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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   “你,你是不是怀疑我们啊?”爸爸突然打断我的话,皱眉问道:“吴邪,你在恨我们?恨我们把你关起来?我,我晓得你难过,你不舒服,但爸……爸爸没办法,你妈妈更……你,你那个样子,我们怎么能……”

      “没有,爸爸,我从来没怨过你们!”我急了,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量,天地良心,我压根没半点儿这意思,他想到哪里去了……

      “你不用怕,不要担心,这饭绝对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爸爸也急了,某种情绪似乎正在他胸膛里爆发,让他完全不听我的解释。爸爸抽出筷子,夹起盒中一块裹着香浓汁水的肉,朝我道:“还没跟你说这道菜,这是鹿肉,现在很少见的,也不让卖,这是潘子以前一个老战友年前送你三叔的,你三叔吃不了,切了一块给我们。我们想着让你也尝个鲜……”、

      听他突然提到潘子,我浑身一震,不及说什么,爸爸已低下头,把那块鹿肉放到了嘴里,他的头发随这个动作垂落,挡住了苍凉的眉角。而这个动作就仿佛有一只手,摇落树上堆叠的新雪,令白茫茫的丝缕倾泻而下。

      父亲完全老了,我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就在他灰白的头发底层,还藏着那么多已变成纯白的发丝,与他额上苦楚的皱纹配在一起,倍感沉重。

      因为我,他们已操碎了心。

      “你看,我先吃了,我吃一块,你就能放心了吧。”爸爸用力咽下那块肉,朝我笑起来,眼神已恢复方才的慈爱,而压着这一层慈祥的,则是从他体内深处漫涌而来的悲伤。他看着我,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对我说:“吴邪,不要生爸爸妈妈的气了,吃一点吧,今天过年,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难受,来看看你……”

      爸爸……

      我的眼眶发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我知道他在忧虑什么,我也完全能想象,当一个人落到像我这样的境地中时,爱他的父母会陷入怎样的痛苦深渊。他们既心疼我的囚徒生活,又怕我做出不可原谅的事,那些事可能导致我被夺去生命。于是他们只能这样爱我:默默配合这些看似残忍冷酷的监禁,这是唯一能保护现在的我的方法。

      与其放任我疯狂,不如让我处于张家和“他”的监管之下,至少现在还可以维持住脆弱的平衡。

      “爸爸,我很饿。”

      我朝他笑,看着他先惊讶,跟着惊喜的表情,从他手上接过饭盒,深吸一口暖热的饭菜香,学着他的样子夹起一块鹿肉,朝他笑了笑。

      我想看到父母的笑容,我想吃光这顿饭。

      原来已经一年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应该有一些特别的事发生。

      就在我刚刚将那块肉放入嘴里时,爸爸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声音骤然而起,仿佛夏夜里的惊雷,我和爸爸都浑身一抖,我甚至差点打翻这份满满都是爱意和心酸的饭盒。

      爸爸转过身,朝我摆手,示意我冷静,然后往声音方向走了两步,看那方究竟是什么人。我赶紧把饭盒放到旁边桌子上,也抓着栅栏细看。

      走廊里灯光昏暗,那一边的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但我还是从那个声音里判断出了来者,这声音很熟悉,分明是……

      “你们……这是在干嘛?”

      声音的主人出现在光影里,果然是胖子。

      “天真?”胖子越走越近,站到父亲面前,“你……老吴你下来做什么,大过年的。”

      “过年才要来。”

      与我的放松不同,爸爸依然紧绷着,甚至比他平时更紧绷,绷出了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一只苍老的斗鸡,毛都快落没了,还那么雄赳赳气昂昂的,好像随时要挥舞着翅膀扇眼前人一顿。

      此刻,他看着胖子,话里有那么一股不甘不愿的愤懑,胖子微微一怔,大约也对爸爸的态度感到意外,毕竟平日里,爸爸始终是温和平静的。

      “你来看吴邪啊。”

      “看他,给他送顿饭。”

      “哦,对,今儿三十,我这也是来给天真……”胖子晃晃手里的东西,一个小瓷瓶,“上好的茅台,给吴邪带点儿,这大过年的,他一人憋着……没想着你也下来了,果然当爹的人就是心疼孩子。”

      胖子边说,目光边在我身上游走,忽然他看到我手边的饭盒,怔了。

      “这……”他转头看向爸爸,“老吴,这是你给吴邪带的饭?”

      爸爸斜眼看他,执拗地没有回话,只微微点头。

      “不好吧。”放下瓷瓶,胖子指着饭盒道:“你那都是肉,吴邪不能吃这些。”

      “可以吃。”爸爸小声说。

      “那怎么行。”胖子似乎没察觉爸爸微妙的情绪紧绷,连连摇头:“吴邪现在这状况,还是不吃肉的好,张家那边一直在关注他的情况,小哥还说……”

      “我说他可以!”

      爸爸猛地爆发了,一把打掉胖子指着我这方的手,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喘着粗气,朝胖子步步进逼。

      “谁说不许吴邪吃肉,医生说的吗?有什么靠得住的依据?吃了到底会怎么样,张家到现在不也无法确定吗?”

      爸爸连珠炮似地朝胖子发问,瘦弱身躯似乎突然间暴涨十倍,竟把高大厚实的胖子逼退了几步,背后贴住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不许吃……谁不许我儿子吃?一年……你们也都晓得一年了啊,一年了,就把他整天关在这里,不见天日,不见人,每天清汤寡水,连口饱饭都吃不着!吴邪,吴邪他要是病了,我们就去看病,哪里受伤了就治,结果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我们做父母的每天看他这样,我们——!”

      父亲过于激动,突然岔了气,身躯深深弯下去,用力咳嗽起来,唯有握拳的右手还在空中愤怒不甘地挥舞。

      “老,老吴,你别激动……”胖子试图靠近父亲安抚两句,却被他用力一挥手,毫不留情地打开了。

      “吴邪很好,我看吴邪就很好,很好。什么小哥说,他张起灵是什么东西,他是医生吗?他凭什么对吴邪的情况发话?吴邪到底怎么了,还要在这里关多久,他给得出答案吗?!”

      父亲直起腰,咳嗽让他面色酱紫,五官纠结,声音嘶哑,看去竟有些狰狞,“我……这话我一直忍着没说,但是,但是……要不是他,要不是你们,吴邪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在父亲骤然爆发的愤怒和质问中,胖子纹丝不动,噤若寒蝉,我也完全呆住了,在栅栏的这一边看着父亲,那一刻,他在时间和痛苦双重摧残中变得矮瘦的身躯显得那样固执不屈。

      胖子已完全呆住了,连不小心踢翻他带来的瓷瓶也没注意,他低头看父亲,父亲也盯着他,高大厚实的壮年身板儿对着矮瘦苍老的老年人,本应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此刻却完全反了过来。胖子在父亲的怒意质问中连连后退,下意识地想去安抚对方的痛苦与愤怒,却毫无办法。

      “你们,你们……!”父亲挥舞拳头,步步逼近,咬牙切齿,每一个毛孔中都喷射着无处发泄的愤怒与焦虑——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平和内敛的父亲露出那样狰狞的神色。

      “都是你们把吴邪带出去,马上十年了,他就没正经过过日子!他要不认识你们,早已经结婚有孩子,过上好日子了,哪会现在还……我老吴家就他这么一个,就这么一个!”

      “爸爸……”

      我隐约觉得不妥,出声阻止,父亲充耳不闻,浑身颤抖,喘着粗气,胖子也不看我,嘴唇动了动,终于找出一句话应对。

      “没事,没事,我就是说说……吴邪他,还是该吃顿年夜饭的。”

      说完,他看我一眼,目光里情绪复杂,盯着那开始变凉的饭盒,朝我轻轻点了点头。

      “你爸……说得不错。”胖子声音闷闷的,一点没有他平日里吆五喝六的神气,大约是这下面灯光不够亮的缘故,胖子看起来似乎突然老了几岁,身上显出一种中老年人的暮气。真的,平时这些东西可从不在他身上出现,以至于大多数时候,我都浑然忘记胖子比我年长的事实,总觉得我们是同龄人,都还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过不完的好日子。

      尤其在那个人面前。

      可是现在,当胖子在这个除夕夜晚溜下来看我,与护子心切的父亲一番交锋后,我突然发觉胖子似乎也老了,鬓边甚至现出了隐约的白发,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复杂,混合着许多难以言传的情绪,连带他的声音都像冬日里的枯枝那样萧索,在风里被吹动,破碎难听。

      “你爸说得没错,要没我们,你……不会是今天这样,这一年苦了你了,吴邪。”胖子叹口气,俯身捡起被踢倒的瓷瓶,摇一摇,里面似乎还有些酒。他将瓶子递过栅栏,往我手里塞,见我不接,又收回去放到一旁,“喝点吧,大过年的,也该……”

      他突然词穷,或许他想说“热闹喜庆”,可如今实在热闹喜庆不起来,于是也打住了,回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猛吸口气,压着嗓子道:“快吃吧,你们……你们两父子好好聚聚,说说话儿,吴邪你陪你爸喝一杯,我,我去那拐弯上给你们盯着,防止有人过来。”

      “胖子……”我感觉心里有许多话,却都说不出来,只能词不达意地来一句:“别忙,你也先喝一杯,咱铁三角……”

      哦,不,不对,不是铁三角,这里只有两个人。

      我赶紧改口,“咱哥俩先来喝一杯。”

      “不,不了。”我想去拉胖子,刚碰到他衣袖,他却跟被火烧一样把我的手挥开,尴尬后退,退出父亲和我之间的圈子,像一个真正的外人那样走远,走向通道的拐弯处。

      “你们喝,你们爷俩喝,我去给你们站岗放哨,可别有人过来了。大过年的,多不容易……”

      胖子嘴里絮絮叨叨,边说边走,很快融入前方的昏暗,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看着他的背影有点难过。我想胖子现在心里一定更难过,甚至带着伤——父亲刚才的话,就像武器砍杀到他心里,触痛了大家都不愿意提及的隐痛,让胖子有意无意给予隐藏,或想回避掩盖的东西都赤裸裸地翻了出来。

      那是胖子的悔恨和痛苦。

      如果他们不认识我,我不会是今天这样;如果在那个墓穴里胖子和我没有中招,我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哪怕一切并不是胖子的错,当时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回避那件事的发生,胖子依旧对我充满愧悔。

      我们谁都不愿意这样。

      走到拐弯处时,胖子回头看我一眼,朝我点点头,然后像个沉默的守卫,安静蹲守在那里,昏暗灯光映着他的背影,显得格外萧索。这个夜晚仿佛不是合家团圆,幸福喜气的除夕夜,而是诀别前最后的光景。

      我盯着胖子,而父亲的身影慢慢占据视界,他走过来了,几乎贴住了栅栏,脸上带着三分愧疚,两分窘迫,还有一些宽慰与痛楚混合的复杂表情。我想他心里或许也正后悔着,后悔方才朝胖子发火,逼退胖子满腔的好意,其实我们本可以三个人坐在一起,隔着栅栏过一个特别的除夕夜。
      可是我们没有。

      这个除夕夜太过特别,我不知道当年亲历这一切的我心里在想什么,可有想到他,想他为何不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来看我一眼?也或许我并没有去想他,光眼前的场景,已足够占据当时我的所有思维了吧。现在,梦里的我心里充塞着酸楚与恐惧,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再一次飘起来,飞到空中,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观察着这一切。

      我看到父亲拿起瓷瓶,颤巍巍地倒上一杯酒,放到鼻子下闻闻,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几乎是讨好般的说:“吴邪,来,喝一杯吧……”

      我看到自己露出微笑,假装已忘记方才的冲突,只努力忍住鼻腔里泛滥的酸楚,将酒接过去,说爸爸你也喝点,今天过年。

      我看到胖子蜷缩在走道旁,默默点起一支烟,用力抽了口,朝我这方一瞥,又悄悄将烟掐灭。他眼中的画面恰好是我和爸爸隔着栅栏举杯,饮尽了他带来的最后一点酒,然后小声说句“新年快乐”。

      昏暗灯光映照胖子的脸,不知哪来一股微风吹拂,吹皱梦境水面的涟漪,让这个坚强扎实的汉子突然间变得仿佛泥塑,好像下一秒就要消融化掉了。

      我的灵魂身在空中,往更远的梦境深处看去,我感觉自己似乎看穿了时间,看破了岁月,看到接下来发生在这两个男人身上的故事,红色的鲜血流下来,染红幕布,染红他们的脸,染红那不堪回首的惨烈故事。

      我感觉那股鲜血已经流到了我脸上,正从眼眶里往外不住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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