颊上那块红肿已有些青紫了,“咱们先给脸上上点跌打损伤的药膏。”
      “嗯。”徐温点头道。
      徐温的声音带着点鼻音,答应得有些含糊,似乎有些不情愿,人倒是乖巧,一动不动地端坐如松,沈锷一手持烛台,一手挑了些药给他均匀涂在伤处,涂完后沈锷放下烛台,又拿出另外一盒药膏,微笑道:“我见你手上生有冻疮,打了热水,先给你热敷一下,再上点药。”
      “嗯。”
      他虽然仍是那副乖巧模样,神色都不曾变一变,声音却是轻快了几分。沈锷绞了毛巾拉过他的手给他热敷,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细长,肤色又白,虽然生了冻疮,却并不难看。沈锷握着他的手掌,替他反复热敷几次过后,在冻疮处揉了一下,“痛吗?”
      “有点。”
      “知道痛就好。”沈锷笑笑,拿起冻疮药膏,给他仔细涂上去,又着意关照了一下他手上那几处肿胀的关节,厚厚地涂了一层还不算,涂完又握在掌心反复揉搓数次,直至发热。
      “这里面有肉桂,当归,还有红花。”徐温嗅了嗅,说道。
      “你鼻子挺灵嘛。”难得他主动开口,沈锷随口赞了他一句,收拾着案头的盆子毛巾,又微笑着对他说道:“冻疮最麻烦,生了一年,以后年年都会生。”他来桐城之前那些年,每年冬天都会生冻疮,又肿又痛,熬到春天暖和,又会奇痒无比。
      “哦。”徐温茫然道。
      从他的反应看,他以前并没有生过冻疮,看来他从前的日子过得不错。沈锷遂又问道:“你认识草药?”
      “嗯。”
      “听说青云道长医术高超,你跟他学过吧?”
      “嗯。”徐温应了一声,转而说道:“还有一样,应该是蛇油吧,有轻微的腥味。”
      沈锷见徐温还在猜配方,淡淡一笑,“你问我算是问错人了,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回头帮你问问百草堂的于大夫,或者你自己去问他也成,这些药都是他配的,他医术了得,平时师兄弟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找他,一般都是药到病除。”
      沈锷见徐温没做声,出门倒掉盆里残水,再回来时见他拿着一卷书在看,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徐温翻开书的封皮给他看。
      沈锷扫了一眼,见是庄子的《秋水》篇,便问道:“你不会是道士吧?”他以前在藏书阁见过庄子的书籍,知道是道家典籍,不过并没有兴趣阅读。
      徐温至此总算抬起头,屋内一灯如豆,他那双眸子映着烛光却分外明亮,注视着沈锷很认真地道:“大道三千,不一定只有做道士才能了悟。”
      沈锷其实是随口一问,见他答得煞有介事,又觉有趣又觉无语,想他小小年纪,有什么好了悟的?
      只是难得沈锷也会有接不上话的时候,正寻思是不是得空了也把庄子的书籍翻一翻,好跟这位师弟培养点共同话题,却听见徐温问道:“这间屋子叫隰桑?”
      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沈锷不清楚他要问什么,随口解释说:“大概是院子里有桑树吧,就取了这么个古怪名字。”
      徐温先是困惑地盯了他一眼,随即眼中又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目光便转投到了手中书页上。
      沈锷把他神色看在眼中,也困惑起来,他为何像看文盲一样看我,难道隰桑还有什么别的说道?
      沈锷见徐温安静看书,不便打扰,自去整理房间,以前他跟石康同住一室,为了房中敞亮,将屏风都撤了去,这个小师弟看着细致,不是石康那种粗人可比,自然还是用屏风隔挡一下给彼此留点私人空间为好。他将弃置已久的屏风搬出来擦洗一番,架在两张床中间,徐温期间看他几眼,始终没有言语。
      (转)
      这一晚三更时分,沈锷在睡梦中听见窗棂上轻轻响过三声,一个激灵刚要爬起来,听见屏风那一侧有了响动。
      他躺着没动,见徐温起身后也不燃灯,摸黑走到窗前,沈锷不由屏住了呼吸。
      徐温从窗缝里抽出一张纸条,他把纸条擎在掌中,借着月光依稀看见上面‘河边’两字并落款那个草体的‘错’字,一时怔在那里,良久后,他悄悄出了门,沈锷好奇心起,遂起身尾随。
      徐温一路往弟子居外的洛水边走,沈锷功夫高出他不知多少,远远缀着,徐温自是没有发现。
      夜半霜寒,月华冰冷如水,在洛水上撒下惨白的光辉。冷风吹过,送来甘甜冷冽的水汽,徐温不及走到河边,便遥遥地看见那个穿着墨色衣袍的瘦削身影立在岸边一块巨石上,衣袂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翻飞入鼓,仿佛随时都要御风而去。他盯着那个身影看了一会,才又重新迈步。
      米错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从石头上一跃跳了下来,快走了几步迎上徐温,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伸手在他肩膀上抚了抚,“长高了。”
      徐温道:“真的吗?”
      米错道:“当然是真的,都比我高了。”
      徐温道:“两年前的袍子如今也没短多少,我只当没有长过。”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五百里的距离,快马加鞭的话,一日夜也就到了,可七百多个日夜,却只得一面。米错想到这里,心中酸闷郁卒不已,她对徐温有多少挂念与愧疚,对那些人就有多少恨意,握着徐温的手道:“身上的病都治好了吗?”
      徐温含糊道:“差不多了。”
      掌心里的手一片冰冷,米错又嗔怪道:“怎么也不多穿件衣服就来了?”说着牵了徐温的手沿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商陆在那边崖下升了篝火,我们快去吧。”她走了几步,又皱眉紧张道:“你受伤了吗?身上涂的这是什么膏药?”
      徐温淡淡一笑,“也有你鼻子不灵的时候,我没有受伤,就是手上生了冻疮,涂了冻疮药。”
      米错不听这个则已,听了这个心里更是愤懑难平,一双漆黑眸子几乎迸出火花来,在篝火前,她拉着徐温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她这从小锦衣玉食的淮阴王郡主才第一次知道冻疮为何物。
      商陆见米错独自生闷气,便拉了徐温在身边的狼皮毯子上坐了,河风吹过篝火,声音听着宛若在抖动布帛,连带着人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飘渺,“我们是昨天夜里进的城,怕引人耳目,到今日晚间才上了翠微峰,见那里人去楼空,还好发现了你的留书,不然错儿当时便要发疯。”
      徐温看了米错一眼,对着商陆说道:“让表哥表姐担心了。”
      米错道:“我担不担心的又有什么妨碍,倒是你自己,好好的一双手,怎么就冻成这样了。”
      徐温望着火堆,蹙眉不语,商陆悄悄拉了拉米错的衣角,米错盯着徐温看了一瞬,突然转过脸去,恨恨道:“我真是没用。”
      两人都沉默下来,商陆无声地叹息一声,岔开话题道:“小温,今天来还有件喜事要告诉你。”
      米错眼神如刃般刺向商陆,语气咄咄逼人地冷喝道:“不许说。”
      商陆无声地笑笑,笑得很淡,嘴角的笑还没蔓延到眼睛里,被风一吹就散得无踪,“就算今日不说,小温日后总要知道的。”
      徐温望向商陆,讷讷地问:“表哥要说什么喜事?”
      篝火映着商陆的眼睛,却在他的眼底留下一片暗沉的阴影,“皇帝做主,把错儿指给我堂哥商陈了。”
      徐温怔怔地望着商陆,继而又转过脸去看米错,米错掉转了身子不理他,徐温愣怔良久,微微笑道:“姐姐,恭喜你。”
      米错背对着他们,仿若未闻。
      躲在不远处的沈锷听到这里,心中忽生感慨,皇帝指婚,看来他这表姐不是一般人了,只是不知是南朝的皇帝还是北朝的皇帝。他大概是幼时经历的缘故,内心深处向来是有点仇视权贵的,当下心中一片冷然,也不再多听他们说些什么,掉头走了。
      沈锷回去不久后便睡熟了,徐温是到天色将明时才回到隰桑居,呵欠连天地匆匆躺下,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米错说她大哥米钺被淮阴王斥责,离开淮阴王府,去了甬城开府。
      米错说淮阴王新纳了侧妃朱氏。
      米错说她母亲冬日里感了风寒至今未能痊愈,药吊子不离火,整日躲在房中不肯出门,未尝不是因为淮阴王再娶的缘故。
      米错说还是无法接他回去,让他再忍耐一年。
      没有一个好消息。
      唯一的好消息是米错的姨母、商陆的姑姑——南朝的皇后以近五十的高龄再次怀了身孕,当年——庆熙元年衣冠南渡时先太子薨逝,东宫空悬十八载,多少人虎视眈眈,米错盼着姨母这次能再生个男孩,将来承继大统。
      米错说只要皇后能诞下麟儿,她就去求皇后劝说皇帝大赦天下,这样徐温便可光明正大地重回南朝。
      米错还说他家院子里的杏树今年开了很多花,比以往每一年都要多,她跟王府里新来的花匠学会了做杏脯,要做给他吃。
      其实徐温当年离开时只有四五岁,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包括那株杏树。
      (转)
      徐温第二天起就跟着大家一起练剑,沈锷年初便已被选入‘影子’,影子作为培养刺客的机构,入选弟子都是单独受训的,不与他们这些初入门的小弟子一处。休息的间隙,沈锷抽空来看徐温,不难看出,他于剑法上确实没什么基础,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招一式纯粹照猫画虎,出剑慢,又无力道准头。
      沈锷能一眼看出,别人自然也看得出。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昨天的事早被一些口快的弟子于茶余饭后传得人尽皆知,午间在香积堂用饭,一些师兄弟看见徐温走进来,便低声议论起来,自然不乏奚落之词。
      “你说他不是哑巴,我还真是不敢苟同。”
      “我何苦骗你,昨天好几个师兄都听见他说话了。”
      “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礼仪一概不懂,有娘生,没娘养么?”
      “既然是乡下的,他娘只怕也没见过多少世面吧。”
      “我看他也老大不小了,这样的基础,这样的资质,却不知要练到何时,掌门养他,还真不如养头猪来得实惠。”
      “那不是给沈师兄几分薄面嘛。”
      ......
      沈锷在桐门虽然有一点资历,真要管束这些小弟子,他们自然是不敢不听,但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想做得太护短,闷头扒了几口饭,才去查看徐温神色,徐温冷着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微微低着头默默嚼着一棵青菜,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桐门的规矩,无论冬夏,午饭后都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沈锷从香积堂出来,被石康拉着闲话了几句,再回头时,已不见了徐温,等他回到房中,却见徐温已回,正盘膝坐在榻上发呆,他略一迟疑,便走上前安慰徐温道:“他们说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最主要是做好自己。”
      徐温看了他一眼,神色仍旧是呆呆的。
      沈锷也不知道他是否听了进去,只是看他神情,总是不大痛快的样子,本欲袖手,到底掌门有托,只得又好言劝道:“我刚来的时候连剑都拿不稳,闹过不少笑话,你比我不知好了多少,你眼下是全无基础,几个月后再看,必然就不是这样了,不用再为此心烦了,休息一下,下午还要继续练剑呢。”
      徐温默了片刻,忽淡淡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他们说的话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我也不是全无基础的。今天练那几招,若我没记错,是出自‘两心’吧,七年前师父就让我背过相应的心法口诀,当初虽然见她使过一次,不过她打得太快,我只记了个大概,况且她也说了我身体不好,不适合过早练功,先领会心法就行。虽然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那套剑法每一招拆开后的动作,但心法我自认为已经领会了,却还是不能做到与招式融会贯通,也可能就是你说的,还需要时间吧。”
      沈锷有些惊讶!首先是庄子的那句话,他是第一次听到被人这样自负地念出来,简直豪气干云!他心里几乎要推翻之前对徐温的认识而重新定论!至于后面的一段话信息量太大,沈锷一时消化不过来。他又是震撼又是吃惊,少顷才回过神来,但是对徐温的困惑他却全然支不上招,为了不在师弟面前露怯,他只能说些没用的套话,“嗯,练功总是要潜移默化的,欲速不达嘛。”
      徐温听完后却是很认真地点了下头,表示认同。
      多年后沈锷总是会想,徐温就是这样,每当你以为他需要安慰时,他总是会让你郁闷地发现,他不需要,常人烦恼的那些东西他并不会为之烦恼。而当你以为他需要帮助时,他亦会让你发现,他所达到的高度已超越了你的预估,他需要的帮助你根本无能为力。你以为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他却总能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让你察觉,他原来还可以做到更好。在后来的两年里,他渐渐超越了桐门所有人而独行得很远很远,就算是资质悟性上佳如沈锷,也只能仰望和追赶,当然这都是后话。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徐温渐渐克服了‘融会贯通’那个困难,每天进步都很大,沈锷看在眼里,着实替他高兴,一众师兄弟渐渐地也不再对他奚落嘲笑,可隔阂却越来越深。对此沈锷很忧虑,怕他不懂与人交流,日后难免在这上头吃亏,毕竟他深知桐门的所有任务都是需要大家协同完成的,你太卓尔不群,容易被人孤立起来,危险时刻,容不得有半分犹豫,若同伴在那一瞬存了犹豫,后果则不堪设想。而掌门把徐温托付给他,他不得不替徐温的安危着想。但他苦口婆心劝说了多次,奈何徐温总是虚心受教,行动上却不见丝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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