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我收了》空镜·皆无

135、双笙

　　深山之中，两个人影穿梭于林间。
　　“有言在先，九尾性格乖戾凶残，如果见到它，你躲得越远越好。”重夜几个起落间已经在双笙数丈开外，“要是躲不开，至少不要正面交手，它不是你能对付的。还有，它善于……”
　　双笙的轻功一直不弱，但要看跟谁比较，当初她就比不过赤霄，现在遇到这个似乎被强化过的“赤霄翻版”，更是落了下风。

　　两人已经这样一步不停地行进了几个时辰，她一句抱怨都没有，倒是让重夜很意外。
　　双笙答得有些喘：“你不用、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让我说明白点——”重夜蓦地停了下来，在浅滩的岩石上长身而立，看起来像是在搜寻九尾生活的踪迹，只是眼角的余光朝她微瞥，“不要拖我后腿。”

　　双笙一愣，安静了片刻。
　　随后笑了起来，在重夜身侧落定：“是，你说什么都对。”
　　笑意淡淡，没有半点勉强。

　　重夜的眉峰几不可察地低了低。
　　他有点不懂这个空蝉剑派的女修在想什么。
　　不过那也和他没关系。

　　重夜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便带着双笙一起行动，也还是把她当做透明的存在。只是一路上屡次回眸的瞬间，他都能清楚感觉到对方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和那些一直以来钦慕他的目光不同，那是一种他无法描述的情绪，仿佛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让他有点……不舒坦——谁也不喜欢被当做替身。
　　所以他很直截了当地指明让双笙不要再那样看他，那一刻少女的表情有些受伤。

　　在一具被撕裂的山鹿尸体前，重夜弯下身，目光扫过尸体旁边一小撮红棕色的毛发，又伸手拈了拈尸体上的血渍。
　　双笙远远看到那一团血肉，蹙着眉头离他几米远。

　　重夜的食指和拇指指间搓了搓，将血渍捻开，又放到鼻端嗅闻。
　　另一只搭在膝头上的手撑起身，遂站了起来。
　　“……有发现吗？”双笙问。

　　重夜觑了眼站得老远的她：“修真弟子，怕这个？”
　　“在修者之前，我还是个人……不喜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人之常情。”
　　他轻笑了声，“倒是伶牙俐齿。”
　　“前辈不喜欢伶牙俐齿？”她忽然反问。

　　重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一边拿出帕子擦去手上的血迹，一边回道：“无所谓喜不喜欢，不过聪明不是坏事。”话说出口他自己顿了顿，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自然地回应了她。
　　双笙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那大概不减分吧。”
　　“……什么？”
　　双笙摇摇头，跟上重夜离去的脚步。

　　“按理说灵山里的东西应该不差，但两日前的猎物没吃干净——这只九尾的胃口还挺挑……你，不该跟来。”
　　双笙没明白九尾嘴挑和自己该不该来之间的关系，目光迷惑地望着重夜。
　　重夜低着头没看他，逡巡地上轻微的泥印，“少女的皮肉精魂皆是九尾的佳肴。”末了眼光稍抬，从她身上眄过去：“你正合它意。”

　　“……前辈是说，我看起来很好吃吗？”
　　“……”
　　“对九尾而言？”她轻抿唇，弧度微微弯着，接上没说完的话。
　　重夜顿了顿，刚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被口津噎着，“我只是说你适合，别太自以为是。”

　　双笙完全没有把他的打击放心上：“不如就以我为诱饵吧？”
　　原本走在前方的重夜停下来，半侧过身：“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摘星峰地界广，如果有心藏匿，恐怕要找到九尾得费一些时间，既然前辈觉得九尾应该对我有兴趣，以我为诱饵应该再好不过，多少我也能出一份力。”
　　双笙抬头看了眼天色，那一刻半长的发随着风拂过她下颔，林间点点细碎的光缀满了她的眸子，一眼望回来，合着她微翘的嘴角，有涟漪轻绽。

　　“你似乎没明白你师父的意思。”重夜收回目光，冷淡地解释：“你并不需要出力。”
　　九尾是上古妖兽，有能力捉捕的门派并不多见，空蝉剑派的界制能撑上半个多月已是难得，谁都不会把捕捉九尾的希望寄托于他们。而且，皇极门之所以要追猎九尾自然也不单单只是为了什么大义，上古妖兽的内丹，放在哪里都是炙手可热的宝贝。
　　“我知道，盯着前辈就好，可是前辈不是不让我盯着么。”双笙走过重夜身边，足尖一点，跳上一块石头，“那至少也要做点事，兑现我协助前辈的承诺。”

　　重夜抬手按了按发涩的肩，皱眉：“你没对我承诺过什么。”
　　“……我对你承诺的可多了。”话出口的一瞬间，回忆自然而然地从脑中一闪而过。她说得很轻，本来就不打算让重夜听见，说完之后便安静了下来，好半晌才扬起笑脸道：“能多为前辈做点事，兴许前辈日后还能记得我呢？”

　　“……不需要。”
　　诛魔九千九，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诱饵？对他来说就是个笑话。

　　——何况。
　　——你想帮助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 * *

　　凭借着丰富的诛魔经验和不错的运气，临近傍晚，重夜找到了九尾的藏身处。但那一处洞窟看来四通八达，重夜堵住了几个出入口，点燃了苍狼香回到入口的土丘后，打算等九尾自己出来。
　　洞里地形复杂，又是九尾的地盘，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他瞥了眼随他一起躲藏的双笙。
　　带着她确实是冒险。
　　——还是拖后腿了。

　　不久后天开始下雨。
　　一开始雨淅沥沥地下着，水珠落在发端，渐渐顺着发缕往下汇聚。
　　然后雨势大了起来。

　　重夜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风雨，冰凉的雨水与他皮肤的温度无异。
　　只是当他侧目打量身边那个女孩的时候，她也就那样半跪在雨里，任雨珠打在脸上，顺着脸颊的线条滑落。
　　目光空无一物，一语不发，像尊雕像。

　　“去那边等。”他突然道。
　　双笙转头看他，雨水落在睫毛上，重得模糊了视线，她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让水珠散落，“前辈？”
　　重夜以眼神示意右后方擎天的雪松，“树后，别露脸。”

　　“如果你能等，我也能等。”双笙抬手捋了一下耳畔湿漉漉的发。
　　“我只是不想除魔的时候有个人在旁边忙着哭。”
　　“……前辈你误会了，我、我没……”
　　重夜没说话，头微微偏，长睫轻抬，看她。

　　她被他看得尴尬，不禁捏了捏手心，“好。”
　　这才退了回去。

　　重夜深吁了一口气。
　　她确实没有流泪，可是他不知为什么隐隐有种预感，如果让她再这样在雨里呆下去，那是必然的结果。
　　到底在想什么？

　　还有，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为别人考虑的心思？
　　啧。

　　双笙背倚着树干，时不时回头看雨中的那个背影。
　　明明那么近，性格、记忆，却全不是一个人。
　　他到底是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
　　那么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知过了多久，双笙从沉思中重新回望土丘的时候，重夜不见了。
　　她忙不迭四下张望，可是除了瓢泼大雨，整个林子静得像座坟，什么都没有。
　　可她不能出声，万一影响了重夜的计划，那就真的是拖了后腿。

　　又是一个人了啊。
　　双笙仰着头看挂满天地的雨幕，忍不住苦笑了声。

　　耳边忽而听到一个磁嗓——
　　“双笙！”

　　她蓦地抬起头，重夜站在雨里，胸膛上下起伏着，看着她的目光盈满了情绪。
　　桃花眼微抿着，花开成扇，即便散漫也好看。

　　“前……前辈？”
　　重夜懒懒地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叫你别惦记，你就真的忘了么？”
　　双笙心神一震。
　　“……赤……霄？”

　　“我记起来了。”他站在雨里，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全部都记起来了。”
　　“对不起，丫头。”偏过头，他笑笑望着她，张开了双臂：“但愿不晚。”
　　她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眼前是赤霄从容不迫的漂亮眸子，似笑非笑凝着她。
　　薄唇轻轻扬着，只翘了一侧的嘴角，那般慵懒写意。
　　“不要我了？”他走上前，把她拥入怀里，高挺的鼻梁在她耳尖轻蹭着，“怎么不说话？”

　　她确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只是陡地伸臂揽过他的腰，从小声的啜泣，到大哭出声。
　　“赤霄，我好想你。”
　　破碎的哽咽声中，隐约只有这一句能听清。

　　“我也是。”他轻声诱哄道，“以后……不会再离开了。”
　　“再也不会……”

　　“天罡万法，诸魔退却！”
　　恍然间，一道烈焰剑气混着风雨直啸而来！
　　那剑光如灵蛇吐信，清鸣一声伴随着被穿破雨幕，炸裂在双笙身侧。

　　和她差距不过毫厘。

　　身前人吃痛倏地和她分开，仅在一瞬间，面前的赤霄，又或者说是重夜，整张脸就开始扭曲起来。
　　红棕色的皮毛衍生，身形瞬间大了数倍，尖嘴长耳，尾巴一条条扬起，一双猩红色的眼忿恨地扫向伤它的人——
　　重夜。

　　“躲起来！”重夜没有跟她多说，全神贯注地紧锁着九尾。
　　重夜手中的剑随腕而起，身形快如残影，雨帘里，数百道剑光交错，整个林间响起的都是剑啸声，自剑光中向四面八方绽开的红莲烈焰，丝毫不受影响地燃灼绽放，在九尾的周身交织成一个天网。
　　那一刻他目色深沉，眼底空余冰冷，连瞳仁都折射不出一丝光芒。
　　没有半分感情。

　　凄厉的哀嚎声骤起，回荡在整个摘星峰的山林之间，几乎撕裂耳膜。
　　更有一种馥郁的诡异香气飘来。
　　不可抑制的幻象开始蔓延，他迅速运行心法，摆脱幻象的困扰并没有浪费多久时间。

　　然而剑诀短暂失控足矣，面前的林地上，除了几撮染了血的皮毛，已经空空如也。
　　俊眉拧起，重夜收回佩剑。
　　上古妖魔中，九尾之强，本就不是强在功力，而在它的狡黠，术法多变，擅长操纵人心。

　　他转头望向远处还在大口喘息的双笙：“我说过它善于蛊惑化形，利用人心薄弱之处，结果你根本没有听。”
　　双笙抬起头来，捂着剧烈颤栗的心脏，眼眶还红通通的看着重夜。
　　“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就真成了诱饵？”他走近，居高临下地问她，雨中的重夜虽然一身湿透，气势却依然不减，宛若高高在上的王，不容拒绝。

　　少女薄粉的唇瓣不知是因为冰凉的雨还是九尾的缘故，此刻已经透着一抹苍白，她轻轻地抿了抿，饱含歉意说道：“是我错了，前辈……”语末，像是想要平息他的怒意，她无奈地牵起笑。
　　“魂气被吸取了多少？”见她这样，重夜也不好再多责难，不怎么温柔地拉过她，伸手搭上她的脉，借着接触神识同时探了入她体内。

　　两人又在雨里站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开她。
　　双笙捧着他碰过的地方，腕间隐隐觉得发热。

　　“还好，休息半日便可。”重夜把肩侧湿透的流苏捊回肩后，见她低垂着眼不言不语的模样，不免皱眉。
　　他话说重了吗？
　　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真是麻烦。

　　余光里是她湿漉漉的单薄身子，重夜撇开眼，抬手抹了抹鼻端，“先找个地方过夜。”
　　“嗯。”

　　天黑前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幸好洞口还有几节倒塌的枯树干，重夜的动作利落，篝火很快就生了起来。
　　山洞里，火光冉冉。
　　双笙抱着膝头坐在火堆边上，口中撕扯着乾坤袋里带来的干粮。
　　一天没吃东西，现在哪怕是一块干瘪的烙饼，也觉得美味。

　　她虽然已经到了虚影境，却和这个世界的修者不同，没有筑基那种可以辟谷的能力，所以该吃还是要吃的，只是比普通人更耐饿而已。
　　重夜坐在对面，一手搭在膝头，一手撑在颈后，偏头望着洞外的大雨。

　　下一瞬，有只手伸到了他面前，朝他递来一块干粮。
　　他淡淡道：“我不用吃东西。”
　　双笙似想到什么，想问，他又接着说：“我是金丹期。”
　　修者筑基之后就能辟谷，红莲修罗自然不会只是筑基而已。

　　双笙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失望。
　　重夜收起颈后的手，撑在颊边上打量她：“刚入门的小徒就能有乾坤袋，你们师父还真大方。”
　　“……这是我自己的。”双笙抿唇。
　　“哦，这样。”

　　雨水声越发大了起来，还夹杂着风声。
　　“看来明天又得重头开始了，过了今夜，九尾的踪迹都会被风雨掩盖。”
　　双笙：“不用。”
　　重夜挑眉看了她一眼。

　　双笙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块罗盘，“九尾身上已经被我下了灵篆。”
　　“……”重夜看她的眼神倏地飘忽起来，“——你……是故意让它接近的？”
　　双笙的眼在火光中微微发亮，抬眼望他：“也不能说故意，前辈你说过不要和它正面交手，如果被它发现我已经知道了它的身份，恐怕交手就难以避免了，所以不如顺着它的意思，拖延到前辈回来。”

　　他错怪她了。
　　他的话，她不仅听了进去，而且深思熟虑了应对的办法。

　　重夜的心神微动：“……可是你……你抱着它哭……”
　　“虽然是假象，但好歹也让我再见了他一次，心情激动一下不过分吧？”她笑得有些勉强，那时自己确实是失态了。
　　噼噼啪啪的木炭裂响声，伴随着轻扬火星，衬得山洞里忽然的静谧。

　　“那是我的样子。”重夜的声音幽幽响起。
　　“什么？”
　　重夜撇了她一眼，“你抱着九尾的时候，它是我的样子。”
　　双笙尴尬地别过头。

　　他眯起眼，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我和那个人真的长得那么像？”
　　“我说实话的话，前辈会开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在前辈这里多赚取点印象分而已。”
　　重夜莫名地看她，不太懂“赚取印象分”是什么意思。

　　“就是想让前辈喜欢我。”她坦承道。
　　重夜被她说得一窒，蜷起的手抵着唇沿，眉头低了低。
　　“我不是他。”

　　“我知道。”双笙望着他的目光清湛，“可是我还是想让前辈喜欢我。”
　　“你……空蝉剑派的女弟子都这么直接的吗？”
　　重夜把头转了过去，看不见此刻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双笙轻盈地笑起来。
　　“双笙。”
　　“前辈，我叫双笙。”

　　[第五双笙，你是不是仗着我喜欢你就肆无忌惮了？]
　　不是的，我的肆无忌惮，都是因为，我喜欢你。
　　无论是哪一个你。