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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7 ...

  •   A

      “这里只有一张床。”

      自然,这是徐冉即便事先想到也无法解决的困境,毕竟添置一张床需要耗费的时间精力超出了独自一人能够负担的上限,这个曾经的爱巢如今暴露出陋室的本质,连一张可供第三人入睡的沙发也没有。在迟一恒打开行李箱的一刹那,徐冉赫然想起周循的衣服还躲在两人共用的狭窄衣橱里,俨然化身为私人领域的隐秘守护者,蛰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对他人带来的光明发起攻击。他不知道迟一恒看到这一切会作何感想,面子洁净无瑕,里子却藏污纳垢——等等,他怎么能把前任的遗物比作污垢呢——再等等,他是不是在咒周循去死?

      “这不是你的衣服吧。”迟一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徐冉猛地拉上柜门,明明没有做贼仍表现出了十倍的心虚。“你的品位还是要好那么一点的。”

      “你……为什么要过来?”徐冉的手依然支撑在残留着上一段恋情余温的压制木刨花板材上,如果排除掉迟一恒女儿的跑动笑闹声,这一幕戏剧性和煽情得就像脱离生活的八点档电视剧。

      “你先让我放一下衣服。”迟一恒行李箱里的衣服已经转移到了他的手上,其中花花绿绿的颜色无疑属于他的女儿。他怎么能容忍荧光绿和樱桃红同时出现在一件外套上?尽管周循偏爱暖色调,和执着于黑白灰蓝的自己大异其趣,但成年男装的颜色总不会过于浮夸,其突兀程度尚在忍受范围内,而童装的颜色让他头晕目眩。

      迟一恒的女儿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和他徐冉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上?

      徐冉退到一边,不愿沾上一星半点的入侵者气息,但这场瘟疫的蔓延不会因他的意志而转移,从他得知这个女孩存在的那一刻起,他就和薛定谔的猫一起被毒死了。

      那现在又算什么呢?诚然,他曾在想象中无数次把身边人替换成迟一恒,在雪夜的圣诞节和他同撑一把伞的人是他,在壁灯的微光下和他相拥而眠的人是他,在陷入沉眠后仍旧活跃在眼前的人还是他,然而也只是他而已,一个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目光清澈而茕茕孑立的剪影。徐冉惊觉自己的一厢情愿原来是这么地缺乏立体感,当梦想成真,纸片人降临于三维世界,没有留白的想象空间当作缓冲,所有的破绽和瑕疵都变得格外刺眼,活在身边的迟一恒还不如活在记忆和想象里的美好,至少后者没有女儿。

      我为什么老和小孩子过不去?徐冉别过脸去,不让他们看到自己的表情。更多的问题纷至沓来——迟一恒要住多久?他的女儿该怎么安置?他靠什么过活?房租和水电费怎么算?他想象中的同居生活是由工业风的loft、恣意生长的绿植、水泥自流平的地面和透过落地窗的阳光构成的,甚至包括投影墙和家用机、坐垫和沙发、零食和猫,那是一种现代且年轻的氛围,适合拥有共同爱好的神仙眷侣,并且显而易见地与育儿持家格格不入。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表达。

      所以他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呢?在迟一恒宣布之前,徐冉是不敢贸然以情侣身份自居的,那么是室友吗?考虑到晚上他们大概率得睡在同一张床上,这个室友正好顺势升级成了床伴。该死,自周循离开后,他甚至没有换过床单。

      “所以你要在这里住多久?”迟一恒的女儿翻开了被他遗落在地的《外科学》,她起初只是试图把它捡起来,然而这种大部头与一个学龄前儿童的手掌不相称,她提不起来。她认识几个字?徐冉看着面前装模作样的小孩子,想到了他第一次去美术班的时候,那时他也差不多这么大,而班上最大的孩子年纪是他的两倍,他们的画作完成度没什么显著差别,反而是在署名的时候分出了高下——是的,那时徐冉画得出一篮樱桃,却写不来自己的名字。

      “徐——冉——”在迟一恒回答之前,他的女儿伸手指着教材扉页上的字迹,以一种颇有成就感的语调念了出来,她抬起头那一瞬间的神情,让徐冉觉得有几分眼熟,“我知道了,你叫徐冉!”

      在他想出恰当的回应之前,下一句话紧随其后:“我叫徐徐,我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是一样的。”小孩子说话时特有的装腔作势限制了他们的语速,所以徐冉过于充分地吸收了其中的信息。

      “她姓徐?”

      “她的小名叫徐徐。”

      这一问一答发生在极度平静的氛围里,叶子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慢慢地打着旋,掀不起一丝波澜,而他们就站在那片叶子上,随波逐流。迟一恒的女儿继续翻起那本字比图多的书,翻页时的咔啦声就像她爸爸的手机铃声一样,原来她也有拿起下一页不停揉搓的坏习惯。徐冉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女孩在某些微妙的地方神奇地与自己相像,怪不得迟一恒要拿自己的姓给她取小名。幸好,只是徐徐,不是冉冉。

      在徐冉关于“家庭”所能联想到的全部意象里,唯一存在的孩童形象只有年幼时的自己,而在成年的他和别人组建的婚姻关系中,从来不曾有下一代的身影,在对象是迟一恒的情况下尤其如此,浪漫主义的比翼双飞是不容世俗的家长里短玷污的。但如果他们真的有了孩子呢?不可能,即便他侥幸与迟一恒结了婚,他也会坚定不移地选择丁克,无法成立的前提没有意义。

      “所以……”徐冉还盯着那双无意义地翻动书页的手,“如你所见,我这里只有一张床,显然也放不下别的床,而且剩下的一床被子是夏天用的,现在天气太冷了,不合适。你要不要出去再买一套?还有就是,你女儿……”他完全不想提到这回事,却终究避免不了,“她睡哪儿?”

      “她和我一起睡。”——即使口头说法是“我”而不是“我们”,但实际情况会是如何,大家心照不宣。

      我只是一介穷学生,难道要帮你接盘吗?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正不可避免地往这个方向滑动时,徐冉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卑劣,而伴生而来的疑云加剧了他的不安:迟一恒在利用他吗?因为他还只是个骨子里只有十五岁的校园人,单纯、不谙世事,所以便于摆布吗?

      当相似的场景发生在梦里时,他分明是欣喜若狂的,这本该是百转千回、翘首以盼才得来的重聚——如果其中没有某个甚至在噩梦里也不会出现的意外,这本该是的。

      O

      徐冉跟他说话的时候,视线的落点并不是他,而是在一旁自娱自乐的徐徐,就像S极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向N极一样,他的目光始终被他们的女儿所吸引。只可惜,哪怕是陌生人也能看出来,那并不是出于惊讶和赞赏的目不转睛,而是动物对领地侵入者本能的警觉和戒备,当然,还有不安和厌恶。

      至少这次周循说的是实话,徐冉果然讨厌小孩子,从他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一直持续到他有了自己的小孩子时。一方面,迟一恒理解他,如果两人易地而处,他也不会乐意看到徐冉和一个陌生小孩父慈子孝,而另一方面,则是迟一恒自己也理解不了的愤怒,那背后甚至还有更加危险的冲动,驱使他动用性和暴力。可是让徐冉清醒过来的方法不该以自己陷入混乱为代价。在收拾好行装之后,迟一恒带着徐徐出门采购生活用品,留徐冉一个人对着半柜子的童装发呆。至少,他很欣慰徐冉还能考虑到房租水电这一类现实问题。当然,从明天起,他也会去找工作;至少在徐冉完成学业的期间,他要能够养活这一家人。

      他想象过,当徐冉发现自己“忘了”买被子时,脸上会露出何种神情。实际情况与之相去不远,徐冉确实很激动,也确实在尽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只是这激动并非全是负面的。或许这是重逢以来他们第一次怀有某种共同的期待,尽管因为女儿的存在,它必然落空。

      徐徐需要的睡眠时间比成年人长得多,晚上八点,她在童话故事中进入了梦乡。此时此刻,一居室的缺点暴露了出来——徐冉的所有学习用品都在卧室里,客厅则和厨房融为一体,仅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

      “你能到外面去吗?徐徐睡着了。”

      迟一恒本来不打算当着徐冉的面叫出这个小名,当他们的女儿自我暴露时,他还以为那个时刻提前到来了,只是徐冉永远只相信他选择相信的东西,所以他的敌对意识连一分一毫都没有减轻。此时此刻,徐冉根本没在学习,他只是在玩一款打折发售的ARPG,鼠标和键盘发出连绵不绝的咔嗒声。说第一遍时,他没有听见,头戴式耳机隔绝了机箱内外的声音,说第二遍时,他假装没有听见,瞥来的余光泄露了真相,于是迟一恒直接上前摘下了他的耳机,手指擦过他的脸。

      “出去玩。”

      “你可以把灯关掉,我没开声音……”徐冉小声地辩解。

      “敲键盘和按鼠标都会有声音,屏幕也有光。出去。”

      “客厅没有空调。”尽管声音仍被刻意压低了,徐冉的口吻却理直气壮了许多。

      “那就不要玩了。”迟一恒瞥了一眼屏幕,“你玩个单机停不下来吗?我高中的时候,要是被我爸抓到在打游戏,他会直接把无线路由器关掉。”——然而,以他回家的频率,能抓到的机会屈指可数,但迟一恒就是有本事次次被抓住。

      “你高中还有时间沉迷游戏?”徐冉音量陡增,“你不是在……”他又一次咬住了下唇,几个小时前,那里曾沁出血珠。

      “——在沉迷学习?你以为我是怎么沦落到那个破学校去的。”

      “当然不是,你在……”他的目光滑到床上,再次被另一个磁极所吸引。迟一恒瞬间反应过来,当然了,徐冉的计算只会得出一个结果,徐徐是在他高中时期出生的。

      “我千里迢迢来看你,”在愤怒和恐惧的交锋中,后者占了上风,它派出了名为懦弱的将领攻城略地,于是迟一恒被迫改变了话题,“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徐冉,你的游戏比你的梦还真吗?”

      “……我不知道。”徐冉转向屏幕,双手纹丝不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可能这都是假的,只要睡一觉,睁开眼睛,你就不见了,而我还在初中课堂上。可是,”他的鼻音重了起来,“就算是做梦,我也不会梦到这种事。”

      “那就去睡觉。”迟一恒合上了徐冉的笔记本。

      “现在才八点过!而且我还没有洗澡,没有洗澡之前不能上床……”徐冉抗议起来。

      典型的强迫症状。毫无节制能力。完完全全的孩子气。

      “那就和我一起洗啊。”

      徐冉愣住了,那个共同的期待在他的眼底死灰复燃。尔后,在狭小却整洁的浴室里,他们将其付诸了实践。

      和灾难性的第一次相比,徐冉的进步可圈可点,表现堪称惊艳。在淋得人睁不开眼的花洒水滴和蒸腾窒闷的雾气里,徐冉的衣柜和快感一并在心头蔓延,他想起了橙黄色的羽绒服、红棕色的格子衬衫、米黄色的工装裤以及某双大得过了头的眼睛,抓紧了徐冉的头发。

      周循留下的痕迹必须被毁掉。

      可是他留在徐冉身上的那些已经毁不掉了,他用经验磨炼出技巧,用技巧替换掉生涩,而那份生涩与徐冉如此相宜,本该成为他的一部分特质,却在与周循的相处中被消磨殆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坐享其成,应当满足。何况,他有什么资格抱怨呢?徐冉尚且没有在意他的轻浮浪荡——

      迟一恒在水中睁开眼睛。

      为什么徐冉甚至不肯多问一句呢?只要你问了,我就会说。

      就在这短短的24小时之内,他们经历了若干次离真相大白仅一步之遥的时刻,但那关键的下一句总是悬在空中,迟迟未至。

      “你有药吗?”他无法理解徐冉怎么能在全天下所有男人脑子都不清醒的关头问出这句话,可他还是得回答:“当然。”和上次不同,他一直在吃药。

      这是个机会,只要问一个以“如果”开头的句子,话题就能跨过这一墙之隔,延伸到正在双人床中安眠的女儿身上。迟一恒张张嘴,可是徐冉比他更快:“那就好。那就好。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才不想……”他停下了,那个以“如果”开头的句子也消散在风中。

      他的左边躺着实际不足四岁的女儿,右边躺着看似已满二十二的情人。徐冉拉着他的手,陷入侧身蜷缩的沉眠,那是一个脆弱如胚胎的姿势,他还远远没有长大,遑论成为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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