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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   林中少有行人,雪积了足有半尺厚,平整如茵,故而脚印落上去就尤其明显。一大一小两双印迹,应该是徐温与苏泠泉,沈锷踏雪寻痕而去。
      微风拂过枝头,竹梢上的积雪随风飘落,偶有那么一两片雪花恰恰滑进沈锷的衣领粘上肌肤融化为水,冰冷的雪水沿着他的脊背一径流下去,蚯蚓一般,感觉极其怪异,沈锷只好紧了又紧衣领。
      穿过一片浓密的林子,前方是一片林中空地,沈锷一路行来,弄了一身的雪,刚要低头拍打,眼睛余光就扫到前面竹影间有两个身影,一颗心登时就沉了下去。
      竹林间,红梅旁,徐温拥着苏泠泉,苏泠泉的下巴搁在徐温肩头,脸颊上两片晕红,又娇又羞,比旁边那红梅还惹眼。
      沈锷只觉得心里好酸好闷,他任由那情绪发酵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又心惊于自己为何会如此,盯着那两个身影死死看了一瞬,转身就朝林子外走去。
      这边厢苏泠泉心头鹿撞,晕红双颊,“徐温,你怎么了?”
      徐温眼中一片疑惑顿解后的澄澈,凝望着苏泠泉身后的虚空,似乎仍在回想着什么,见问,摇了摇头,又问:“你扭着脚了?”
      “没有。”苏泠泉飞快地摇了摇头,她退开一步,不敢注视徐温,眼神乱飞,瞥见那一枝红梅,又轻声道:“上次在酒肆里大家不欢而散,你给我折那枝梅也落下了,能再帮我折一枝吗?”
      “嗯。”徐温走到梅树旁端详了一下,抬手折了一枝递给苏泠泉。
      ……
      傍晚时徐温才回到弟子居,因为是除夕,香积堂里准备的晚饭较以往丰富了许多,只是天太冷,虽刚过饭时,也都冷透了。徐温凑合吃了个半饱,揣着怀里两卷医书往隰桑居走去。
      房门虚掩着,屋里一片漆黑,徐温借着窗外的雪光,在案头找到灯烛火绒,油灯一亮,他就先向沈锷床上看去,见沈锷外出时带的包袱扔在床尾,显然人已回来了,徐温心中一喜,刚欲起身去寻人,就见沈锷推门走了进来。
      徐温欢喜道:“师兄,我正要出去寻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路上都顺利?吃饭了没?”
      沈锷脸色不太好,看了他一眼道:“你赢了李建斌?”
      徐温点头,“是。”
      “他先找你还是你先找他?”
      徐温虽然看出沈锷神色不豫,还是道:“是我找他的。”
      沈锷深深盯了他一眼后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急于证明自己呢?”
      徐温从未见过沈锷对自己动怒,一时怔住了,“我是因为……”因为你最近太累了——我找李建斌打一架,他连我都打不过,自然不好意思再向你挑战,我只是想替你分担一点。你说的不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与光同尘如你,不还是有这么多纷扰吗?
      沈锷自己藏拙以处世,并不代表他反感别人锋芒毕露,他甚至是欣赏那些能活出自己我的人,他清楚,自己这一通脾气其实主要还是因为看到徐温和苏泠泉的亲热,他知道这通无名火发的奇怪,看到徐温先是发愣后又有点委屈的样子,脑子里更乱成了一团。这个局面他解不开,他怕再待下去会更失控,只好先躲了再说,当下他快步向床前走去,弯腰卷起了铺盖,故意背对徐温说道:“石康回乡去了,临走前交代我照管他养那只黄狗,我这几天去他那边了。”
      徐温愕然,走到沈锷身旁,“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沈锷已迅速调整好了表情,他转过身,淡淡说道:“明天就过年了,我刚回来,也挺累的,有什么事年后再说吧。”言罢从徐温身旁绕过,大步出了屋子。
      徐温愣了愣,举步追到门外,只见沈锷沿着廊庑快步而去,他的脚步声愈来愈轻,身影也愈来愈模糊,渐而融入夜色,只余檐角的铁马在风中作响。
      徐温在廊下站了许久才折身回屋,跨进门槛时却又愣住了。
      屋里有人。
      程雪放下手里的书卷,微笑着站起身来。
      徐温怔了怔,转身关上了房门。
      “师父等久了吧,怎么不叫我?”徐温想到自己在外面站了很久,落在师父眼里,应该很怪异吧?不过他心里此刻很烦闷,即使想到了这一层,也懒得多加掩饰。
      “这篇书挺有意思,我一时看住了。”程雪随手指了指榻上另一个位子,“坐吧。”
      徐温从炭盆里提起铁壶沏了杯水端给程雪,“师父喝水。”
      程雪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一时又无从提起,她接过水抿了一口,望着炭盆里忽明忽暗的火光出了会神,淡淡笑道:“刚才我在窗外,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徐温刚刚跪坐下去,闻此有些仓惶,“师兄他是为了我好。”
      程雪看到徐温有些失措的神色,心中一痛,这孩子竟然疑她如此之深,他是怕她像对待青云那样对待沈锷吗?程雪心里百感交集,脸上却仍笑着道:“你就……这么紧张?”
      徐温缓缓摇头,看着程雪的眼睛直言不讳道:“弟子没多紧张,弟子只是怕。”
      “怕?”那比紧张更甚了,程雪依然笑着,她心里好苦,她不知道慈母的笑该是怎样的,此刻她只想做一个慈母。
      “嗯。”徐温点了下头,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水汽。
      程雪最不忍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二十年前如此,今夜亦如此,她心里叹息一声,今生,她终究是做不了一个慈母了,今夜,她也只好勉力为之,算是圆自己一个梦?既然过去的事情已解释不清楚,那就不要提起好了。她重新拿起了案头的书,含笑道:“这不是你的书吧?”
      徐温定睛一看,道:“是师兄的。”
      “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程雪低头念完题名,合上书,目光重新落在徐温面上,“我刚才读了这一篇。”她顿了下,不无感慨地低声道:“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
      《战国策》沈锷总是反复诵读,龙阳君的故事徐温听说过,也是才知道原来出自此书,还有师父念那两句诗……他心头思绪万千,眼中闪过层层涟漪,莫非师兄也……不,不可能的,他断然拒绝让自己乱想下去,“师父怎么会翻到这一篇?”
      程雪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一页有折痕,我随手一翻,就翻到了这里。”
      徐温不禁又有点思绪飘飞,他勉强压下一腔思绪起伏,寻思为何没有早些翻一翻师兄的书,正自出神,只听程雪又道:“他怎么会喜欢这一篇?龙阳君这个人……”她心里有疑惑,忍不住想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启齿,这样含糊了一句,看了徐温一眼,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借着拨弄烛台里的灯芯掩过尴尬。刚才徐温站在廊下那个背影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长夜立中宵。
      徐温凝神敛气,似乎是在考虑如何回答程雪的问题,又像全然没听到程雪说了什么,却见他忽然起身,提起袍子下摆在程雪面前跪了下去。
      程雪有些吃惊,她盯着徐温看了一瞬,与方才脑海中某些东西印证起来,便立即神会了,此情此景,她也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才合适,她把簪子插回头上,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揉搓着袖口,这些年来她少有这样紧张的时刻,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遂放轻了声音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弟子有一事求师父答应。”
      “何事?”
      “请师父许沈师兄可随时离开桐门。”
      程雪的双眸紧紧收缩了一下,她方才竟然猜错了。她浅浅叹了口气,转念又想到了或许徐温是在以退为进,微微眯着一双眼打量着徐温,“这可是你第一次求我。”
      徐温没做声。
      “你和他?”程雪艰难地又试探了一句,她知道,这层窗户纸今晚不戳破,她会一直难受下去。
      徐温倏地抬起了头。
      清俊如玉的少年脸颊微红,静静地跪着,脖颈却自昂扬出一种骄傲的弧度,程雪注视着他,轻轻地咬了下嘴唇,“你们已经?”
      徐温断然道:“没有。”那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跟李健斌比完剑苏泠泉缠着他去玩,他心里惦记着沈锷,自然没有玩心,后来走到林中空地,苏泠泉指正他对敌时几处纰漏,雪地太滑,她比划时险些摔跤,他扶她起身,无可避免地抱了她一下,女孩子的身体又轻又软,可跟抱着被褥也没什么分别,不像跟师兄拥抱时那般让人热血澎湃……至此,他彻底确定了自己对沈锷的心意。
      程雪点了下头,“这种事情,门规里明令禁止......你们要有分寸。”
      徐温却是一脸澄澈,“师父多虑了。”说到多虑二字,他加重了语气。
      “起来吧,这还是你第一次求我,我答应你。”程雪伸手扶了他一下,也松了口气。当初她和青云在寒潭比剑时,徐温就在旁边松林里,她心里一直很清楚,只是表面上装作不知。但那个时候徐温没有求她,所以,沈锷的自由,对徐温来说,是高于一切的吧,程雪想自己答应了他,她总算做成了一回慈母吧?想到这里,心中也不知是该慰藉还是该辛酸,“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徐温道:“师父请讲。”他早都觉出程雪今晚心事很重,现在,终于要说到正题了。
      “这些天我在想,有些话不讲清楚,也是一种伤害,所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程雪说到这里又有些歉然,“青云修为不俗,所以,那段时间我是有意在消耗他的内力。”
      徐温心中陡然一沉,方才还包围在他胸口的热度一点点散去,他紧紧地盯着程雪,想不到有一天,这些话程雪会亲口说出来。
      程雪却故意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只听程雪叹息一声,道:“你莫要,这样看着我。我会说不下去的。”她深吸了口气,又道:“你知道翠微峰后山有个冰潭吧,那天,我激他下冰潭与我比剑,他知道我的用意,却仍然答应下来。我知道,其实他也早想有个了断。
      “承受自责的折磨也是需要力气的,他大概是真的倦了。他心里也更明白,他不能永远护着你,总要放你离开,这些,是整件事情中我没告诉你的那部分,不过不是我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
      她终于重新将目光投注在徐温身上,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冰潭对人体的危害,所以我自己也伤得不轻,没有几年时光了,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你愿意做桐门的掌门吗?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我,毕竟,这关系到你的一生。”
      “师父当初不惜下杀手也要道长放我下山,就是为了逼我,接替那个位置?”徐温只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我一直没有要逼你的意思。我和青云之间本来就有宿怨要了断,不过那可能也确实伤害到了你。当年的事情牵扯太大,我本来也没想全部告诉你,而你这些年跟着青云,虽然他的作为在我看来是因为抱憾而补偿,但在你却是真心实意的陪伴与照顾,你既然对他有感情,那我也就更不能告诉你了,何况他已经死了。
      最后,她又总结似的说到:“青云从前所做种种,我无从对你解释,你尽可以恨我。但是当此乱世,桐城算是难得的一片净土,守着这份基业,可保你一世无虞。所以,还请你好好考虑,不要被别的东西左右了判断。”
      徐温没答,却反问说:“照师父的意思,世上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真心相待,以前青云道长待我好是因为有愧我家人,那师父对我呢,又是什么缘故?也是欠了我父母什么,补偿给我吗?”
      程雪在徐温逼视的目光下几乎难以自持,“算是吧。”她苦笑道。
      徐温心里好失望,他知道不是这样的,程雪为何偏要告诉他就是这样的呢?她为什么要骗自己?“泠泉呢?她才是师父的女儿,师父不该把桐门的掌门之位传给她吗?难道师父觉得她不能当此重任?”诛心之言脱口而出后,徐温忽然意识到,人大概都天生会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别人来纾解自己的痛,通过互相伤害来麻痹自己的伤口。他其实好讨厌这样。
      “她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徐温不知道程雪为何忽然提起这个,木然地点了下头。
      程雪有些自嘲地道:“你知道爱会生憎恶的吧?如果说之前我想把那个位置给你,是觉得亏欠你。那今晚,在我知道了你的想法后,我是怕她以后会——对你憎恶。她看着通透,其实心思很重,思量太多,难免计较,计较太多,难免抱怨,我怕她以后会怨你,对你不利。所以这就更坚定了我想要把掌门之位给你的决定。”
      原来在师父心里,自己比她的亲生骨肉还要重要,徐温心头又苦涩又茫然,良久后说道:“师父错了,泠泉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你执意不肯做桐门的掌门吗?”
      “是。”
      “你这么做,是在报复我吗?”程雪忍不住咳嗽起来。她很难不这样想,我费尽心思把你从青云手里弄下山来,只是为了让你能接任掌门之位,你却拒绝了。
      “弟子不敢。”徐温异常坚定地答道。
      程雪心头巨恸,“是没有,还是不敢?”她自己也都察觉到自己语气透着的哀求意味。
      良久后,徐温一字一顿道:“弟子不敢。”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落。
      程雪掩着口猛咳一阵,喝下半杯水才勉强把那一通气息紊乱压制下去,目光失焦,在屋里四处乱看,起身道:“那就如你所愿吧。”
      徐温一揖几乎及地,“谢师父。”再抬头时,他看到程雪的背影里透着心如槁木死灰的沉寂。
      程雪走了好久徐温才慢慢起身,他浑身有些无力地箕坐在榻上,他知道师父对他是很好的,可也是最残忍的,以前,他都只能全盘接受,反对不了。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残忍,明知道师父有伤,明知道她也需要一声问候,却偏偏忍着不说,偏偏还要去刺痛她。
      徐温讨厌这样的互相折磨,却感觉自己无能为力。
      良久后他叹息一声,茫然地寻思道,不知今晚过后,明天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拼凑出一张笑脸去见师兄。
      窗外风声依旧,有一声似喟似叹的声音杂在其中,若有若无,似真似幻,徐温心中一动,走出两步后又觉得自己可笑,师兄气头上,怎么可能会回转?遂熄了灯,走去床上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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