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余她》张酒心

13、第十三章

　　我不知道我该写一个什么故事。

　　久久不拿笔的我似乎失去了创作的能力。

　　我想了很久很久，决定写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关于关余的故事。

　　＊

　　我开始回忆以前的事情，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

　　发病以后，我的记忆力已经差到记不住任何事情。

　　我以为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却发现我能轻易想起以前的事情，哪怕很小很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能想起来。

　　写吧，写吧，都写下来。

　　当黑色的字体跳跃在纸上，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只要我写下来，那些经历就与我无关。

　　＊

　　写着写着，我想起了妈妈。

　　我很想她，想听听她的声音，却又矛盾声音带给我的副作用。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给妈妈打了电话。

　　我妈很开心我给她打了电话，先是和我打听姐姐的近况，然后对我催婚，最后说起了老家的一件“热闹”事。

　　说是一个高三学生，不堪学业压力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了。

　　我妈是这样评价的：“现在的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又冷漠又没有良心，随随便便跳了楼，完全不顾大人养育十几年的辛苦。”

　　“不是说那孩子不堪学业压力，得了抑郁症。”我小心翼翼地捕捉跳楼背后的原因。

　　我妈不以为然：“那都是遮羞布的说辞，小孩子哪有什么压力，每天轻轻松松的，除了学习就是玩乐，要说有压力，也是大人压力大才是，辛辛苦苦花那么多钱去供他读书，结果到头来一场空。”

　　“所以你们就不关心他为什么得了抑郁症？”我不知道我的声音为什么在抖。

　　我妈嘲讽地说：“哪有什么抑郁症，说白了就是矫情，吃饱了撑得。”

　　我不知不觉红了眼眶，说出了我最不想面对的东西：“如果我也得了抑郁症呢？”

　　刺耳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她说：“你千万别找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借口，说出去笑死人了……”

　　＊

　　抑郁症，真的很丢脸，很丢脸。

　　我才不会承认我得了抑郁症。

　　我绝对不会让人怀疑我得了抑郁症。

　　我要让别人继续把我当成乐天派，无忧无虑的乐天派。

　　＊

　　我梦见了外婆。

　　梦里的世界是黑色的，外婆站在雾里，安静地看着我，一如往日慈祥。

　　外婆是长辈之中唯一爱我的人。

　　我特别喜欢外婆，胜过所有人。

　　＊

　　印象里外婆是个很和蔼可亲的小老太太。

　　每次我去看她，她都会从她那个棕色的小柜子里，给我拿出很多好吃的。

　　外婆一辈子节俭惯了，绝对不会去花钱买零食，我知道那些都是舅舅们买给她，她舍不得吃留给我的。

　　为了让外婆也吃，我每次都是只尝一点，然后就告诉外婆我吃饱了。

　　外婆以为我是不爱吃，说着就要去商店给我买。

　　外婆年轻时劳累，落下了风湿骨病，连走路都费劲。

　　我不忍她折腾，拿起零食继续吃。

　　外婆看我吃就不走了，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告诉我：“小余儿，你可不能吃猫食，爱吃什么就要多吃点，别等上了年纪，想吃也都吃不进去，吃进去了也消化不了。”

　　＊

　　外婆有孙子孙女，正常来说都不会对一个外孙女，好到超过孙子。

　　我好奇地外婆：“外婆外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外婆把我抱在怀里：“因为你是外婆的小余儿。”

　　早早学会看人脸色的我不相信这个回答，又问了一遍外婆：“外婆外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

　　外婆轻轻拍了拍我，眼里是我读不懂的东西。

　　她心疼地说：“你妈妈那个性格，让我们小余儿吃苦了。”

　　我明白外婆说的是什么意思，笑嘻嘻地说：“吃了外婆给的糖就不苦了。”

　　外婆把我抱进了怀里。

　　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茶叶香，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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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身体不好，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衣长裤。

　　风扇这种东西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她的屋子里，所以每次暑假我去她家都面临着热死的风险。

　　当然，外婆绝对不会允许我热死。

　　她呀，会在我热的时候举着一把缺了一块的蒲扇摇啊摇，不停地给我扇风。

　　我让她歇着，她还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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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做饭很好吃，哪怕是一个土豆，在她的手里都能变成美味佳肴。

　　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能吃到外婆做的菜，就是天大的幸福。

　　＊

　　吃过晚饭，我和外婆坐在院子里乘凉。

　　外婆给我讲故事，讲起外公时，她总是娇羞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女。

　　外婆告诉我，她和外公是在荒年认识的。

　　那时外婆的父母为了救活家里的男丁，把外婆以五升粗粮的价格卖给了外公家。

　　幸好外公人不错，对外婆很好，不至于让外婆身心俱疲。

　　我问外婆爱不爱外公，外婆说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知道她和外公分不开。

　　我又问外婆，她和外公是不是亲情。

　　外婆说：“夫妻是夫妻，亲情是亲情，哪能搞混。”

　　＊

　　我生病了，需要动一个小手术。

　　外婆不知道从哪听来了消息，在我进手术室之前赶到了。

　　我看着外婆一瘸一拐的样子，眼泪忍不住往出冒。

　　外婆以为我害怕，温柔地摸着我的头说：“别怕，外婆陪着你。”

　　我“嗯”了一声，让外婆回家休息。

　　外婆嘴上答应，结果等我出来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她。

　　外婆说：“看不见你平平安安出来，我不放心。”

　　我告诉外婆，只是一个小手术。

　　外婆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小余儿受苦了。”

　　晚上的时候，外婆被大舅舅接了回去。

　　第二天，外婆又偷偷跑来了，还带来了饭菜，说是怕外面的饭菜不可口。

　　我出院的那天晚上，外婆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舅舅舅妈们对此颇有不满，说外婆是因为我才病倒。

　　他们指责外婆对我这个外人太过上心，责怪我不懂事，把外婆折腾病了。

　　他们都不愿意去照顾外婆，我自告奋勇去了。

　　外婆很爱干净，不愿意用便盆。

　　外婆很要强，不愿意我在她旁边伺候她上厕所。

　　外婆很胆怯，嘴硬说自己可以，其实是怕我嫌弃她老了。

　　外婆快出院的时候，我那些舅妈都来了，争先恐后要照顾外婆，说她们有多担心外婆。

　　外婆笑着接受她们的好意，趁她们不在的时候让我赶紧回家，说不想我卷进去。

　　我明白外婆的良苦用心，可我又怕外婆无人照顾。

　　走投无路之际，我悄无声息回了家，把妈妈支了过去。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说妈妈是为了外婆的家产才去照顾外婆，生生把妈妈赶了回来。

　　我愤愤不平，想要与他们争论。

　　妈妈把我拦了下来，说我们是外人，没权利管人家的家事。

　　我不甘心。

　　妈妈又说：“你别去闹了，让你外婆省点心。”

　　我茫然无措地看着妈妈，心里对她生出了几分心疼。

　　她在家爸妈家是外人，在夫家还是外人，她没有家。

　　我也没有家。

　　＊

　　外婆出院那天，我去接她了。

　　她比我离开时瘦了一大圈。

　　我看着她，无奈地笑了。

　　她扭开头，不愿让我见她狼狈的样子。

　　＊

　　外婆和我讲妈妈和爸爸。

　　她说妈妈是她所有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天生皮肤就白嫩嫩，无论怎么晒都没事。

　　她还说妈妈以前性格特别柔软，别人说话声太大都能把她吓一跳。

　　她说妈妈的婚姻是自由恋爱。

　　说爸爸没结婚之前对妈妈很好，有什么都紧着妈妈，但自从结婚以后，爸爸就变了，不再护着妈妈，任由奶奶欺负妈妈。

　　刚开始妈妈受不了委屈，跑回外婆家哭诉。

　　当时妈妈已经怀了姐姐，外婆就劝妈妈为了孩子再忍忍，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

　　在那个年代，女人离婚是件特别不光彩，人人喊打的事情。

　　迫不得已，妈妈只能一忍再忍。

　　忍到姐姐出生。

　　奶奶一看姐姐是个女孩，当着妈妈的面就把姐姐溺了，差点就把姐姐溺死。

　　妈妈护女心切，疼都不顾上，抱着姐姐和奶奶争论。

　　奶奶美名其曰：“优生优育，只生一个好，可不能让个丫头把我孙子的名额占了。”

　　我忍不住打断外婆：“大伯也是爷爷的儿子，为什么奶奶不让大伯母去生儿子，只生了一个女儿？”

　　外婆叹了口气：“因为你奶奶疼你大伯，你大伯疼大伯母，不忍心看你大伯母遭罪。”

　　奶奶不疼爸爸，爸爸不疼妈妈，我心中清楚至极。

　　我又问：“妈妈为什么不离婚？”

　　“你妈要是提离婚，你爸爸肯定会让她净身出户，在那个时候，离婚的女人是罪人，离婚不带孩子的更是罪人，你说你妈要是离婚，一个人带孩子怎么活。”外婆的声音有些颤抖，“当时你小舅舅还没结婚，我不敢接你妈回家，怕耽误了你小舅舅的婚事。”

　　外婆掉了眼泪：“我后悔啊，要是能重来一次，我肯定接你妈回家，砸锅卖铁都得接回来。”

　　我拿来毛巾给外婆擦了擦眼泪。

　　外婆握住我的手，声音里充满了恳求：“小余儿，答应外婆，无论你妈做了什么，都要原谅她，不为别的，就算为了外婆，因为这里面也有外婆的错。”

　　我答应了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